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碧天無際雁行高
「嵇州城裡沒人辨得過,這才是真小看人吧?」
猛聽到這一句,包廂裡兩人同時霍地站起。但風沐霖兩步到窗前,風涪澍卻是一笑重新歸座,揀桌上一隻乾淨酒杯斟滿,這才悠悠然開口:「有朋自遠方來,君子之喜……但緣何行走於樑上?」
話音間一道人影已從窗口輕鬆翻進屋中。在窗前從容立定,燈光下青衣的男子皺眉瞇眼,目光在屋中兩人身上轉過一圈,嘴角卻是緩緩上揚:「惡毒嘴巴,只知道這廂佔人便宜——但你兩個真好大膽,也不管這裡是什麼地方,一口一個『父皇』、『王兄』嚷嚷得震天價響。就不怕隔牆有耳?出了事我看你們回去怎麼交代!」
「嵇山會上一聲沒吭,這會子又有誰專一來聽我們?何況以這綸明樓的人多吵嚷,能這樣就聽到我們關門說話的,世上怕也數不出幾個,更別提還有你們前後左右地留心護衛著,我們只管放心大膽說話!」風涪澍輕笑著聳一聳肩,隨即將酒杯往桌上一推,「喏——這些天辛苦了你們,暗中護衛安全,還要分神聽我們兄弟說話,注意著是不是合適、會不會引起麻煩事端。劣等的水酒一杯,不成敬意,請吧。」
「風、涪、澍,你——!」少年言語輕快,動作表情更是自然之極,青衣男子忍不住抽一抽嘴角。「少裝模作樣了!『暗中護衛』……說得我影閣屬下好像你家那些無用的私衛,還一副理所當然!不怕折了福壽承擔不起?」
見男子眉眼神情間透露出真正的憤憤,再一瞥風涪澍沒事人般的嘴角微揚,風沐霖心下輕歎,隨即端正神色:「好了——涪澍,正經些!雖然不是外人,也別沒輕沒重!」見少年聞言收斂起表情,又轉向男子,臉上卻是帶了笑容,「思誠,涪澍不過小孩子,向來也是鬧慣了的,你要當真,還為他生氣,可就沒意思了。」
「『小孩子』,都行過簪禮了還是『小孩子』!風沐霖,你果然是好哥哥——但就是這樣,這小子才被你們護得無法無天!」
「能指著一國太子、皇子的鼻子叫罵嚷嚷,岳思誠,說到無法無天,你好像也差不了多少吧?」
低低說一句,見男子頓時被言語噎住,風沐霖隨即輕笑起來。伸手攬過岳思誠肩膀將他牽近桌邊,然後一使力拉了他坐下,又順便將風涪澍才斟的酒杯撈過來遞到他面前,「半年不見,思誠還是一樣的好精神,真讓人高興。」
「是是,半年不見,思誠一切可好?岳先生身體可還康健?還有紅姨,霓裳閣是不是一切都順利?我們出來兩個多月,真是想家裡得緊!」
「『家裡』……霓裳閣和擎雲宮還差著好幾里地呢,你說到時候,最好少往一塊兒攪和!」
冷著臉,青衣男子隨即硬邦邦,卻是一句一句毫無花哨地認真回答少年連珠炮似的一串問題:「父親身體康健,母親也很好。霓裳閣一切順利,京裡沒有出任何問題。」頓一頓,「還有,母親讓我帶娘娘的話,正事做完了不用著急回家,到太傅跟前多伺候學習要緊!」
說到最後一句,男子表情已轉到真正的嚴肅。而風涪澍風沐霖一齊站起身來,向東方承安京所在方向恭恭敬敬躬身行禮,同時口中說道:「孩兒謹遵母親的教誨。」說完,兩人重新歸座,風沐霖隨即轉向青衣男子,「思誠,你確是從京中來?父皇母后都安好?你來這一路可順利?這些天在身邊可是辛苦了。」
聞言,那男子微微一笑,隨即一一頷首以應。他正姓岳,是霓裳閣岳虔與花弄影夫婦次子。霓裳閣在承安京久負盛名,花弄影的歌舞、岳虔的劇作,便是擎雲宮中也無人不知。三十年來每逢國家節慶祭典,霓裳閣必然被宮中點名演出。跟隨父母,岳思誠自幼便在擎雲宮中行走出入;而年紀增長,漸漸瞭解到母親花弄影與太傅柳青梵、與大陸武林至尊的道門種種聯繫,之後更進入道門影閣隨侍柳青梵左右,因此與擎雲宮的關係也隨之加深。雖不曾憑武技進入內衛到御前侍奉,卻也是得到君王恩寵、予以信任之人,同天嘉帝的一眾皇子俱是十分熟悉。尤其是年齡相同,又曾有整整一年時間同在柳青梵身邊接受教導的四皇子風沐霖與五皇子風汐湛,關係更為親厚。此刻見風沐霖一手端著酒杯,面上一副笑容儒雅溫厚,另一手卻是掩到身後不知與風涪澍牽扯動作著什麼。岳思誠眼底光芒一閃,伸手接過酒杯,順勢斜了風沐霖一眼,又瞥一瞥桌對面笑得同樣真誠討好的風涪澍,臉上終於禁不住地浮出笑意。「你們兩個,也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兄友弟恭,一搭一唱、狡詐陰險,真讓人不知道該怎麼說話!」
聽到岳思誠這一句評價,風沐霖只微微扯一扯嘴角以示回答,風涪澍卻是不客氣地大笑起來。見他抬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風涪澍隨即又替他斟上,一邊笑著道:「不知道該怎麼說話的時候就說實話,太傅教導過的……思誠在旁邊聽了很久?什麼時候到的?」
「我不是要暗中護衛,注意你們說話還防止招惹麻煩,生出什麼事端?」皮笑肉不笑地刺一句回去,岳思誠這才輕輕頷一頷首。「到你們身邊已經十來天了——從逛夠了昊陽山景,終於取道嵇州的時候開始吧。」一邊說著,一邊向風涪澍腰間投去一眼。
注意到岳思誠雖言語輕鬆,目光神色間卻十分鄭重,風沐霖不覺低頭思忖:道門試煉大會在三月三日春花朝,十天的大會結束後,除了取得紫虛宮正傳資格的弟子,其餘都是各自下山返家。而嵇山論文在四月下旬,除去從昊陽山到嵇州的時間,自己兄弟確實是在紫虛宮多盤桓了半個月。原因卻是掌教柳衍留住二人,用二十天時間傳授了一套劍法。雖然在皇族兄弟中自己與風涪澍都是少數不十分崇拜天嘉帝武功而在武學一道上用心專注之人,但是面對這位將近百歲高齡、輩分上更是曾祖的道門掌教,兩人到底不敢有一絲輕忽隨性,尤其風涪澍,紫虛宮中二十天習武更是從未見過的刻苦。只是回想當日柳衍提出傳劍之議時神情,再想到更早幾日,風涪澍十六歲簪禮儀式上,柳青梵為太子加簪後天嘉帝解下隨身佩劍相賜的情景,聯繫到眼下同樣身為道門正傳弟子的岳思誠目光中不同尋常,風沐霖像是頓時明白了什麼,卻又覺其中隱約含混,殊不可言……
不過,無論那其中究竟有何聯繫深意,父皇、太傅、掌教,都是絕不會有害於涪澍的吧!想到此節,風沐霖心中倏地輕鬆,安然抬頭,卻見身邊風涪澍抓過酒杯,表情鬱悶地大口灌酒,同時語聲含糊:「我非常清楚我在劍術上毫無天賦……想笑的話儘管笑。」
「青冥劍對道門弟子,尤其是影閣屬下有著特殊含義,涪澍殿下請不要誤會。」
突顯出「殿下」兩字的稱呼,鄭重語聲透露出不同尋常的意味。風涪澍風沐霖同時抬頭,凝視岳思誠雙眼,一時卻想不到去追究他直呼帝諱的不敬了。然而相對於兩人目光中顯出同樣的隱隱緊張,岳思誠倒是輕笑起來:「不,沒什麼要緊大事。不過這佩劍是主上……青梵大人當年賜予皇帝陛下的,在這之前,曾經作為道門中信物——歷代掌教的畫像上都必然出現,世間流傳的那些道門掌教的事跡作為,也都會有這把劍的存在。但是從四十年前開始,道門弟子倒是對它不再熟悉了。」說到這裡,見兩人神情重歸平靜,岳思誠又是微微一笑,拈了酒杯在手,「你們也知道,我從小就是聽著那些長大,對這把劍……說嚮往也好,說崇拜也罷。但,雖然追隨青梵大人身邊的時間不少,進入影閣也有將近十年光景,十年間還是第一次真正親眼見到這把幾乎是傳說中的劍,而且又是這樣近的距離——」
岳思誠猛然頓住話頭,怔怔瞪視著遞到眼前的佩劍,然後視線順著握住佩劍的手,慢慢移上少年的面龐。「一天——想怎麼看怎麼想摸都隨你,但明天這時候可得原樣不動地還回來!父皇所賜,要損了一星半點,我可要翻臉不認人的!」
伸手,一寸一寸向青冥劍接近,卻在指尖就要觸碰到劍鞘,指腹甚至感覺得到金屬隱約的寒意時猛然收回了手。「不,」用力搖一搖頭,岳思誠隨即抬起眼,「殿下,感謝您的好意。不過,劍,還是請您務必收好。」見風涪澍眼中透出疑問,岳思誠微微笑一笑道,「這不是我所能觸碰的東西,而對於您,這柄劍是最合適的——月下揮動起來的姿態很美,雖然,有些地方還不夠精確,也缺乏必須的速度和熟練。」
「岳思誠,不要因為你在武技上遠勝於我,就只管端出一副正傳弟子的架勢教訓人!」
雖然帶了一點呵斥的意味,風沐霖卻敏銳地發覺少年耳根正有些微微發紅。知道這個弟弟骨子裡最是要強,平常那些懶散頑憊漫不經心下,其實對自己要求異常嚴苛。聽岳思誠幾句話,就可以猜想到嵇山上這些天夜裡他有怎樣一番苦練,也無關乎白天士子們文戰的時候總顯出一副沒精打采百無聊賴的模樣了。只是少年的掩飾功夫到底還不曾到家,對岳思誠的直覺反駁卻是洩露了他心底真實的想法。想到這裡,風沐霖不由揚起嘴角,卻不點破,只是轉向岳思誠:「對了思誠,除了為母后傳話,到嵇州來,是還有其他要事麼?」
見風沐霖轉回正題,岳思誠也放棄了繼續與風涪澍說嘴逗趣。隨手取過酒杯斟滿,握在手上卻不喝,停頓片刻,岳思誠將酒杯擱下:「從京城來的時候並沒有其他事情。」
「那……來的路上?」
「來嵇州的路上,收到班憶班閣主轉的渤文殿下向承安的書信,說青梵大人已經決定五月初,也就是後日一早從南雁碭起身,卻沒有說要回昊陽山。」說著,岳思誠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頓一頓,還是交到風涪澍手裡。
接過書信,風涪澍極快地瀏覽一遍隨即遞給風沐霖,「信上沒有說得很明白,不過意思像是太傅打算參與這一次的大考,親自檢查豳、衛、北越、東平、隗、陳六個郡官員政績,令三司按照慣例作考核相應的準備?這是好事呀!五年一屆的官員大考,太傅放過了兩屆,國中一些官員的骨頭已經癢癢得很了呢。記得澹寧宮小朝上睿王幾次說到『十年放任』,就是督點三司,也是時候該敲打敲打。現在太傅有這個決心真是太好了,你說是不是,四哥?」
「皇上的為人一向是大度寬容,國家穩定,自然是一切平靜無波的最好。但文武之道講究一張一弛,包容得過度,使得文恬武嬉,就算放眼一片太平,也不過虛幻,瞬間就能爆發出無數危機。」沒有從正面回答,風沐霖只是輕輕捻動手裡紙張,「只是我介意的,是二皇兄——他平時都在神殿,外頭的事情少有過問,為什麼這次太傅傳話,卻是首先借了他的口?」
岳思誠聞言一怔:他自然知道這位二皇子殿下。因為生身母親違反內廷法規,所以自降生就被抱到倚雲宮由皇貴妃鍾氏撫養,直到十四歲綰禮才由天嘉帝告知身世。風渤文自幼承鍾妃教養,詩文典籍戲曲音韻無不精通,深得天嘉帝喜愛;而為人忠厚孝義,得知身世遂發誓將此身奉獻神殿,為國祈福,也為生母贖解罪愆,此舉更贏得宗室和朝廷的一片褒揚。風渤文十四歲開始進入神殿,先後跟隨摩陽山大神殿伊萬沙,太阿神宮主持烏倫貝林、池豫兮,以及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學習修行,熟悉神殿教宗事務,擔任各種神道儀式的主持;近幾年來,已經和傾城公主風若璃與上方無忌所生的郡主、自幼皈依神殿的上方青女一樣,成為大祭司徐凝雪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同時也是天嘉帝聖心默許的繼池豫兮之後,太阿神宮下一任主持。
雖然少年時便離開宮廷,但風渤文與風沐霖自幼朝夕相伴,兄弟之間極其親密,更不曾因為抱養之類生出半點嫌隙。對這位奉身神道的皇兄,風沐霖由衷敬愛和維護。聽出他一句「介意」裡面透露的隱約不安,風涪澍卻是微笑起來:「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今年是高太夫人五十週年的忌辰吧?五月初又是鍾娘娘的誕辰。二皇兄上年就向父皇提起過,也借此為江州劉氏一門祈福超度,所以最近兩個月必然是在這荊江平原。則太傅在這一片的行止起居,就交付給二皇兄一併安排也並無什麼不妥,也省去了父皇再費心考慮指派隨侍的氣力。」
皇貴妃鍾無射十一年前辭世時風涪澍年紀尚幼,但對這位溫柔慈愛,妙歌天籟的皇妃印象卻很深。而較之於其他皇子,他在天嘉帝駕前時間尤多,常見帝后對鍾妃追想懷念。因此風渤文向天嘉帝請為養母和外祖母忌辰舉行儀式祭奠之事,他竟比風沐霖記得更清。被他一句提醒,風沐霖頓時頷首,輕歎一聲道:「涪澍考慮的是。是外祖母五十週年的忌辰,還有母妃——涪澍,我想明日往江州,到母妃和外祖母昔日居所,還有劉氏祖墳上拜一拜。你……」
「我自然是和四哥一同去。」不等風沐霖問出口,風涪澍已搶先答道。見兄長眼中微笑裡透出感激,少年也揚起了嘴角。隨後轉向岳思誠,「你呢?太傅要參與這一次官員的大考,思誠有什麼想法?你看太傅還有什麼深意,或是需要我們留心的地方?」
「朝廷上的事情,我從來知道得不多。影閣之中,除了班憶班閣主還有四天的殿主,這些事情主上也不許其他人過多關注。不過以我的見解,不管怎麼說,主上始終是朝廷督點三司的大司正。只要這一重職務不解,那麼親自主持官員的大考也好其他任何決定也好,都只是應盡的職責,沒有任何特殊、值得疑問的地方。」
聽到岳思誠如此說法,風沐霖微微點頭:從慶元三年天嘉帝傳下聖旨,太傅柳青梵代天巡視,三十餘年來柳青梵行走四方,一年之中在承安朝堂的時間平均不足一個月,但督點三司大司正的職權卻始終不曾易主;泰安大殿上群臣大朝,最前方與上朝廷宰相同列的位置也始終保留。對於大周朝的許多朝臣,三十年來見著柳青梵的次數寥寥可數,更有許多新進的官員全不知曉他的真容,但當朝唯一的太子太傅、督點三司大司正,依然是朝堂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最高存在——不時從各地傳來三司的奏疏,天嘉帝的諭旨,人們始終可以感受到柳青梵的巨大影響。
雖然,在最近十年,隨著天嘉帝皇子以及一眾年齡相當的宗室王子逐次現身朝堂、參與國事,對朝廷發揮越來越大力量,這種直接的影響似乎是在漸漸淡去。不過,身為皇子,自己卻非常清楚:皇族男子年滿十二歲到軍中效力,一年後又到昊陽山為期一年的習武修煉——這由柳青梵親自主持、用心琢磨的兩年時間,對十四歲行過綰禮、以半個成年人身份進入到承安朝廷的少年而言,具有怎樣非同一般的意義。
「這是自然——督點三司職責所在,朝廷裡面不會有人亂說話,也不會有任何人膽敢對太傅加以阻撓。」看了默默沉思的兄長一眼,風涪澍微微笑一笑,「只是思誠,我問的是你的疑慮,或者說擔憂。」
接到少年眼底一道異常犀利光彩,岳思誠心中倏然一凜。急忙定一定心神,整理了思緒這才慢慢開口:「或許是我想得太多,只是官員大考這樣勞心勞力的事情,從十年前主上就沒有再碰過。三司的事情,這些年已經一步步移交給了特爾忒德、林玄、皇甫恪幾個人;日常的事務都是按照主上還有皇帝陛下的意思在進行,也沒有聽說過有什麼特別不滿意的地方。突然重新就把官員大考這樣大的事情拾起來,親自考定最麻煩的六個郡的官員成績……」
「……『最麻煩的六個郡』?」
不僅風沐霖輕「咦」一聲,風涪澍聞言也是一怔:「豳、衛、北越三地,都是最早依附大洛,因此朝廷一開始允諾了最多特權。可是原來豳國的樞密閣老景凌故去後,皇上不是把這三地官員地方公舉,朝廷審議、任命而不加委派的特權完全收回了麼?這已經是七年,不,八年的事情了,官員任職的問題依然存在嗎?而東平、隗、陳這三個郡原是我北洛故地,胤軒新政到今天的一切政令措施,應該是暢通無阻,完全落到了實處才對。而且,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從大周初年起,東南三郡的總體考評就都是『上佳』,州牧以上的官員沒有一人因為貪瀆或不勝任而遭到三司申令整改乃至貶斥奪職的。畢竟,不論怎麼說,這幾個郡都是太傅每年從南雁碭往來京城的必經之地,官員們應該很清楚這一點才是。」
「話是如此不錯。但是……」岳思誠頓一頓,抬眼看向風涪澍,卻見兩位皇子都是屏息凝神,靜靜看著自己。心上微動,但隨即按下異樣感覺,「我以為這幾年的情況,和大周初年相比已經有很大不同。慶元、元和到延和初的二十多年時間,同延和後一直現在的崇寧年間,不僅地方官員的心思有很大變動,就是主上一人之於這些地方的影響……也和以前完全不能相比。」
一句話說得風沐霖臉上頓時變色,風涪澍卻皺一皺眉:「你是說延和後一直到現在?」加重一個「後」字,風涪澍自覺不自覺地握住雙手,「不單是延和十年到現在的這五年時間?」
目光在少年交握的雙手上掠過,岳思誠隨即抬頭,卻見風沐霖注視著少年的臉上顯出隱隱憂色。猛然明白風涪澍所思,岳思誠一時只覺心頭巨震,努力深吸兩口氣方才平穩了語聲開口:「太子殿下,主上對您從來都是讚許有加——是主上向皇帝陛下請立的儲君,這一點您當時刻牢記。」
「思誠……」
向少年安撫地笑一笑,岳思誠卻覺心中越發沉沉。「很多年來主上都是習慣了自在雲遊、四海為家,行經許多地方,也確實發現國家朝廷的種種問題。元和三年南雁碭的公主陵建成完工後,從國都到渚南這一條路上,主上每年都要走上兩三遭。因為督點三司的職權,沿途的地方官員也都不敢怠慢,說平、陳、隗三郡的『上佳』由此而來雖然未必,但其中原因必定是有的。」說到這裡,岳思誠頓住,輕歎一口氣,「可是這幾年,主上在外面走動卻是少得多,每年只在昊陽山、南雁碭還有承安京三處往返一次。路上分心旁鶩,或者臨時改變路線的情況也不如往年多;除非是為三司轉來一些處決不了的棘手公事,一路上鮮少過問地方政事,也不去理會神殿或者官府。行走雖然不快,但途中真正停留的地方也只有通江邑一處,而且停留也只是到懷鄉台廟祭拜,並不是為了其他。」
岳思誠語聲中的低沉顯然感染了另外兩人,風沐霖和風涪澍對視一眼,同時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擔憂:通江邑的「妙歌陵」,是皇貴妃鍾無射身後所歸。鍾妃生前與柳太傅交好,柳青梵的許多歌賦曲詞,都是由她為之配曲演奏。柳青梵每過通江邑而停留,到懷鄉台廟祭拜自合乎禮節。然而元和三年(天嘉十三年)建成的南雁碭郡公主陵,卻是柳青梵買下雁碭川南首、高城東北四十里外平岡的整片草場,按照草原墓葬傳統,花費十年時間為東炎無雙公主御華緋熒建的衣冠塚。御華緋熒對柳青梵傾心愛戀,但為國仇與私愛的矛盾,終只能以一死求得兩全不負,其忠貞堅毅,讓原本就奉之為神女的草原族民無不感動銘記。而青衣太傅對班都爾乃至整個草原多年來始終照拂,完全以一己之力修建衣冠塚並且每年齋戒守護,甚至三十年單身從不談婚姻之事,也都讓草原百姓感佩不已,更將這一段愛情悲歌在口中長久傳唱。只是,對自己這些與其說是學生,不如說是子侄兒孫的後輩來說,從來平和淡定,將一切情感深斂內心的柳青梵,在耳順之年將越來越多的情感投注到對過去時光的追憶,卻無論如何不是一件值得令人欣慰的事情。
孤獨,隨著年齡增長而越來越深切的孤獨——風涪澍心中非常清楚,一個人,與曾經熱血的時代漸行漸遠、周圍親友凋零獨剩自己空守記憶,這是年長者無法避免,而一切外界勸慰、安撫都不可能真正讓心情平復的悲哀事實。雖然,柳青梵身邊永遠不乏追隨者:王族宗室子弟,士人學者的門生、道門所屬的弟子,乃至大陸各地所有對青衣太傅誠心悅服的人們……任何人都可以從柳青梵那裡得到他們所想要的包容、理解、安慰和鼓勵,然而這些柳青梵卻幾乎找不到一個人可以由之獲取。甚至,無所謂獲取什麼,僅僅是同一段歲月鐫刻下的那些印跡,能夠與柳青梵單純地分享和體味之人,放眼這西雲大陸,也是愈來愈稀,終於寥寥無幾——
也許,先前確實是自己少年氣盛,自視過高。將這數年來柳青梵的懶於走動,僅僅當成是他給予自己的磨礪,以至於錯估他的心意,以為他放手的根本在於後繼有人的安心和信任。但自己雖錯估了原因,卻並沒有錯看延和十年正是柳青梵數年來轉變關鍵的這一事實。
不是九月花朝,秋收祭典上的建議立儲,而是比這更早的四月暮春,順義王、念安君上方未神這位四十年知己的辭世,給柳青梵帶來的巨大悲傷——元和八年(天嘉十八年)林間非病故,柳青梵尚得靈前泣涕泗流,徹夜構文以追思,然而十二年後又一位摯友離去,領袖文壇數十載的青衣太傅卻是唯有沉默。直到一年後柳青梵編撰的《念安文集》付印刊行,人們才從圈點批注的字裡行間,見出其不曾稍減的哀思……
「人常說當局者迷,思誠,依我看,你倒是想得太多了。」
感覺到週身越來越沉重的氣氛,風涪澍突然輕聲笑起來,打破屋中空氣凝滯。「我心裡的猜想,或者太傅這一次只是恰好沒有他事纏身,可以完全把精神投入到大考中來,所以才會這樣打算。畢竟,太傅的身體一向都是好的。而職司所在,從來都無不盡心。之前兩屆大考太傅都不曾出手,固然是為有這樣那樣的事情,但看作對將來繼任的年輕官員的考核歷練也並無不可。而且就事情本身,也未到必須由他親自出手的地步。而現在,剛才思誠說太傅親點的六個郡是一切州郡中最為糾葛複雜,換作旁人或已極難入手。只有太傅,有足夠才德、年齡、資歷,能夠壓服得住百官,給出令朝廷滿意的結果。太傅決定主持這一屆大考,並且親自考核這六郡的官員,正是太傅一向的恪盡職責,雖然年齡漸高,也絕不肯怠慢了國事。」
「是這樣……嗎?」
岳思誠略有些狐疑,然而對上少年雙眼,卻見那一雙眸子沉靜幽深,全不見底。瞥一眼另一邊風沐霖,岳思誠隨即道:「既然如此,那主上此刻最缺的便是人手——我明日,不,今晚就啟程,趕往渚南聽候調用。兩位殿下請恕失陪,思誠先在這裡別過。」
見他說著便要起身,風涪澍眸光一閃,「不,思誠,你在這邊,把消息傳回給通江邑二皇兄那裡——我和四皇兄今夜就動身,趕往渚南協助太傅。」
「太子殿下,您這是……」頓一頓,岳思誠目光轉向風沐霖,「太夫人五十週年大儀在即,主上所以才先行囑咐了渤文殿下。兩位這時著急趕去,只怕是要奪先人之情……主上或者並不願見到如此。」
「但已經知道了太傅的計劃安排,而我又在這裡,當然應該要如此。」知道他言下顧忌,風沐霖微微一笑以示感激,「國務家事、公益私情,這其中的輕重緩急,母妃也一定是這樣的選擇。」
「是,思誠明白了。」
看著岳思誠如來時一般,身影自窗前倏然一閃便即消失,風沐霖抬手斟過一杯酒飲盡,隨即轉頭:「一天兩夜,九百里,能趕得及?」
「父皇曾經一晝夜馳行九百里。」同樣將斟滿的酒漿一口喝乾,抬頭,少年眼中精光閃爍,透出異常的驕傲與自信。「則我們,又有什麼不能?」
元和八年(天嘉十八年),丞相林間非故。年六十一。謚崇獻侯,陪葬青河帝陵。子贄承茂代侯。先妻白氏追封「隨國夫人」。
延和四年(天嘉二十四年),皇貴妃鍾氏病,旬月薨於尚林苑。年四十九。帝親為輓詞,「妙音雅樂,麗景修容,風宛淑懿」。因以之為號,稱淑懿皇貴妃。妃幼居江州,曾有請於帝,身後不入皇陵歸葬故里。然帝深懷思,是在承安東南二百里通江邑修「妙歌陵」葬之,並立「懷鄉台廟」,故後人又稱「妙歌妃子」。
延和十年(天嘉三十年),順義王、念安君上方未神卒。謚文成公。年七十。及死,容顏無損,如四十許人。時人奇而敬之,葬儀因以西陵故族天火之俗,得琉璃骨珠百二十顆,匣以水晶精晶,供於太阿神宮西蒙伊斯大神之前。
——《皇朝(周)國史.天嘉帝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