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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歸去來(雲隱篇) 第十七章 歸期安得信如潮(上) 文 / 柳折眉

    第十七章歸期安得信如潮(上)

    崇寧十年(天嘉四十年),六月初九。

    夏花朝過去,國慶的各種慶典活動卻才剛剛開始。

    這一年是大周開國四十週年,大慶。

    天嘉盛世,即使沒有朝廷下令,每年一度的國慶也是民間最重要的節日。隨著治世的持久與深入,承安京的國慶祭典、太阿神宮花朝祈福,都成為大周百姓生活的有機組成。而國慶正日到高陽台拜謁天顏、祈求君王垂恩賜福,更是平常百姓心中夙願。尤其近四五年來,國家富裕庫藏豐盈,朝廷諭令優撫年長者:七十歲以上由官府與資財贍養,六十歲以上,每年往承安太阿神宮與摩陽山大神殿參拜的車馬食宿花費也都由朝廷承擔。善政之下,民心大悅。許多家在偏遠,一生鮮少出門百十里的老人,也因蒙受「敬老令」恩惠而將朝拜謝恩視作一等一的要事,懷抱達成餘年唯一心願的虔誠敬意,千里、甚至萬里迢迢趕到京城。兼國慶祭典本就有御賜福袋保佑孩童的傳統,則四十年國慶,趁此佳節大喜而聚集到承安祈福盼恩的老老少少較往年更多了十倍。民情如此,朝廷自然打疊起精神全力籌備,直將舉國的熱情都融會進這前後長達兩月的慶典之中。

    只是,雖然大典之前盛傳今年天嘉帝不僅在國慶正日拜謁太阿神宮,而且會連續三天登高陽台與民同歡賜福眾人,人們最終還是只有在初六花朝這一天覿見天顏。之後的兩天,都是由太子主持神宮的祭典儀式,並向遠道趕來的參拜者賜予來自天家的祝福。

    大周帝國的太子,風涪澍,元和九年(天嘉十九年)出生,被立為儲君已經十年。三年前行成年禮加冠大婚,以太子監國正式參理朝政。雖然年紀尚輕,但行止有法調遣有度,在朝堂上與百姓中都已經樹立起相當威信;加之一副肖似其祖父、高祖昭烈皇帝風胥然的英偉俊朗容貌,與週身青春蓬勃的氣度彼此呼應,也深得臣民信服和仰賴。因而雖是由他代天嘉帝賜下福袋、守護符等物,能夠從他手中接受賜予人們還是深以為榮恩,感激戰慄,更有許多老人當時就喜得熱淚盈眶。

    解下所佩的手珠賜給一位二十年來年年上京參拜,今年卻因為途中染病未能趕上高陽台誓民大典也錯過之後賜福儀式,傷心懊喪不已的八旬老婦,又吩咐隨從將老婦好生安置,風涪澍這才在人們的歡呼和崇拜的目光中,從容上馬離去。

    「殿下,那串珠子……雖只是香木所製,但畢竟是皇上曾經使用過,又賜予殿下的啊。」策馬緊隨風涪澍之後,岳思誠皺著眉低聲說道。

    「正因為是父皇曾經使用,以之相賜才真正有意義。」年輕的皇儲微微一笑,「思誠,二十年虔誠和堅持,那是我當時手邊最合適回報的東西。香木也好,軟玉也好,甚至紅珊瑚,任何材質都是一樣——我想對於這位劉夫人來說,其貴重,本身沒有差別。」

    聞言凝視風涪澍片刻,岳思誠方才輕歎一聲隨後微笑起來。「如果殿下是這樣想的話……那就沒什麼不好。」聽他語氣,風涪澍不覺一怔,剛要張口,岳思誠已然輕快地繼續道:「殿下接下來是回宮?是了,今晚宮中還有款待舊王族的大宴,殿下趕回去更換一套禮服也是理所當然的。」

    「思誠?」風涪澍微怔轉頭,「你知道我是去見父皇。」

    「皇上前日已經有過旨意,國慶慶典的各種活動都由殿下主持——這是皇上對殿下的信任。而且,也沒有發生任何需要驚擾到皇帝陛下的事情。」見風涪澍面色微沉,岳思誠低頭,「如果殿下要去拜見皇上,至少……先回宮換過衣袍。」

    大周制度,皇子成年離宮,開府別居,太子則居於宮內。擎雲宮東首儲元殿,緊鄰的東華門外便是六部司衙,歷來為太子居所,首取其治政之便。只是宮內宮外到底不同,禁城森嚴。雖然自城東太阿神宮到東華門乃是順路,出入之際仍頗有遲延。此刻已未時過半,而晚宴定於酉正二刻,要往來近兩日天嘉帝所在城外北山的行宮時間並不寬裕。岳思誠不在御前掛職,但擎雲宮裡常日走慣,聽他這般說,風涪澍頓時勒住馬,斂容正色問道:「到底有什麼不妥,那串珠子?」

    略一遲疑,岳思誠掃一眼身後落開一段距離的侍從,這才低聲回答:「不是不妥。只是,那原本是太傅的舊物,似乎便是一次偶然興起參拜神宮,太傅借與皇上的。」

    風涪澍聞言一怔:天嘉帝愛重太傅,柳青梵所贈從來妥善收藏,絕無轉賜。然而柳青梵辭世的這幾年來情況卻有不同,皇子王孫、青睞倚重的朝臣時得天嘉帝轉賜其所贈。雖都是手冊書卷、念珠印章之類零件小物,意義卻深重,蒙受賜物的臣子更是將之視為天大的恩寵和榮耀。但自己委實不知這串手珠來歷,風司冥賜下之後也未曾提及,否則,瞭解其中淵源,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這般處置。想到五年來風司冥念珠不離手邊,早晚兩次為柳青梵祝禱祈福,年輕的太子心上一緊,但隨即轉向岳思誠,「我知道了。然則此刻回宮,時刻上不免耽誤。再者父皇昨日便去了北山行宮,今日之事……思誠可有能相替代的念珠,先借我用一用?」

    身無功名,但承安京裡與**居並立的名樓霓裳閣便是家中產業,岳思誠日常所用自然不俗,縱不能比擬宮中,材質工藝也都屬上乘。聞風涪澍之言,岳思誠隨即將自己所戴墨玉手珠遞上。風涪澍接過攏在黑綢繡金禮服袖下,這才一提韁繩,催馬向京城北門而去。

    承安京裡,街市上不許縱馬。直到出了城門,風涪澍等才放開速度,一行人風馳電掣,逕往北山行宮而去。

    北山為風氏皇陵所在,行宮原為祭祀等典禮而建,但因近幾年天嘉帝頻繁拜謁,陵前駐陛的時日也逐年增多,北山行宮由是擴建,規模較天嘉初年大了兩倍不止。遠遠望見青山下綿延殿宇,前方官道上層層守衛森嚴,風涪澍一行逐漸放慢速度。待進入皇陵地界,風涪澍出示太子印信,與岳思誠和四個隨身侍衛換過了馬匹,隨後便往行宮中天嘉帝最常起居的殿閣春蔭殿趕去。

    但到春蔭殿,風涪澍卻沒有見到天嘉帝。問過隨扈的三司掌記章回,得知風司冥午後到月前方新建成的青陽公神廟還未返駕,思忖片刻,風涪澍令殿中伺候的小太監取了夏季夜晚穿著的薄衫,這才騎馬前往青河帝陵。

    雖然稱為神廟,建築本身並沒有採用神道教宗的風格,而是一如皇家宮殿的式樣,殿前一座高大碑亭更顯出肅穆莊嚴。在青河帝陵界線便下了馬,一路快步疾行的風涪澍毫不意外地遠遠便看到碑亭邊天嘉帝如雕像般靜靜佇立的身影。向隨侍天嘉帝的首領太監梁新打個手勢示意先不攪擾,風涪澍隨即垂了手,在數丈外默默相候。

    六月,承安初夏入伏的時節。然而北山、青河帝陵所在,山水林木清幽,卻遠比京城涼爽。山風時過,更吹散空氣中炎熱。望著眼前面對碑亭神廟,向自己背身站立的老者身影,見一陣陣山風中袍服掣動,同時幾縷髮絲從鬢邊散落隨著山風飄搖,年輕的太子心中一時也如有風拂過,蕩起思潮起伏。

    天光明朗,幾年前還是如黑緞純粹的烏髮間,如今清楚地夾雜進了銀絲——天嘉帝,是真正地老了。

    不僅僅自然年齡的增長,或許更因為……這幾年間,連續的離喪。

    繼五十三年相識,情誼至厚的太傅柳青梵,又是結褵四十四載、恩深愛重的元配皇后秋原佩蘭撒手人寰。隨後一年間,誠親王風司廷、傾城公主風若璃、映蘿公主駙馬上將軍皇甫雷岸三位宗親辭世,統領教宗近六十載的最高神官、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也受西斯大神宣召返回神明身邊。而就在今年年初,禮部尚書特爾忒德、大理寺卿謝邁又相繼病故——連續失去至親骨肉和股肱至信的臣子,對已經上了春秋的天嘉帝來說每一次都是極深重的打擊,因而短短幾年時間,竟是明顯地現出老態。

    與形容外貌上衰老對應的,還有風司冥的言行與心態。雖然在國事方面,天嘉帝處決朝政依舊英明果斷洞察秋毫,博聞廣記毫無偏差,記憶力、精力方面也都與從前沒有什麼差別,但多年跟隨在近側的人卻都能分明地感覺出,君王的熱情投入和關切在意的程度較從前都大大減少。雖說天嘉帝本就不是獨斷專行的皇帝,登基以來廣納人才和諫議,政治清朗而開明,然而如今這般將絕大部分國事委託給太子與傳謨閣上下朝廷的宰相,與他多年勤政實在不相符。而相對於政事的用心清淡,天嘉帝對教宗神道的興致卻在提升:風司冥向來禮敬神明,對教宗事務十分重視,但就本身,國家典禮之外鮮少主動進行參拜、祈福等活動。而這幾年,風司冥到太阿神宮的次數逐年遞增,祈禱用的神像佩飾和念珠也成為君王隨身常帶的物品,宮中更是清楚地知曉天嘉帝在澹寧宮、秋肅殿之外,近幾年來最常待的地方就是祈年殿——這裡,在柳太傅青梵辭世以前,天嘉帝通常只有年節祭典才會進入。

    「皇上……皇帝陛下在經歷人生一段最遲緩、也極為漫長的旅程。從花開爛漫到落盡繁華,最終歸於長久的平靜。」風涪澍頭腦中浮起太阿神宮主持池豫兮說過的話,只是當時自己的震動來自於對「西蒙斯提」有朝一日也會衰老的驚詫,而此刻,卻是為一步步迫近,同時清清楚楚展現到眼前的事實震驚。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

    而這一份孤寂,卻是無論何人、無論何種樣的努力,都不可能為他真正化解。

    一陣風過,風涪澍身上竟是不能抑制地一凜。急忙轉頭,從跟隨的小太監手上取過薄衫,快步就向天嘉帝行去;然而走到近前三步,卻又是本能一般頓住。

    「涪澍,你來了?」沒有回頭,風司冥聲音平穩而清淡。「太傅的神廟饗殿終於建成,你看建得好不好?」

    近幾年天嘉帝漸懶國事,朝政多交託太子和宰相台臣屬,但所有有關太傅柳青梵之事,他都必定用心處置一一過問,甚至親力親為。先不論柳青梵歸葬帝陵,與其後的追諡、建廟皆是天嘉帝決定,藏書殿整理編修柳青梵生前書稿講義,重訂《萬川集》,編撰《青陽公文集》,天嘉帝也親自參與其中。兩年前由百納齋刊行天下的《青陽公文集》,就包含了天嘉帝的御批點校而深為士人學子所重。而眼前這一座神廟,從選址、建造式樣與結構、使用材料到內外一應裝飾佈置都是天嘉帝決定,風涪澍作為太子監國,之前雖多方調派,真正見識落成後建築也是第一次。大致看過一遍,這才躬身向風司冥道:「莊嚴沉穩,氣勢恢宏,正與太傅為人相合。」說著走上前,將薄衫披到他身上,「父皇,雖是六月,外邊風卻涼。您在這邊相伴太傅,也先要保重身體才好。」

    風司冥聞言微微一笑,並不答話,目光卻是從遙遠天宇收回。

    見天嘉帝側轉了頭注目身邊碑亭,風涪澍也移過視線。注意到碑額的職銜名號下,碑陽竟無記傳的碑文而僅鐫刻了十個大字,風涪澍頓時一怔。急忙定神看去,卻是不覺聳動顏色——

    「笑攬風雲動,睥睨大國輕——章回的這幾個字很好,句子……朕也很喜歡,就用它代替了碑傳。」天嘉帝淡淡含笑的語聲傳來,「『睥睨大國輕』,這裡的一份豪邁開闊尤其難得,也只屬於少年人意氣風發的時代。秋原、蘭卿就寫不來。」

    風涪澍頓時微笑,欠一欠身,「父皇所言正是,這幾個字兒臣也很喜歡。」

    「但是,秋原、蘭卿有他們這個年紀的深沉,也不是章回這些能及得上。」慢慢兩步踱轉到碑陰一側,風司冥向風涪澍淡淡看一眼,「雖然,有些時候也能體會到一些心情,但真正融合進骨血裡的東西,是只有時間才能培養和塑造成的。所以這一篇文字,是章回的創作,然而其中的意境……到底只有蘭卿能給出來。」

    聞言,風涪澍忙躬身行禮,然後湊近一步去看碑陰上文字。卻是一篇《柳頌》:

    「公何在兮?公何往兮?謂我太傅,民以惆惆,中心思服。

    呼公於嵩,回音有谷:有公方去,求索未盡,漫彼修途。

    呼公向野,地鳴未噎:有公方去,教民稼穡,無憂歲熟。

    呼公當林,風濤如怒:有公方去,山樵其幸,顧語殷殷。

    呼公臨海,湍浪若駭:有公方去,天恩嘉語,敢為遠戍。

    公何在兮?公何往兮?但有所求,無不在矣。

    悵悵是歸,呼公於國。彼宮巍巍,彼室寂寂。

    斯竹漫漫,斯柳依依。聲息宛在,手澤猶遺。

    寂兮榮兮,俟公歸矣。榮兮寂兮,期不還矣!

    公何往兮?但雲歸去。公何在兮?傍日以居。

    觸目朗朗,是承天光。惟天為旦,惟公青陽。

    青陽蕩蕩,謂我太傅。懷我太傅,佑我生民。」

    但見字跡工整端嚴,筆筆不苟,而越到篇末越是厚重,顯是書寫者情感深斂,而有心流露筆端。忡怔半晌,風涪澍才長舒一口氣:「父皇……這是、這是蘭相所書?」

    「章回撰文,蘭卿作書。」風司冥靜靜回答,隨即轉過頭凝望天上朗日。「『公何往兮?但雲歸去。公何在兮?傍日以居。觸目朗朗,是承天光』——這是他們給朕的回答。只是,太傅真正歸去何方,朕……其實一直都在想。」

    「父皇……」

    「朕常在想,人,都會歸去何方;朕,到時又會到哪裡。」回過頭,天嘉帝向眉眼間已褪去青稚、顯出穩定與沉著氣度的兒子微微笑一笑,「都說離開是蒙受神明召喚,則返回西斯大神身前,是否真的能夠重逢——涪澍,朕想知道這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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