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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歸去來(雲隱篇) 第十五章 笑漸不聞聲漸悄(下) 文 / 柳折眉

    第十五章笑漸不聞聲漸悄(下)

    「全都給我停下——不行,這樣不行!」

    低沉的吼聲,瞬間止住風涪澍、風亦琛不顧侍衛阻攔便要闖進秋肅殿的腳步。回頭,看見由兩名太監攙扶著分開群臣而來的竟是一身素服的誠親王風司廷,風涪澍和風亦琛心中都是一驚:風司廷是先皇胤軒帝第三皇子,天嘉帝一母同胞的兄長,宗室中地位至尊,而數十年朝堂治政,也一直都極得君王愛重信任。雖然隨著年事漸高,他也慢慢卸去職權,近十年來朝廷上都是被封睿王的次子風亦琛說話做事,但作為胤軒帝諸子之中僅存、天嘉帝唯一尚在人世的兄長,年將七旬的風司廷在向來看重天倫的天嘉帝心中,份量甚至較以前更重。月前他因風寒臥病,天嘉帝還親往王府探視。知風司廷身體此刻尚未大好,眼見他一路顫巍巍前來,身為人子的風亦琛慌忙趨前行禮,隨即伸手將他扶住。風涪澍也急忙到他跟前行禮:「老王爺,您怎麼到這裡……」

    「太子,這樣不行——沒有人能闖秋肅殿,就算你是太子,沒得到皇上允許也不行。」

    低低咳兩聲,風司廷聲音不高但語氣極是威嚴,眼神和話語中透露出的凌厲更是異常攝人。風涪澍不覺一縮,但回頭望一望身後緊閉的宮殿,臉上表情卻重現堅決:「皇上已經在秋肅殿整整一天,不肯見人也沒有傳過膳,群臣無不擔憂。雖然深知父皇與太傅情誼,太傅辭世父皇慟絕……可父皇身繫天下,也不能不保重御體啊。」

    看一眼風涪澍,又轉頭看一看身周圍的群臣,目光與秋原鏡葉相接,注意到他明顯浮腫的雙眼,風司廷一頓之下隨即搖頭。輕輕撫一撫胸口,喘一口氣才問道:「太子,可曾去見過皇后娘娘?娘娘身體如何,可有大礙?」

    今早風涪澍帶回柳青梵辭世噩耗,秋原鏡葉受命將此事稟告皇后。雖然秋原鏡葉用辭極力宛轉,得知實情的秋原佩蘭還是被巨大的悲痛打擊以至暈厥。聽到風司廷此問,風涪澍知他用意,頓時低頭:「是,已經去看過母后。說是急痛攻心,本身並無大礙,太醫用過針後就甦醒過來。只是暫時還不能起身,需服用湯藥以及靜養。現在那邊有鄭貴妃、羅倫貴妃兩位娘娘陪著,大皇兄也在鳳儀宮。」

    「是如此啊……那就不能驚動皇后娘娘了。」風司廷合上雙眼,歎一口氣後才輕輕點頭。「可是,即便如此,你們也不能甘冒禁令,強行闖宮。」

    「可是……」

    「可是,我們也實在想不到其他辦法,父王。」風亦琛無奈搖頭,悲哀憂傷的雙眼中透出無法抑制的疲倦。「皇上一個人在秋肅殿,屏退了所有宮人侍衛,一整天不傳膳也不見人。秋原大人、皇甫老將軍、蘭大人、康大人……上朝廷眾卿都再三請求過,在京的皇子也都到秋肅殿懇求過,可皇上誰都不見。就是想問太傅身後事的安排處置,也一律傳諭說不許打擾……」

    「皇上……皇上這是不用人勸解,也不想朝臣們勸解。」

    「但父皇親口說明日往毗陵縣迎靈,總不能……總不能就真在這裡等到明天早晨吧!一應的安排雖有宰相台主持,可到底的禮儀規程,群臣都……群臣都還在傳謨閣以及部署司衙等候宮裡的諭令。而且,父皇的年紀也……這樣的事情,他的身體……人怎麼受得了……」

    淡淡瞥一眼強自忍淚的風涪澍,風司廷眼中流出一絲慈愛。示意風亦琛攙扶著走近一步,伸手撫一撫少年頭頸,「別這個樣子,涪澍——你是太子,柳太傅親自選中的儲君。這樣的表情,不適合你父皇的兒子。」見風涪澍聞言抬頭,目光中滿是期望和懇求,風司廷輕輕歎一口氣,隨即微微頷一頷首。「好吧,那我們就再試一試。」

    「皇伯!」、「父王!」的兩聲輕呼中,是秋原鏡葉等眾臣伴著深深鞠躬的「老王爺……」風司廷微笑一笑,略擺一擺手示意眾人起身。「不過,還要等一個人——他來,才可能進得去秋肅殿。」

    風涪澍一怔:「皇伯說的是誰?」見風司廷抬頭望向東南,「太阿神宮主持,還是大祭司?」

    「不是,不是他們。」風司廷淡淡笑一笑,拍一拍風涪澍肩膀,目光卻轉向風亦琛和秋原鏡葉。「是水涵,前代的內廷總管。消息應該已經傳到未嵐別業,水涵……差不多很快就要趕進宮來。」

    雖然知道前代內廷總管水涵是自幼服侍天嘉帝的貼身內侍,但他在數年前就向天嘉帝請辭擎雲宮總管一職,而到承安南郊柳青梵的未嵐別業去做了經營和看管之人,因此風涪澍對他印象卻是不深。但見風亦琛和秋原鏡葉等人臉上表情變化,少年心中也頓覺安定,垂了手道一聲「是」,隨即喚過最近的兩名侍衛立刻前往探看迎接。

    聽風涪澍言語吩咐,風司廷微微頷首,又向秋原鏡葉道:「領相大人,這裡的事情由太子和我來處置,您和諸位大人請先回傳謨閣吧。皇上說話少有虛言,明晨之事還要仔細預備,千萬不可出了差錯。」

    「那一切就都拜託老王爺了!」

    深深行了一禮,秋原鏡葉隨即帶領朝臣們離去。看著照亮眾人身影遠去到消失的點點宮燈,料想到今夜宮中府中勢必難有人能夠成眠,風亦琛輕歎一聲,轉向父親:「父王,皇上他……他現在會怎樣?」

    「不知道。不過,會很難……很難。」風司廷搖一搖頭,費力咳幾聲,這才靠住了兒子的臂膀。「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一點先兆都沒有,在任何人都是做夢也想不到,更不用說是皇上。那樣的一個人,為國家做了多少事情,又帶給別人多少恩惠,怎麼突然就……柳青梵一生沒有子嗣,可最多的就是弟子門生。宮裡這一路過來,我已經聽到多少哭聲,看到多少人為他流眼淚:皇后娘娘會受不住地當時就昏厥過去,聽說傳謨閣蘭卿早上也傷到吐血,還有秋原鏡葉、康啟、特爾忒德……然而朝野上下,與柳青梵師生緣份最深、最久的,除了皇上又能是誰?整整五十三年啊!五十三年的情誼……這一關,除了皇上自己,誰也不能真正幫他渡過。」

    同是柳青梵學生,聞言風涪澍和風亦琛都是由衷動容,而聽到最後兩句,心中更是感慨唏噓:五十三年,從柳青梵成為太子太傅的那一天起,命運就將這兩個人緊緊相連;風司冥是青衣太傅最得意的學生,而柳青梵成就了天嘉帝!而大周,從高陽台上天嘉帝向天誓約,開創柳太傅所願天下為公之恢宏盛世的一刻開始,對於大周治世、對於生活在大周治世的人們,乃至對於天嘉帝自己,風司冥和柳青梵,也同樣是最不能分割、理所當然的整體。

    然而這一切,卻在眾人毫無預料之下,在天嘉帝誓約的紀念日、在大周開國三十五年大慶來臨的前夕……風涪澍的雙手手指,不自覺深深扣進了大腿的肌肉。

    「父皇……」

    「這一關對於皇上,會很難……非常難。」重複一遍,風司廷凝視著年輕太子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表情,老者的眼中倏然透出異常銳利的光芒,「所以——太子殿下,你要作好準備!」

    聞聲一凜,風亦琛頓時被父親言下含意駭了一跳。直覺抬眼,卻見風涪澍抬頭與風司廷目光一錯,隨即猛地低垂下雙眼:「不,皇伯,父皇不會有事。」

    感覺到身邊兒子的緊張,風司廷雙眼卻仍牢牢盯住風涪澍。見他靜靜轉開身去,凝望身前禁衛森嚴的內廷大道,風司廷沉默良久,方才輕輕歎一口氣。想要張口說些什麼,卻見少年臉上表情突然一動,隨即轉眼,卻是一隊宮燈急急向秋肅殿而來——

    天嘉帝曾經的貼身內侍、擎雲宮前代內廷總管,現任柳青梵未嵐別業的守業人水涵,終於趕到了!

    一枚水滴形狀的藍玉。

    風涪澍略帶著驚訝地看到,只服從天嘉帝一人命令的鐵衣親衛,向著水涵手中高舉的那枚藍玉恭敬地低下了頭。禁閉森嚴的秋肅殿,隨即放開了第一重阻攔。

    但,只放進了水涵一人。

    「請容許帶領太子殿下進去。」向鐵衣親衛的首領微微躬身,水涵的聲音平靜而堅定。「只帶領殿下一個人。」

    沉默片刻,親衛首領示意讓開道路。

    風涪澍靜靜跟在水涵身後,邁入這處風司冥兒時居住、登基之後隨即被天嘉帝閉為禁地的殿閣。作為天嘉帝靜心凝神,可以安心回憶、思考,放鬆和獨處的私密宮殿,三十五年來,秋肅殿一直是擎雲宮中守衛最森嚴的所在。便是倍受寵愛、天嘉帝親自撫養教導的風涪澍,於這秋肅殿,十六年來也只到過一遭,而且僅僅是到殿前院落,並不曾進入到正殿。此刻跟隨水涵,雖然從門牆到正殿,庭院之間只有短短的十餘步距離,風涪澍腦海裡卻是千頭萬緒,一時竟再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樣感覺。

    院中不曾見到內監宮人,想是被天嘉帝早早屏退。抬頭看一眼屋簷下兩盞光線微黯的樸素宮燈,少年心中也是黯然,張一張嘴,卻終於沒說出什麼,只是看著水涵悄聲到禁閉的正殿門前:「陛下,奴婢是水涵,給您送油燭和熱水來。」

    聞言微微一怔,風涪澍目光隨即轉到水涵手上的那只方形提籃。方才水涵進入宮來時就一直提在手上,之前自己雖有留意,卻沒尋到機會詢問;聽到此刻一句,心中疑問似稍解,但隨即又有更多的疑惑升上心來。

    然而,正懷疑間,殿中卻傳來天嘉帝低沉而平靜的聲音:「那就進來吧。」

    「是,陛下。」

    恭敬地答一聲,水涵隨即放下提籃,雙手將看似十分沉重的殿門輕輕推開——

    滿室光亮。

    不自覺地伸手揉一揉被瞬間刺痛的雙眼,風涪澍震驚地瞪視著秋肅殿裡滿滿的光亮:燈光、燭光,觸目所及,滿眼是宮燈燭台;桌椅、案幾,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有火光搖曳。火光為殿中一切傢俱器物籠罩上一層朦朧的光暈,而殿閣內部一片因火光的跳躍不定而顯出彷彿微微流動的光明,則與從高廣殿頂低沉下壓的黑暗在視線齊平處形成一種奇妙的對峙和平衡……

    天嘉帝,就靜靜地坐在這一片光明與黑暗之間——滿室的光明照亮了華貴皇袍上每一道細緻紋飾,金銀絲的繡線在燈燭照耀下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然而滿室的燈燭火光卻沒有映上天嘉帝的面容,風涪澍只能看見,陰影中面龐堅毅的輪廓。

    「陛下,奴婢帶來了燈油,還有一些蠟燭。都是按柳太傅從前指點所制,未嵐別業平時使用的。陛下先用熱水洗過手,然後再來添續吧。」

    耳邊傳來天嘉帝貼身內侍輕柔的聲音,風涪澍倏然回神,卻見水涵走到殿閣一角,取金盆注滿了熱水,然後端到天嘉帝身前。伺候他淨過雙手,又取了茶盤茶盞送到天嘉帝身邊,「陛下,這參湯是按著太傅大人留下的配方,加了溫和的佐藥,一年四季隨時都可以飲用的。」

    凝視著風司冥轉頭注目水涵的表情動作,少年心弦繃得緊緊。靜默中,卻見天嘉帝終於伸手接過茶盞,將參湯飲盡。

    「味道……和以前的一樣。」

    聽風司冥開口,水涵臉上露出一絲淡淡微笑;隨手收拾了茶盞,從提盒裡取出一注燈油和數根潔白細蠟,放在托盤內一齊送到天嘉帝跟前。將燈油和細蠟一件一件放在風司冥手邊方幾,水涵這才躬下身,口中輕輕喊一聲:「陛下。」

    始終注視著水涵一舉一動,風司冥沉默半晌方才站起身來。伸手取過裝滿清油的琉璃燈注,湊近身就要給幾上最靠近的一盞油燈添油,動作……卻突然在半空停住。

    「水涵……涪澍。」

    猛聽到自己名字,風涪澍瞬間挺立得筆直:「父皇!」

    「知道……知道眼下這秋肅殿裡,一共有多少點燈光?」

    輕柔的語聲,平靜的語氣聽不出任何特殊的情感,意料之外的問題更令少年由衷惶惑。「父……皇?」

    「一千零六十七,一共是一千零六十七點燈光。」動作輕柔地將燈油添上,風司冥目光在殿中掃過,卻並不看一臉複雜表情的風涪澍,只是向另一盞燈油將盡的油燈走去。「六歲,崇安殿裡拜見了太傅,到而今,五十三年。但其實真正在太傅身邊,能夠朝夕相見的時間,前後加起來……只有十六年。那些沒有太傅在身邊的日子,那些……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年年、月月,朕一個人在秋肅殿的時候,就會點起這些燈來。」

    耳中聽他溫和如訴的話語,雙眼怔怔看著天嘉帝在殿中行走動作,風涪澍喉頭發澀:「是……父皇一個人在這裡的時候,就會點起了這些燈來。父皇這樣做,又……又是為什麼?」

    「六歲那一年,太傅第一次到秋肅殿。那是在夜裡,他問我知不知道殿中有多少燈光。當時,我沒有回答出來。」放下燈油注,風司冥靜靜看著眼前一點將近熄滅的燭光。「後來我一直記得……那個時候,大殿裡的燈光,一共是六十七點——在太傅到來之前,秋肅殿裡從來沒有點燃過那麼多燈光。」

    「那……然後呢?」

    「然後?然後太傅將這些燈光,一點一點打滅。」像是隨著風司冥語聲,天嘉帝面前那一點燭光倏然熄滅。凝視著燭台上飄起的一道淡淡青煙,風司冥微微揚一揚嘴角,「六十七點燈光,每一盞燈被打滅,殿裡的亮光就會暗淡許多。一點接一點,直到整個殿閣裡,只剩下一支蠟燭最微弱的光。而這點光……」抬頭雙眼,風司冥目光似穿透殿宇直入無盡的遠方,「這點光是太傅留給我、也教給我的,漫長黑夜裡必須盡一切努力去守護的……溫暖和希望。」

    「溫暖和……希望……」

    轉過頭,望著少年似若有所悟,又似全然不解的面容表情,風司冥靜靜笑一笑:「太傅教導說,黑夜裡的一點燈光,就是不滅的希望。看到了,心裡就會溫暖;看著燈光,人就會有力量。所以太傅不在的時候,被各種艱難困擾的時候,苦惱、悲傷、疲憊的時候……朕就會在身邊點起一盞燈來。」

    隨著天嘉帝目光,終於注意到殿中蠟燭的粗粗細細短短長長,風涪澍努力用平靜的語聲開口:「那……這秋肅殿裡的燈和蠟燭,是……」

    「很多年,很多年積攢下來……朕也不知道,竟留下了這麼多。」極淡地笑著,風司冥抬手取過一支燃到半截就悄然熄滅的紅燭,「是從很久、很久之前就養成的習慣,會把沒有用完的蠟燭依舊保存起來。秋肅殿裡的東西不會往外扔,太傅也一直教導戒驕戒奢勤儉為本,所以今天翻出這滿滿的兩大箱……就不用宮人們再為朕送來。」

    「所以,所以父皇就一個人,把這些蠟燭和油燈都點上了嗎?」

    「是啊,朕心裡……想要多一些光亮。」指腹輕輕撫過那支紅燭,風司冥微微低頭,陰影遮擋住了雙眼,始終微微上揚的嘴角卻開始不能自抑地輕輕顫抖、抽搐。「朕想要多一點光亮,朕把能夠找到的蠟燭和油燈全部都點上——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明明有這麼多的燈光,朕還是看不到任何希望?為什麼明明身邊這麼多的燈光,朕身上……還是越來越感覺到冰冷?!」

    「陛下……」

    「父皇!」看到天嘉帝身子似有不穩地微晃,風涪澍急忙搶上兩步,伸手就要相扶,卻被他輕輕一揮,雙手頓時落空。一手撐住旁邊一張書案,風司冥向滿面擔憂的兒子和內侍輕輕笑一笑,隨即側轉過臉,慢慢躬起了身體。

    一點,一點,如雕像一般靜默的身軀,雙肩……終於開始微微地聳動。

    耳中極力壓抑的、細微幾不可聞的低低抽泣聲傳來,風涪澍的眼淚,終於又一次不能控制地滾滾而下。

    天嘉崇寧五年的六月初六、夏花朝,是大周開國以來,最不尋常的一個國慶紀念日。

    三十五年大慶的繁華富麗鮮花著錦,被貫穿了象徵著悲傷和哀悼的黑綢白紗;齊頌太平盛世的歡歌笑語,伴隨了痛失至親至敬尊長的慟哭和眼淚。

    崇寧五年六月初二,督點三司大司正、太子太傅柳青梵溘逝於承安東郊毗陵縣。西蒙伊斯大神召回了垂愛的「天命者」,而將突然永隔的震驚和長久的哀痛留給了天嘉帝以及西雲大陸所有敬他、愛他、衷心追隨他的人們。

    六月初三,天嘉帝親扶靈柩進入承安京。原是為參與國慶大典而從四方趕來的人們一齊聚集在長安大道,用最真摯的悲傷、淚水和叩拜,迎接這位大周王朝第一功勳元老終於回到他出生、成長、生活,留下最多故事、影像和思念的故鄉。

    柳青梵的靈柩,在擎雲宮泰安大殿上停放了三天。三天時間,宗親、百官、內府司眾依次朝祭。天嘉帝則完全以父喪之禮相奉,停止一切政務朝事守護靈前。

    六月初六,夏花朝、國慶日。天嘉帝率百官,送柳青梵靈柩進入太阿神宮。「惟有太平盛世,方能真正告慰太傅神靈」,完成了安靈拜祭儀式,天嘉帝正式開始三十五週年國慶的大典——在太阿神宮之側,天嘉慶元元年建成、承安京中至高的高陽台,當著來自各地各族無數的百姓,天嘉帝再一次向天誓約,秉柳太傅之志,建天下為公之恢弘盛世,使萬民永承澤被……

    國慶大典之後,太阿神宮停靈三月。三個月時間,太阿神宮前每一天都有無數的百姓從大陸各地、四面八方趕來向這位青衣太傅致哀,並獻上所能奉獻的最莊嚴隆重的祭奠。

    崇寧五年九月初八,天嘉帝再率百官,扶靈北出承安京至北山皇陵,葬柳青梵於青河帝陵主宮。青河帝陵乃是天嘉帝自己的皇陵,自元和年間定址破土,前後修建近二十年時間,直到崇寧二年方始竣工。帝陵皆是仿照擎雲宮秋肅殿結構,主體地宮一併對應——天嘉帝原意便是身後亦不與柳青梵分離,因此雖朝廷百官苦勸,道門所屬也再三請迎柳青梵神靈回歸昊陽山,風司冥只是一意不允,擇定了送殯之日,又親自扶靈車,送靈柩到青河帝陵安葬。

    望著天嘉帝在緊閉的地宮門前長時間沉默佇立的身影,風涪澍輕歎一口氣,隨即下令送殯的百官於帝陵外候旨。

    「太子,你……不勸一勸皇上?」

    望著三個月來憔悴得幾乎脫了形,一陣風過便是一陣顫抖的秋原鏡葉,風涪澍淡淡笑一笑搖頭,「舅父。」

    秋原鏡葉抬頭。

    「太傅曾經和我說過,君王、群臣和百姓。」看一眼天嘉帝,風涪澍隨即抬頭,看向遠方連綿無盡的群山。「太傅說,如果將君王比作一條大魚,那麼賢能的朝臣就是魚的雙目,真才實學的各級官吏就是強有力的尾和鰭,天下斯億萬兆的百姓則是圍繞在魚身邊的水草和水藻——魚靠水草和水藻滋養身體,也能夠用看似柔軟的水草來遮掩身軀躲避危險。可是,太傅並沒說……或者也許是真的一時忘記,太傅並沒有告訴我,對於父皇而言,他是什麼。」

    「那……太子以為,對皇上而言,太傅是什麼?」

    「是水。」轉過頭,少年的笑容中透出深沉的羨慕和感傷。「對父皇而言,柳太傅是他的水,是無所不在、始終依托的存在——太傅離開的那一天,在秋肅殿……我不知道該如何勸說,可是對於父皇,我們說什麼,其實……已經都沒有意義。」

    「但是皇上……」

    「是太傅給了父皇太平治世、天下為公的理想。」輕輕扶住秋原鏡葉,風涪澍平靜地微笑,「而父皇,永遠不會辜負太傅的期望。」

    崇寧五年(天嘉三十五年)六月初二,柳青梵溘逝於京東毗陵縣,年六十六。帝親扶其靈歸京,停泰安正殿三日,百官朝祭。又停太阿神宮,三月歸葬。葬青河帝陵主宮,廟謚翼成王、青陽公。

    ——《皇朝(周)國史.天嘉帝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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