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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歸去來(雲隱篇) 第十二章 枝上柳綿吹又少(上) 文 / 柳折眉

    第十二章枝上柳綿吹又少(上)

    天嘉崇寧五年(天嘉三十五年),五月初八。

    陳郡首府,隨都。

    城西,宗府。

    「穎川王家,芙蓉凍石壽桃一件、青花折枝花果紋六方瓶一對。」

    「葂縣崔氏,雲錦織金壽字靠一對、象牙人物雕筆筒一對,水天一色筆洗一雙。」

    「秋葉原陳家,玉雕八駿一件、白玉雕西蒙伊斯神像一尊。」

    「祁州許府,金銀絲絡水晶全福祿壽寶樹盆景一件、瑪瑙滾盤珠一盒。」

    「京城容郡王府,珊瑚寶樹一件、八件套鏨銀香楠木梳一組、風磨銅大小活字刻兩副。」

    ……

    五月的天氣,雖春盡夏至,卻還並不十分炎熱。然而自自清晨起,持續了整整兩個時辰的唱禮,仍是讓捧著單子唱名的兩名管事,與聽到禮品名字立刻指點出實物的兩名小廝額頭上見出汗滴。只是主人家既沒有發話,手上厚厚實實的禮品單子也才剛下去一半,絕沒有自己吃力所以半途停下來的道理。因此,當堂上宣告著唱禮終於結束的「行了,別念了」淡淡一聲飄來,四人心裡都不約而同一齊大鬆了一口。

    但是隨即,便猛然反應出堂上聲音的不對。

    跟隨了府上多年,對主人家情緒好惡已經十分敏感,管事分明地感受到屋裡屋外一瞬間籠罩的緊張。望向堂上主位,正驚疑不知如何開口間,早見自家主人趕緊一步上前,向堂主位上端坐的鬚髮皓白的老人深深一禮,喊一聲「叔祖」然後才陪笑著道,「叔祖,各家各府送上來的這些禮物,您看著可還喜歡?覺得有什麼使得的,挑出來,日常就留在身邊近側觀賞把玩?」

    望著身前一身華貴錦袍、三十過半的中年男子,老人沉默片刻,嘴角才牽動出一點點弧度:「宗黻,今日……離正日子還有好些天吧?怎麼就來了這麼多禮?」

    「叔祖您這話說的……您是胤軒朝的殿生三甲,朝廷上總歷四十餘載、更為國家執掌了多年戶部,是得兩代看重的尚書老臣。您八十大壽,皇上還早早命禮部備好了賀禮,更讓睿王世子親自從京城裡送來,其他人家又怎麼肯遲疑怠慢、錯了規矩禮節呢?」

    「話是如此不錯,但明明還有七八天呢。這樣的禮多,總是讓人、讓人……你父親呢?」

    「回叔祖的話,父親在外面客廳,陪郡守黃大人說話。」一邊說著,宗黻一邊抬頭看看屋外日頭,「揣摩著辰光,應該就快送客,這便要進來。叔祖的意思,是要過去迎上一迎?」

    「如果黃大人已經走了,就讓他過來——我有話說,午飯也一齊排在這裡。」頓一頓,見宗黻欠身應一聲「是」卻並不立即離開,目光順著他視線掃一掃堂上無數的珍玩賀禮,「除了這座御賜的屏風,還有那幾府字畫留著,其他就都搬走吧。以後送來的除了京城裡幾家王府,還有柬之、黺兒、頒兒幾個的,也都直接記了入庫——滿滿當當全擠在這裡,看著叫人眼暈,還鬧心。」

    「是,侄孫明白,這就吩咐去辦。」

    又恭恭敬敬行一個禮,宗黻這才直起身,先目送了老人由正堂轉去側廂,隨後招呼過一個小廝讓到前頭客廳探看消息,接下來才指揮著堂前院裡伺候的僕從、管事趕快進屋,將早晨才一件一件搬進來的賀禮重新收拾起來。一片忙碌中,突然發覺小廝們腳底下雖都不算慢,來回間卻多有停頓,宗黻心中不由微惱,正待發火,門外剛才被自己打發去前面探看的小廝恰好轉了回來:「黻大爺,郡守大人已經告了擾,老爺送往府門口去了。」

    聽到這一聲,宗黻立即點頭,扯過堂上身份最高的管事吩咐了一句「負責照看」就往外走。然而抬步之間,又見那小廝站在門口,一雙眼也傻怔怔地直往堂上瞧過來。宗黻心中微頓,順著他目光看去,這一次卻是頓時明白了僕從們的異樣從何而來。

    屏風。

    紅日青松,襯托出中間的鶴舞呈祥,四周綴著連綿不斷的福壽彩雲——就圖案而言並無更多稀罕之處,但錦屏上「安康福壽」四字下鮮紅絲線織出「肅秋主人」的一方印鑒,卻讓這幅品質在織品中或只有中上的雲錦瞬間身價連城。因為大周朝臣士人皆知,幼時居於擎雲宮秋肅殿,「肅秋主人」正是天嘉帝最常用之號。而這幅錦屏,也正是為祝賀致仕的老尚書宗熙八十大壽,天嘉帝特旨御賜下的屏風。

    為致仕已有十餘年老臣的壽誕,不僅下賜了慣例的賞物,更御筆親繪圖形以祝壽——即使世代書香、詩禮官宦的大家,這樣莊嚴隆重的賀禮、這樣明示恩寵的殊榮……縱未必絕後,也是真正的空前了。從前天夜裡睿親王世子風清穆奉了聖旨,親送御賜壽禮到隨都宗府,兩天來宗府裡從最高一級的管事到最低一級的奴僕婢女,上上下下就沒有一個不想盡了辦法要到宗熙日常起居的日知齋,仔細地看一看錦屏開一番眼界。

    只是,望著這座錦屏,這令闔府驚喜興奮、外人眼熱妒羨的御賜,宗黻心裡,總是有一點不一樣的滋味。

    隨都宗氏,從宓洛時代至今四百年的名門望族,出過的殿生狀元、宰相一品也不下十名;不論本家分支,代代有博得功名入仕為官者,多到宗氏一族的祠堂裡牌位都擺不下。記錄下一方政績、百姓官紳贈送的匾額,同歷代皇家的賞賜一齊供奉在家廟,幾百年來也是積攢到難以數清。雖然風氏建立北洛後,僅就朝堂上的權勢力量,宗氏或許還不能同「赫赫君家」相比,但北洛士人一旦提起隨都宗氏,無不會同樣心生尊崇敬畏,同時更對其數百年流傳的家教詩文感歎想往。只不過,出於延命保身、守護家族的目的,宗氏一族雖英賢輩出人才濟濟,北洛的兩百年時間,始終但求保守住家族固有實力,而不做更多權勢上的爭取。因而儘管宗氏是隨都乃至陳郡地方上最古老、最有文名、最不可忽視的望族,北洛時代族人任官品階最高者,卻是景文、胤軒兩朝三次出任郡守的宗鳴——就血脈而言,不僅在本家之外,就連小宗之內,也幾乎被人遺忘的一支。

    三十出頭的年紀而被委任以封疆大吏的郡守,對於二十餘歲便身居宰輔、把握朝廷一切軍政大權的君霧臣來說,這似乎並不是一件值得驚訝和懷疑的事情。看重才識和實際治政能力的君霧臣,更不會特意顧及自己的任職用官會給某些地方世家的內部帶來怎樣的影響甚至顛覆。宗鳴在仕途上罕見的順暢通達,令其一支在族中光彩大增,而他的獨子宗熙,不但自幼便是聲名遠播的「神童」,之後又高中殿生榜眼,隨著胤軒新政的推行在朝堂慢慢站穩腳跟,接下來就是整整二十五年掌權戶部——從北洛到大周,不僅僅六部尚書之一、上朝廷卿要的位置尊榮顯赫,為天下理財的職司多年不易,更說明了君王自始至終的信任和倚重。雖然本家同輩之中也有宗墉兩度出任過陳郡郡守,但其於第二任上不慎染病故去後,大宗之內再無他人不憑借恩蔭而在仕途上有所晉陞。而宗熙的長子宗柬之、長孫宗黺卻在天嘉帝慶元、元和年間先後得中殿生,進而走進承安朝堂——從宗鳴開始,一家連續四代為官,肩負國家重任,卻都是最嚴格的大比殿生出身,無論出自哪個豪門世族,這都已經稱得上是一個奇跡。然而此刻,就連宗熙排行第二的曾孫,今年才滿十三歲的宗頒,也因為縣、州官學兩次半年考核中的優異成績,提前取得了參加崇寧六年(天嘉三十六年)承安會試大比的試帖……數十年來人們提起隨都宗氏、陳郡宗氏,景仰慕羨之情讓所有宗氏族人與有榮焉;但人們提到隨都宗氏時必定以宗熙為族中之首,以宗熙一支為族中之正,這樣的事實,卻又讓雖說源出一脈,但到底並非同支的族人或有無奈。而對於如自己這般,真正的大宗嫡系,則更是難免也難耐的尷尬了。

    而這樣的尷尬,在最高君王恩榮降臨的時刻,就更變作最生硬的荊棘,讓人只覺芒刺在背、異常難安——回頭望一眼落在身後已頗有一段距離的日知齋,宗黻終於深深歎一口氣。然而歎氣聲音未落,耳邊就響起疑問:「黻兒,為何長歎?」

    聞言急忙轉身,向來人一個行禮:「父親。」

    微微頷首示意免禮,宗省之隨即與兒子一同走向內院。「方纔是從日知齋來?禮品老太爺都過目了?可有什麼特別喜歡,或者特別什麼話說的?」

    「回父親的話,那些壽禮叔祖大致都看過了。除了那座御賜的屏風還有一些書畫,其他的都讓入到庫裡,還叫以後也別都一一地送過去。」見宗省之步伐一頓隨即回過頭來,宗黻也止住了腳步,雙手垂在身前,「老太爺不喜歡大富大貴的熱鬧,這也是一貫的脾氣了,想來應該不會是對操辦的有所不滿。」

    「黻兒這話說得甚是……都是為父事忙,一時竟忘記老太爺為人喜好了。」宗省之說著笑一笑,注目兒子的眼光透露一點帶欣慰的柔和,「這幾天府內虧得有你照應,料理各種雜事,在老太爺身前身後地顧全周到——省了我不少心,也真是辛苦了。」

    宗黻急忙欠身:「為父親分憂是兒子的本分,父親這樣誇獎,倒是讓兒子惶恐了。」頓一頓,見宗省之笑著點點頭,這才又開口說道,「父親,剛才在日知齋,叔祖讓請您過去一同用午飯,順便也說說話。」

    宗省之聞言頷首:「是,我知道了。」微頓一頓,嘴角揚起一點笑容,「老太爺讓過去一起用飯說話……唉,這又是我的不是,每天只顧著外面應酬地瞎忙,卻忘記了家裡最重要的這頭——柬之、黺兒都在西京那邊任上,醴江是五月間河水最滿,六月又逢著淇陟官學的年考,不管有沒有皇上的旨意這父子兩個都回轉不來。兒子、孫子不在跟前,這種時候老太爺應該是最需有人陪著,一起說笑開心的才好。」說著向兒子揮一揮手,「好了,我便過去——從現在起你來料理外面的事情,除非是必須長輩出面的,一切自己拿主意就好,不需要都來問我。」

    「是的父親,兒子明白了。」

    抬起身來,望著父親興沖沖而去的腳步,宗黻心中忍不住又是一聲歎息:雖然一榮一衰對比明顯,但攀附……如何就必要表現得這般迫急?八十大壽的喜日,兒子、孫子卻俱不在身邊,作侄子代為陪伴盡孝也是世間常理,不過一切盡到心意便好,又何須過度的慇勤?這樣急忙忙湊到跟前,雖然身為人子不敢說一句「諂媚」,哪裡有大宗嫡系、一族之主的氣度風骨?只怕日知齋那個見識通透、老而彌堅的睿智老人,只會對這種刻意的親近賣好由衷地反感……

    也許,就是父親這樣的性格,才保不住由祖父宗墉恩蔭的知州,讓子孫平白地少了一條晉身捷徑——腦子裡突然冒出這麼一條,宗黻自己不由也嚇了一跳。對這件事,自己平素的看法都是對叔祖宗熙的埋怨,以為他只扶助自己一脈的子孫上位,絲毫不顧及同姓同源的旁支;就連當初父親在知州任上辦錯了差事,適值三司主持官員大考,書信懇求京中時任戶部尚書的他給予幫助,也只給予「職責所在,不能則止」冷冰冰八個字的回答……對於宗熙的答覆家中族中自然多有不平,但父親到底是聽從了其言,儘管在心中疙瘩始終不解。然而此刻想來,因為在三司調查介入之前便主動認罪,並且引咎辭官的舉動,天嘉帝沒有更多追究失職的罪過,反而好生安撫,隨後又以節慶恩賞的名義賜下數傾良田,作為無職失俸後生活上的補助——雖然對於宗氏這樣累世經營的大家世族,幾百畝土地原不在眼裡,可是細思其中透露出君王的態度,卻分明別有深意:宗氏一族在隨州根深底固,影響從租田耕作的佃戶百姓,一直到地方的名流縉紳乃至於州郡的主官;而以歷來的文名,在士林中也有不小的影響。不過,多年小心加出仕的謹慎,宗氏的族人並無多少在朝廷身居高位;而後來成為一方封疆大吏的宗鳴,就血緣上也非一族的大宗本家,能夠倚仗家族、或是貲利家族的地方就小得多。但本家出身的宗墉在宗鳴之後接任了陳郡郡守,同時朝廷上又有戶部主事的宗熙,局勢就發生了微妙的改變——陳郡號稱「米棉之倉」,是北洛乃至大周最重要的糧食與絲綿布匹出產地,朝廷如何肯對這一塊地方輕易放下了注意的眼光?只是祖父宗墉為人謹慎,處事又勤勉,朝廷這才不曾有其他動作。而到了自己的父親,宗省之在治政能力上不及其父,又較之多存了一份鑽營投靠之心,任職日短,或許還做不出什麼事情,但若給予足夠的時間……頭腦中飛速串聯起來那些或曾懷疑或曾思慮,或者只是偶然瞥過並不真正留心過的事實,宗黻不覺猛地倒抽一口冷氣。而隨即聯想起日知齋正堂上那些壽禮,還有禮單上送禮者的姓名身份,宗黻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就算是天嘉帝厚待老臣,賜予宗熙八十大壽無上的殊榮,但這樣的寵命優渥是僅限於一人的——與子孫無關,與家人無關,與旁系的族人更沒有任何關聯。如果有人要藉著這份恩寵,趁機作一些串聯之舉、逾越之事,那後果,絕對不是常人可以想像的嚴重……

    或許,對於已過知天命之年的父親而言,權勢的名利場,魅力遠比自己想像的要大得多。

    憂心地望一眼日知齋的方向,宗黻正猶豫著是否要回轉過去,卻聽到勾通內外宅院的連廊上小廝腳步急沖沖趕來,同時一迭聲嚷道:「黻大爺,睿王爺世子駕到了,剛才已經由總管領著到正廳裡奉茶……」

    轉身,向跑得氣喘吁吁的小廝頷首以示安撫,宗黻又看一眼身後,隨即定氣沉聲:「我這就過去。你到書房那邊,請頒哥兒立刻過來——記著,一定先換了可以外出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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