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枝上柳綿吹又少(下)
日知齋。
依著「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吃過了午飯,隨即有侍女送上茶來。見宗熙接了茶杯在手,只抬一抬眼,屋中伺候的所有奴婢一齊退出屋去,宗省之心中不覺一緊,急忙立起身,雙手垂在身前,臉上則擠出一個笑臉:「叔父……叔父可有什麼教導?省之聽候吩咐。」
淡淡看他一眼,宗熙只端著茶杯,慢慢地撇去水面上一層茶沫。沉默許久,方才輕輕道:「省之啊,今天早上,送到我面前的那些禮品,都是什麼意思呢?」
心頭猛一跳,宗省之急忙欠身行一個禮,隨後笑著答道:「叔父這話問的……自然是為您的八十壽辰,各家各地的世交故舊,還有場面上朋友們送來的賀禮。」
「這個我自然知道。但官員的生辰,禮節之類也是有定制的!比起慣例,總覺得今年多了許多,而且也重得多。」
宗省之聞言笑起來:「叔父,您是八十大壽——不但整壽,更是高壽!本來就要比平常莊重得多。何況皇上都為您祝賀,賜下了天恩厚禮,大家又怎麼敢拂了皇上的心意呢?」
「是皇上的心意啊……」宗熙微微笑一笑,目光在堂前錦屏上掠過,然後緩緩轉到宗省之臉上停住。「是皇上的天恩,所以對我這個已經致仕十多年的老人的賤辰,人們到底還是會放在心上的是不是?因為皇上都賜下重禮,朝臣們也不能不有所表示,送來的禮物一樣比一樣名貴,這份心意……還真是難得!」
「是的,叔父,大人們的心意確實難得……」
很順口地接上去一句,但宗省之隨即驚覺到不對。急忙抬頭,卻見座上老人目光冷冷射來,頓時渾身僵住:「穎川王家、葂縣崔家、祁州許家,還有桂州李家、古塘孫家……都是幾百年前的老交情了,可是我怎麼記得這五十年間幾乎沒什麼來往?我的壽宴年年要辦,從來沒見到有人來,就是十年前剛致仕那會兒的七十歲生辰,一樣有皇上恩典,也沒見到他們人影,怎麼今年倒一起都來了?」
「叔父,這個是因為……」
「還有靳川秋葉原的陳家。」不等宗省之解釋,宗熙眉頭一皺,已經毫不客氣地繼續,「秋葉原,便是皇后娘娘出身的秋原家,朝上與我有真正往來情誼的也只得秋原鏡葉一個。有這位宰相大人惦記著送來一份禮我就足夠了,哪裡又突然跑出一個陳家來攀什麼同年同朝?出手就是兩件玉雕,雕工精細不說,材質都趕得上貢品——真是好大方闊綽的人家啊!無論是不是世家,在京城朝廷裡作官的話一定鼎鼎有名了。但我怎麼就不知道?!」
並不掩飾的怒氣,讓宗省之意外之餘更是心生驚怕:十一年前請辭致仕,回歸隨都原籍,作為族中資深輩高的老人,宗熙自然得到全體家人的尊重。不過相處的過程中,族人們卻漸漸發現這位老人並無多少矜貴驕傲,為人寬容溫和,對子侄晚輩也都有所照拂。自己在這宗府大宅與他共同生活了十年,卻也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怒氣顯露,連說話聲音都一併提高。宗省之努力定一定神,吸一口氣隨即扯出一個勉強笑臉:「叔父——叔父剛才所說,固然是無一點兒錯,不過小侄卻還有幾句話說。像王、孫、許、李、崔這幾家,從前相交至深,這些年稍有疏遠,確是有違先代之誼,所以才要借了家中的好事加深情意。至於秋葉原的陳家,實在是確有與叔父大人同期——陳明道陳大人,叔父難道忘記了?正是胤軒九年大比得中的殿生。」
「陳……明道?」宗熙微微皺眉,頭腦裡隱約是記得有這麼個人。但到底相隔甚遠,日久年深,只能大概想起那個頗有年歲的老殿生似乎是在一年後就放了外任,之後的情況卻是無所知了。然而心思轉過一圈,情緒也漸漸平和下來,抬眼看向宗省之,目光雖仍舊嚴厲,卻透露出一抹真實的憂色:「同年的事,或許是如此不錯。但我與陳家實在並無交往,也不曾聽說柬之他們父子有這方面往來的。這樣憑空的慇勤,說是單純衝著我這已經於朝廷國家完全無力的老人……省之,但凡涉及到官場,人可是半步都不能行錯的啊。」
「叔父的教導,侄兒定然牢牢記在心裡。」宗省之行一個禮,心中稍稍安定,「但叔父說自己於朝廷國家完全無力,這樣的謙遜,在外人自是應當的禮節。不過現在是在家裡,都是骨肉間至親,叔父說話做事又何必這般小心?」
聞言,宗熙的眸子倏然閃過一道精亮光芒,但其中的犀利卻隨之掩到眼底。端起茶杯淺淺咂一口,宗熙這才慢慢點著頭:「省之啊,這次你為我操辦壽辰,花費許多心思,也受了不少累。叔父很承你的情。各家親朋世交看得起宗熙,送上了貴重的賀禮,還有不少親自趕到隨都準備參加正日的壽宴,這些都是讓我心裡很感動……」
聽到這裡宗省之急忙欠身道:「叔父是家中長輩,也是大周的元老柱石,這樣做都是應該的。」
宗熙微微笑一笑:「很好,你們的心思都很好,我也都明白。」擱下茶杯,抬頭看一眼窗外午後明媚的陽光,宗熙卻像是有些畏冷似的籠起雙手。「那就直說吧,省之——外面出什麼事情了?藉著一個生辰哄抬出這樣大的陣仗,人來人往,卻病急亂投醫一樣鬧哄哄沒個頭緒章程……雖然我一向只在家裡輕易不出門,這兩天的混亂,卻也感覺都看不過眼了呢。」
明明宗熙語聲十分平和,目光神氣也更多長輩的關懷,宗省之卻覺屋中氣氛已僵冷凝固到極點。費勁地呼吸一次,努力向把話說得漫不經心一些,但出口卻不自覺地流露出擔憂怯懦:「回叔父的話,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不過今年正好逢著三司的官員大考,從朝廷上傳來的消息,說是、說是……」
「說是什麼?」
「說是這一次的大考,柳青梵要親自主持!」
「柳青梵?青梵要親自主持這次大考!他回來了?!」霍然站起,宗熙語聲裡是抑制不住的激動,就連雙眼也一齊放出光來。急忙轉向宗省之,「這消息確實麼?」
宗省之點一點頭:「雖然不是三司明發的廷報,但隗郡二皇子殿下月末給皇上的呈文裡面,確實說到了這一點。從京城裡來的朋友們都證明了確有此事,還有昨天睿王爺世子殿下也說到並不急於回京,要在這邊隨時等候太傅大司正大人的命令吩咐。」
聞言,宗熙臉上笑容忍不住加深:「要在這邊等柳太傅的吩咐?就是說,青梵不幾日就會到隨都?」一句話出口,突然瞥到一旁宗省之臉色,宗熙心中頓時恍然。心下輕歎一聲,略頓一頓隨即開口,「就是說,你們也都想到了這一點——作為同僚、老友,五十年的交情,我的八十歲壽辰,柳青梵不可能不來拜賀。前兩屆官員大考他因為一些事情沒有參與,朝廷,尤其是地方上很多官員變動不小,新上來的人很多,卻又都不曉得他的脾氣個性。想想三司之前的行事風光,你們心裡於是就慌了。所以紛紛地聚到這裡,一個勁兒向我賣好,是打算著從我這裡多少探到些明確的消息,甚至可能的話,還要在柳青梵面前討些情面……是這樣的,對吧?」
話已經明明白白說到這裡,宗省之頓時翻身拜倒:「侄兒們的私心瞞不過老太爺的眼睛,但是請老太爺看在家族世交的情分上,無論如何提點孩子們一二吧!」
「省之,你這是做什麼?趕快起來。」心裡歎息,宗熙輕輕揮一揮手,一邊慢慢踱到窗前。背了手,靜靜望著窗外花木扶疏的庭院,「省之啊,你現在身上並無職位品階,雖說平日與官府都有往來,親朋故友當中為官的也很多,不過到底是無官一身輕的架勢。而且我們家中,除了柬之他們父子,其他也沒有什麼出仕的。朝廷上的官員考核,跟你就有多少聯繫呢?這樣上心急切,我心裡……不是很明白呀。」
「叔父,這……」
「當然,其實你也不用解釋。『可憐天下父母心』,當年聽我的話辭了知州,祖上恩蔭的官職一卸到底,沒給孩子們留半點機會,你心中其實一直都是很芥蒂為難的吧?黻兒也老大不小了,卻只在家裡幫忙料理,還沒有正經差事。書是讀了不少,但取不上會試的資格,或是有個人才華的原因,不過運氣也很重要。這孩子考場上運氣一直不佳,偏偏早些年又憋著一口氣,不肯走參贊幕府這條路,非要從科場上出身不可,浪費了不少機會。如今醒悟過來,回了頭,但到底有些晚了。你心中著急,想方設法為他張羅打算,也是人之常情。」
宗省之聞言低頭:「當年是侄兒自己做錯了事,叔父說不勝任則自請去之,也是出於保護侄兒、以免更大禍端的意思。只不過……只不過子孫無辜,因為侄兒一個人的錯,毀掉了祖上好不容易得來的家業,讓孩子們少了進身的門路,這實在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失職。侄兒……侄兒也是想彌補這一點。」
「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畢竟,當年那件事情皇上並沒有真的同你生氣,自行請辭之後,還有田土之類的賞賜安撫。你現在不過五十掛零,想要再重新謀一個職位出身,說艱難倒也不是特別的艱難。雖說知州這樣的暫時是不用想了,不過縣一級上下的官階,知縣、縣令、通判……若走動走動,尋些門路,應該還是很有可能的。」
大周地方官制,是自北洛沿用來的郡縣制,京師之外地方行政主設郡、州、縣三級。而在郡、州、縣三級的主官郡守、州牧、縣令之外,還有刺史、太守、知州、通判、縣令等掌握地方行政實權的職缺。在州以下,通判雖屬於縣的一級,但距離知州,品階上其實只差了一級。聽到宗熙這一句,宗省之忍不住抬頭,雙眼透露異常明亮的光來:「叔父,您說的,是真的?!」
抬頭瞥他一眼,宗熙輕歎一聲,隨即搖頭:「省之,我希望你別忘了,之前是為什麼丟的知州——這樣衝動操切的脾氣不改,只怕不管給你什麼位子,都是坐不長久。」見他聞言微微扭轉過頭,表情間似乎並無多少服氣,宗熙也不再多言,只是負了手重新看向窗外。「或者,依你的心思,如果自己謀官不成,那藉著這一次大考當中為上上下下出的那些力,至少也能找到一兩個合適的郡守、刺史的幕府,可以將黻兒薦到那邊去做個長史之類的幕僚。省之,你這樣的想法固然不錯,但我不得不說,你選的時機不好——不,不僅僅是不好,根本是非常糟糕。」
「不好……糟糕?怎麼會?」宗省之頓時不解,「叔父是朝廷多年的老尚書,雖然致仕,皇上還是非常關照體諒;朝臣當中也都十分的尊敬,到哪裡都說得上話的。而且柳青梵……大司正大人不是您的知交麼?」
「就是因為這一點。」見宗省之不顧禮節地目光直直看來,宗熙不禁又是搖一搖頭,「就是因為這些——你們啊,大抵只是地方的官員,雖然品階都不低,但沒有到京城,不曾在皇上跟前侍奉過,不知道當今的脾氣性格。」頓一頓,宗熙微微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的雙手,「當今天子,其實並不是什麼拘泥的人。雖然法紀上嚴明些,不過就尋常的為人處事,從來不反對官員圖謀自身私利。想要什麼樣的位置,但凡是能夠勝任,也不會特別在乎薦官的親近疏遠。只有一條,為私心害公利,由於幾個人的謀私、幾個派系的爭權奪利導致地方或朝廷的大利受到損害,這是皇帝陛下的大忌,假若發現一定不肯輕饒。省之,你們要想用什麼樣的手法,通過什麼樣的方式去謀取、或者保有自己的位置,這些都不要緊。關鍵是之後能不能把這些職位上應該做的事情做好,讓朝廷,也讓負責督點百官的三司挑不出毛病,這才是真正的重點。」
宗省之皺眉:「那按照叔父的話……」
「在位的時候不把職司份內都做到家,及至考核監察,也不努力加以彌補,而是到處投機鑽營,尋找門徑想要靠所謂交情讓上官徇私放過——這是再蠢也沒有的事情。先不說失職這一件的本身就犯了皇上頭一條的忌諱,光是你們這樣走東奔西、聯絡招呼,難道就忘記了朝廷上嚴禁朋黨串連的鐵律嗎?若當中再弄得不好,生出些不該有的心思,使出些低級無用的手段,蛛絲馬跡讓人抓住了把柄,那頓時就是一場大禍!」
說到最後一句,宗熙已是厲聲呼喝。宗省之面色慘白,額頭上冷汗涔涔,卻根本不知道去擦。「但是,但是叔父,柳青梵是您的至交,他掌著三司,總不會、總不會……」
「總不會什麼?柳青梵的脾氣,就算沒有相處之人也都該知道——那個人,是天底下第一不會徇私情。想想當年,當今皇上還是靖寧親王沒有登位的時候,他身為唯一的太子太傅,為了職司意味著的公平,能夠整整兩年對朝廷上皇子之間爭奪全不插手。而之後的多少年,也從來沒有說因為個人私底下的喜好厭惡,而影響他對國事的處決判斷。當然,你可以說在舊王國的許多問題上柳青梵態度分明,不過一則西陵歸服、首順大義與其他不同,二則,世上又能有幾個卓絕風采的念安君?你說柳青梵是我的至交,可是比起他跟上方未神的那種至交情誼,我這邊卻不知要遜色多少了。」
輕輕歎一口氣,宗熙搖一搖頭,隨即轉過目光凝視宗省之。「省之,你要明白,不,要記住任何時候,柳青梵都不是你們可以計算的對象。這些年他雖然也慢慢地淡出朝廷,對國家事務的影響比不上十年二十年前的強烈,可是只要他在一天、皇上在一天,這個人的心意,對整個大周的走向就有決定性的力量。而他自幼在宮禁、在朝廷,頭腦的清明、目光的犀利敏銳,還有對人心的精細把握,柳青梵都不是一個可被人欺之人。你們可以對他逢迎,向他訴苦,可以揣摩他的心思,使出其他一切打動人的方式,但一定不要想著手段伎倆哄騙欺瞞——這一次既然是他要親自主持官員的大考,就必定明察秋毫,一切做得周到無誤。對上他,老實誠懇才是唯一法寶。省之,你能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叔父。侄兒、侄兒明白了。」沉默半晌,宗省之終於艱難開口,但一句話說完隨即又道,「但是叔父,黻兒……黻兒的事情,您也不能幫忙嗎?我朝制度,未能獲得會試試帖的士子想要仕官就必須有縣鄉地方實務的經驗,或者州牧以上官員的推薦。黻兒要進入官員幕府從事的話,柬之那邊……還有柳青梵這裡,您一句話也不肯說麼?」
「省之,你果然還是不明白:是不是我開口說話,並沒有多大意義。皇上也好柳青梵也好,看重的都是人實幹的才能。黻兒如果自己處人理事的能力不到,就是我老著臉皮開了口,不出多少時候,也會再一次把機會丟掉。再說,」頓一頓,宗熙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笑容,「再說省之難道沒有聽說京裡人傳言歌謠,『為官莫任三司,三司將人累死;行動大公無私,還被壓迫監視』?那是最得皇上看重,但各種要求戒律也最嚴格的所在;要督點他人,首先自己就不能出一星半點的過錯,否則皇上和朝廷都容不得你。而皇上待臣子雖然歷來寬和,但寬和只是相對了整體,越是與他親近、受到倚重,他的要求也就越嚴格。這就是為什麼多少年大考,京城裡官員幾乎都毫無反應,只有地方才會為此上心。柳青梵也是一樣,對還沒有出仕的學生盡可以一力偏袒,可一旦到了朝廷,那就是無數的國法律令還有部署的規矩監管著,不許人行錯了一步。他在承安京中的時候還好,可是自從當年奉著一紙代天巡視的聖旨出了京,那朝廷內三司可是人人把皮繃得緊緊,約束自身到只能用『嚴苛』來形容的地步。他門下的那些學生,還有學生的再傳弟子,在京城也好地方也好,哪一個不是首先把自己守得滴水不漏?省之,你要為黻兒謀出路,這沒有錯;可是你希望我求皇上的恩德,或是對柳青梵開口……為人祖父,我們不能這樣陷害孩子啊!」
「那……叔父的意思,黻兒的進身,我們是沒有指望的了?」
看宗省之蒼白無望的表情,宗熙心中輕歎一聲,隨即微笑著搖一搖頭。「黻兒麼,雖然經驗少些,但比省之你伶俐。這些天府中被那些壽禮鬧成了一鍋粥,你在前面迎來送往忙得團團轉,他就知道守在我這裡,不去往其中攪合。不管是有意無意,這樣該躲閃的時候懂得躲閃,以後都是不需要人為他多操心的。你也安下心,不要太擔憂了他的前程。」
說到這裡,見宗省之雖然眼中略有安心,但臉上還是滿滿憂色,宗熙不由微微揚一揚嘴角。「省之,剛才吃飯的時候前頭來報,說睿王世子到府上來了。黻兒的吩咐,是叫頒哥兒換了出去的衣服,叔侄兩個一齊到前面伺候。省之,你說黻兒這是什麼意思?」不等他回答,宗熙已經自己接下去,「借了我的壽辰,幾天來家裡的客人一撥接一撥沒有個停止,其實都是為了大考的一件事。想要問計的,想要求情的,想要探消息的,如此等等。畢竟,雖然我是兩朝的老臣,皇上跟前有些顏面,也跟柳青梵交好,不過到底不在朝中了。兒子孫子又遠在西京,書信一趟來回最少也得兩個月,到時大考都已經結束,自然就沒有串連私心這樣的顧忌。所以官員們上門『拜壽』的時候,也就都少了一重顧忌,你這個主人,也懷著自家這一脈並無人在朝中仕官的念頭,來者不拒地全部接待了。是不是這個樣子?」
「……是,叔父說的,不錯。」
「那省之你有沒有想過,這樣的門庭若市,當著官員大考,落在督點三司還有皇上的眼裡,咱們宗家可又算是個什麼角色呢?」
宗省之聞言頓時怔住,半晌才將目光慢慢轉向宗熙。後者微微笑著搖一搖頭,眼中卻不含任何真正笑意,「所以,必須尋一個方法,表示我們宗氏一門對朝廷、對皇上自始至終的絕對忠誠。那麼,對於奉了聖旨將賜物送到隨都的睿王世子,我們就該好好的親近。因為睿王是當今最有勢力的宗室,也是滿朝之中最得皇上信賴倚重之人。擺明了和他交好,關係密切,則其他人就算往我們身邊湊也要仔細掂量了自己身份心意,更要充分顧及到睿王的耳目和對皇上的忠心。」
說到這裡,宗省之才終於恍然。注視身前從從容容拎了茶壺自斟自飲,陽光下皓白鬚發閃閃發光的老者的目光,一時也改變了原本的色彩。沉默半晌,終於慢慢開口,「叔父,您的意思……省之都明白了。」
「明白了,那就一切都好。」聞言淡淡笑一笑,宗熙轉過了身,抬起臉迎上窗前明媚的陽光。「兒孫自有兒孫福,省之,我老了。對於老人而言,所求的就是一切平安,一切無波無瀾地繼續到不能再繼續的時刻。我老了,親人、朋友一個個先我而離開,對於剩下的不多的一些,我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加在意。我不希望有任何的事情,讓那些已經締結、鞏固了三十年、五十年的東西發生改變,而在我已經沒有太多心力和時間的情況下,被迫去面對這些改變——省之,這是我一個老人的希望和請求,你,可以答應我麼?」
「叔父,侄兒……侄兒不敢不答應!」
凝視著翻身拜倒的宗省之,宗熙沉默一下,終於揚起微笑並輕輕點一點頭。移步走到室中多寶格前,從架上取下兩隻乍一看並不起眼的方形長盒,從中取出兩幅卷軸。
「這是柳青梵的賀壽禮,前天夜裡派人送來,直接送到我手裡的。」注意到他的疑惑,宗熙微微一笑解釋,「一幅是字帖,景文帝太傅景毋綦的《西斯大覺羅神祐藥王百壽經》,另一幅……則更珍貴,你過來看一看罷。」
宗省之點頭,隨即到宗熙身邊,與他一同展開卷軸,卻在展開卷軸的時候忍不住驚呼出聲:「叔父,這是——」
「君思隱繪的《耕樂圖》。」宗熙淡淡笑一笑道,「赫赫君家,歷代的家主都是天賦奇才,文武雙全。當然,就世上文名而言,始終還是君懷璧、君清遙兩人為最盛,流傳下的詩文也多,書畫筆跡都不少。不過,很少有人知道,君思隱的山水人物白描,融會先代諸家之長,而生發出許多新的筆觸技法,影響了承安京整個宮廷畫派,其實堪稱一代之宗。只是他的絕大部分畫作都被內庫收藏,真跡留傳在外的不多,世人才很少提到這一位朝廷宰輔在這一方面的傑出成就。」
宗熙自幼就有「神童」之稱,九歲時就因為一篇《隨都賦》聞名天下,被選入太學,更進入到擎雲宮藏書殿作皇子們的侍讀。雖然為時不久便被送回家中,但是孩提時期在承安京中這一趟的經歷,尤其是與當朝宰輔君霧臣的接觸,卻讓宗熙對這一脈最尊貴的血脈由衷嚮往,多少年來對君家的追逐始終不曾停止。多年相處深知他之所好,更體會出柳青梵壽禮呈上的這幅畫作對於他的意義和價值,宗省之不由深深歎一口氣。
「當年柳青梵離開擎雲宮的時候,留下《歸園田居》與《歸去來兮辭》的兩篇詩文。其大概場景旨意,與這圖上所繪,應該也正是相契相合——想這些年他校訂的君氏文集一部部刊行,君氏之文播於天下……呵呵,所謂血脈之傳天定,凡人不能改,這也是可見一斑的了。」
說到最後一句,宗熙聲音已極低微,內容幾不可聞。宗省之正自猶豫,卻見宗熙將畫卷收起,霍然轉身,雙手前遞,竟是直直向自己伸來。
本能的伸手,一聲「叔父」逸出唇角同時,眼中已然映入老者堅定而強勢的眼神——
「躬耕自樂,守拙歸田——省之,這幅畫,叔父贈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