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青山隱隱水迢迢
門開三江轉,枕下五峰連。
雲湖春落日,泊來近人煙。
這是君清遙《神洲行·五言雜歌五十首》中第二十六首,《嵇州》。
嵇州,原在北洛國都以東,陳、隗兩郡交界,與相隔一條淠水的隗郡江州同處於荊江平原上。淠水發源便在嵇州西南身後所靠的嵇山,水流一百七十里匯入荊河。而荊河又是西雲大陸第一大河滄瀾江在中游到下游交界點處一條最重要支流,荊河水在與滄瀾江並行兩百里後終於交匯——數千年流淌沖刷,淠水、荊河、滄瀾江三條水脈共同塑造出千里水鄉沃野,一片荊江平原包括嵇州、江州、湣州、潉州等數州生民盡享其惠。而三江並流的奇觀,也引得多少文人墨客專一到此,更留下無數詩詞文章。
但與江州、湣州澤國水鄉的地勢純平不同,位於荊江平原西首的嵇州因身後一座嵇山得名,卻是同時佔據了山、水兩重地利。北洛國境東南少有山地,嵇山於平原上雄姿突起,山上五座主峰雖不盡高,卻各顯秀麗雄奇;半山天然一片大湖,萬頃碧波為山林早晚的雲霧擁抱,煙霞明滅如幻如夢,風光更是別具。君清遙遍走大陸,遊歷四方,面對如此山水秀色亦由衷讚歎。而一首雜歌,雖只二十字,已然將嵇州風光盡收詩中,更點出此間景致,屬嵇山雲夢湖春景為最勝。
此刻正是暮春,天嘉崇寧五年(天嘉三十五年)四月。山間氣候較平原微寒,雖四月之末,時節已是春季將盡、夏日當臨,但在嵇山之中,卻芳菲爛漫春色正好,最是當賞玩處。從嵇州城到雲夢湖所在碧笈峰前的一條官道上車馬迤邐,遊人絡繹不絕。天色雖將近晚,卻仍可以看見許多燈籠火把,照著人們一路往嵇山行去。
從位於嵇州城南首的綸明樓上,可以清楚地望見城門口一般在這個時刻罕見的出入熱鬧的景象。注意到出城者多乘車馬、著華麗,似富商官紳人家,而進城者多學子文士,其中更有許多徑直向自己所在綸明樓而來,立在二樓窗前的白衣青年不覺唇角輕揚,又低下頭默默想一想,這才微笑回頭,想要向身後桌上同伴說些什麼。然而目光轉過,視線直直落到同伴身上,青年臉上笑容卻是驟然僵住,嘴角微微抽動兩下,然後才慢慢放鬆下表情,白衣青年隨即用極其無奈的語聲開口道:「七弟,雖然出門在外,你還是……講究些的好!」
被青年稱為「七弟」的是一個錦衣少年,樣貌在十五六七的年紀,眉眼神情間卻堆了濃濃的稚氣。聽青年說話,少年撂下一隻啃了半片的燒鴨在面前碟子裡,小指一勾,挑出袖中帕子略擦一擦手,又將帕子隨手團了仍舊塞回袖中,這才仰起臉來:「四哥說講究什麼?」
看少年極順當流暢的這一串動作,以及大馬金刀、岔開了腿一人佔據整張條凳的坐姿,目光再轉上少年嘴邊一抹淺淡、卻被夕陽耀得清清楚楚的油光,白衣青年忍不住輕歎搖頭,同時心裡暗自慶幸自己堅持要了獨立的包廂而不是依從少年就在大廳用餐的先見之明。擺一擺手示意無事,青年移步到桌邊坐下,但抬眼間只見少年又斟滿了一杯酒向口中送去,卻是終於忍不住伸出手:「涪、澍!」
見青年左手抓來,少年嘻嘻笑著,手肘卻是極快地一沉,瞬間讓開青年手去。但青年應變也是奇快,手一轉去拿少年手腕。眼見他動作迅速自己閃避不開,少年突地一鬆右手,酒杯掉落,卻被他早已準備好的左手抄個正著。少年一邊笑著一邊左手小劃半圈,抬手就要往嘴邊送。不料青年手掌一揚,不去抓酒杯,卻直接向自己嘴掩過來,一雙黑眸目光中更透出幾分嚴厲。少年手上動作頓時停住,抬頭對上青年雙眼,開口卻是軟軟的求告:「四哥,好四哥親四哥……沐霖親哥哥!你就讓我再喝這一杯——就這一小杯,行不行?」
「就這一小杯?」
見青年微挑了眉頭,眼角里嚴厲卻已減了大半,少年忙用力點頭:「是是是,就這一杯……四哥!」
隨著少年驟然抬高的大聲叫嚷,白衣青年右手早已伸出,從已經解除了防備的少年手裡輕輕鬆鬆將酒杯拿下。「就一杯?這一趟出來你每天『就一杯』、『就一杯』從我這裡哄走多少酒了?出門前母親就特地叮囑了不許讓你多喝,再叫你這副裝模作樣騙了去,我風沐霖就不是你真四哥!」說著,白衣青年——風沐霖抬手將杯中酒一口飲盡,擱下酒杯,這才轉頭向彷彿抽了全身骨頭一樣猛然攤到桌上的少年涪澍。「又不是什麼好酒——御釀御供多貪幾杯還正常,偏偏要貪這個。」
「這個又怎麼了?論文大會每天就只讓喝些清湯白水,幾天熬下來,凡是沾個『酒』字我就能貪上了,還管這個那個的!」懶懶趴在桌上,少年不高的語聲裡卻透出極大的不滿,「明明都說『對酒當歌』,有酒才作得出好詩文。一個名頭噹噹響的論文大會,期間偏就要禁酒!真不知道那群老傢伙們是怎麼定這種無聊混賬規矩的……」
聽少年說得認真,也深知其幾天來不滿的真實性,風沐霖還是為他的說辭忍不住地好笑加無奈。「論文大會……嵇山論文,論衡台上論的又不是詩詞曲賦,比誰能當場作出好文章。這裡論的可是經典,天下正道、倫理統序、萬事萬物因果的說明闡釋!文論、論戰,言語機鋒,頭腦清楚了才能與人辯論爭鳴,怎麼就能開了酒戒?『有酒才有好詩文』,虧你還跟我把今年這屆一場沒落地從頭看到尾,說這樣的話……真不知道你把這嵇山論文當什麼了!」
「當長見識的大場面嘛!」
接到兄長斜睨來的一眼,少年撇一撇嘴,依然放軟了身子伏在桌上,口中懶洋洋繼續道:「天曉得老大名頭,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暢議的嵇山論文,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辯論的那些主題,說到的那些道理,藏書殿早幾年就細細講過也辨過,我早都聽到膩了!這裡顛來倒去,了無新意,扯著有骨頭沒肉、幾根筋的東西能翻出那麼幾十車的話,我總算是知道,當初大哥他們遭的究竟是哪門子的罪了!真奇怪,同是一個老子、一個家門裡出來,蘇清實實在在,從來聽不到半個字廢話,他親生的兄長蘇遠就能囉嗦迂腐成那樣……」
「蘇遠和蘇清親生兄弟,個性卻天差地遠,但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們同樣的骨肉同胞,從大哥開始俱是典雅溫文,到你涪澍這裡,不一樣有這麼個頑憊淘氣?」
「頑憊淘氣……」兄長一語評價,少年風涪澍直覺就要挺起身反駁,然而目光稍轉瞥見他溫和含笑的雙眼,心頭一股氣頓時洩得乾淨。低下頭,看到碟子裡咬得零散半殘的燒鴨,一時卻覺全沒了食慾,抓過桌上空空的酒杯在手中悶悶地擺弄把玩,只是不再開口出聲。
淡淡看少年一眼,風沐霖微笑一笑,卻不相勸,隨手斟一杯酒端住:「蘇遠是致仕的老臣,正經殿生出身,與其父蘇辰民同為當世有名的大儒。父子兩代都出任過藏書殿太傅講讀,學問之好,那是無庸置疑的。要往上追,蘇辰民的老師程勰,所出身的程氏更是從宓洛時代就以學問名世的世族大家——雲湖書院所傳的,正是我幾百年來學問正道。其道德旨意古板,或許有,但要說迂腐,涪澍這話就稍有些過了。」
「可碧溪書院跟他們一樣的本源……我是說顧謙的父親、太傅顧柯城也是師從的程勰,論調就和蘇家完全不同嘛!雖然就本質上,各種說法還是一樣的陳舊無聊……」
因為是在獨立的包廂,少年也不刻意壓制聲音,這一條的反駁就顯得分外精神有力,而接下來一句原本應該是放輕聲的自言自語也十分清晰。注意到兄長變化的臉色,涪澍頓一頓,隨即索性放開了聲音,「不過總算還有一點知道變通,也勉強對得起林間非替他們掙下的『賢相』這塊金字招牌招來這麼多的學生。」
「涪澍啊,如果你這一句被聽到,只怕青河陵園那邊地下,一輩子為國無私的林相大人也要忍不住翻身了!」長歎一口氣,風沐霖臉上隨即浮起淡淡笑容,「雖然也都是實話……不過,不說出來就真那麼難受?民間的治學,論文論道,總是不可能與藏書殿裡授課相比的。就算這些最有名學院的主持多半也都在藏書殿任過太傅,但教那些文人學子,和教我們這些……當然不會是一樣——從講課的內容、方法到形式,都是如此。」
「所以聽到那些老掉牙的議題和一堆圍繞它們的無聊議論,我就應該像四哥一樣有風度地耐心傾聽,然後努力從中發現一二有『眼光見地』的人才?」
風涪澍揚聲反問,少年坦率的反應讓風沐霖頓時莞爾,但隨即正色:「嵇山論文,論衡台上聚集了大陸全部知名書院的知名學士和優秀學生,還有許多從各地趕來學習旁聽和參與討論的文人。因為討論的是經典、是學術根本,和京城**居上那些論戰是完全不同的;旨在學問,指點門徑路途,所以才會有學海和士林中的偌大影響。而且每一屆的嵇山論文,也確實都會有學問深厚、才識兼具的新人湧現出來,雖然年紀不一定很輕……這些人,都是位非列於朝廷,但對國家有力量影響的,他們的言論見解絕不該被輕易忽視——所以涪澍,這才是父皇任你出宮,而太傅給你的太子功課啊!」
一句話,說得風涪澍頓時默然,臉上也收斂起那些隨性輕浮的嬉笑——太子,他正是大周朝的開國君主,統一了整個西雲大陸的天嘉帝風司冥第七皇子,五年前為當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建議,越過同為皇后嫡出的皇長子泓溫、皇五子汐湛以及其他四位皇子,被天嘉帝立為一國之儲君。而他身旁的白衣青年,則是皇貴妃鍾無射所出的天嘉帝第四子,風沐霖。
雖然被立儲君已有五年,但風涪澍卻是才行過簪禮,兩個月前剛滿十六歲的少年。作為天嘉帝元配秋原皇后在四十即將過半時所添的幼子,涪澍自幼深得寵愛;風氏王族傳統,皇子不論所出皆由皇后撫養,然而風涪澍卻是在天嘉帝身邊長大,不但起居之類有風司冥過問乃至佈置安排,在五歲進入藏書殿之前,文字聲韻的啟蒙也都是君王親為教導。天嘉帝后皆是性情平穩深沉之人,膝下一眾皇子個性也多雍容守禮,獨有風涪澍因帝后格外寵愛而異常大膽活潑,其天然自由與兄弟不同;兼又聰慧明達,雖然言行常有出於禮法之處,卻總能自圓其說,符合人情天理,也得到帝后、兄弟以及百官的認可和支持。所以當太傅柳青梵向天嘉帝建議,立時年僅有十一歲的風涪澍為太子,從王族、宗室到朝野上下,都是衷心擁護更無反對。五年時間,風涪澍於國事政務已頗通曉,天嘉帝凡有授命用事,也都必定能出色完成,只是為人個性一道上,卻全不似政治上的日益成熟:雖說從來不沾染任何惡習怪癖,作為天家子弟,風涪澍在待人接物方面總是略嫌隨心大意;心思靈活,就不免輕浮,大膽無畏,再有旺盛的精力加上強烈的求知慾和好奇心,因此在許多方面都顯出一種敢於冒險也樂於冒險的傾向——然而考慮到他的年紀,對這個至親至寵的幼子,只要於國事政務無礙,天嘉帝對風涪澍呈現出的這種狀態其實十分滿意,甚至在某種意義上,縱容和鼓勵他表露更多少年人的天然特性。天嘉帝的心意,風涪澍以父子間多年的親密而十分瞭解,至於擎雲宮中一眾皇子也多能領會,由此接受風涪澍言行與自身的不同。只是太子名位到底不比其他,一旦覺察涉及國事,風涪澍便自覺收起那些父兄面前愛子幼弟的無拘隨性,而代之以儲君應有的冷靜沉著來。
見風涪澍斂容正色,風沐霖心下略安,但隨即卻又有些後悔:他是鍾貴妃所出,因為鍾妃在天嘉帝心中的不凡地位,所生子女受重視的程度幾乎與嫡出的皇子公主一無差別。他與五皇子汐湛出生僅僅相差五天,且恰逢天嘉帝萬壽大喜,兩人也是自幼常在帝后身邊,深得君父喜愛和教導。對於天嘉帝的性情以及為人行事,二十七年來自己絕不能說不瞭解。眼前這個較自己小了十一歲的弟弟雖然備受寵愛,但承受期望之深,必須擔當職責之重,壓力也是自己可以想像。擎雲宮中皇后與鍾妃最為親密,所生子女兄弟姐妹間關係也是最佳,風涪澍是自己一路看著長大,彼此脾性底細深知,雖然許多言行舉動不似天家做派,卻是面對全心信賴的親人的坦率真誠。而那些乍一聽輕浮散漫、驕傲無禮的言語,也不過是當著自家兄長的放鬆隨性,其實心中自有明白主張,根本不用自己苦口婆心的操心多嘴。偏偏他半是玩笑半當真,一句頂一句地勾得自己喋喋不休,卻是脫離拋棄了本意放鬆的文字遊戲,把這兩個月來一刻難得的真正悠閒也一齊破壞了。
兩個月……風沐霖微微瞇起眼:從二月十四太子簪禮完成的次日,自己便受了皇命與風涪澍出京。先到昊陽山紫虛宮,觀看道門三年一屆的試煉大會;然後是嵇州,參與雲夢湖前論衡台上的嵇山論文。兩個月行走三千餘里,雖然大周交通暢達,車馬又都優良,事事齊備,一路上行程不能說緊張,但因是皇任在肩,一武一文的兩場盛會給人的不再是與有幸焉的興奮期待,而是更多觀望世風民情的職責使命。但道門試煉大會比武擇優的目的明確,道門一門弟子以同源的武技一較高低的形式也單純而直觀,相比起來,嵇山論文的「文比」各種情況就要複雜得多。風涪澍雖然在七八歲時就由太傅柳青梵攜帶了到各地遊歷,見識遠勝於常人,但這種士人學者的文會卻從未曾參加。此行嵇州,竟是他第一次見識西雲大陸僅次於三年一屆會試大比的文壇盛事。
不過,說是僅次於會試大比的文壇盛事,「嵇山論文」的歷史其實也才不過二十年有餘,尚不滿三十載。最初只是兩名同籍的致仕老臣在歸鄉養老的嵇州嵇山,開設隔湖相望的兩家書院,為文道觀點的不同引起兩人門下學生數番爭論。因有幾次辯論中言辭過激,衝突涉及學生人身安危,兩家於是約定了時間,比照大陸「文戰」的規矩,在雲夢湖前一方略高出周圍的土坡上舉行論戰。但不論是湖東雲夢書院的蘇辰民,還是湖西碧溪書院的顧柯城,兩人都是當世大儒,都是經歷了從北洛景文、胤軒到大周天嘉帝三朝的元老重臣,都曾在藏書殿任過太傅教導過皇子王孫,而兩人的門人學生更是遍佈天下。此刻雖已致仕,只在自家書院講學,士林中影響還是極大,因而以學院為單位舌戰論文的消息一經傳出,頓時驚動整個士林。且這師出同門的兩人在學術上各有分歧,而以文道觀點為核心形成主張鮮明的兩派,文壇上各有擁躉相爭不下,對立由來已久。人們也希望通過這一場論戰分出兩派見解高低,徹底解決這一問題。所以在兩家論戰的當天,雲夢湖畔竟是學者文士雲集,人數之眾,完全超出在場任何人的預料。雖然論戰的結果依舊是旗鼓相當,顧、蘇兩派誰也不曾真正佔到對方的上風,但經過這一次,大周的文人卻從此定下「嵇山論文」之例,每四年的四月暮春便在嵇山聚會一次,以論戰的形式暢談文道、切磋學問。二十年時間,顧柯城、蘇辰民先後謝世,但四年一次的嵇山論文之會影響卻越來越大。參與論文的書院一屆屆增多,其地界所在,也從最初原北洛境內佔絕大多數到現在的遍佈大陸各地。甚至有昔陵的書院,提前半年就組織了教師和弟子啟程,從萬里之外趕到嵇州來參與正式時間不超過三天的論戰——所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若僅僅以此一條學士心中的份量,「嵇山論文」也不愧為文壇盛事。而就嵇山論文的實際效果來看,學者文士的論戰和交流對於整個西雲大陸學術的發展,也是起了確實的推動作用的。
大周開創,天嘉帝立朝,欽定國策偃武修文,與民休養生息,禮敬一切賢德有識。在具體的政策措施上,則多承襲北洛制度,繼續公平公正、面對天下士子的大比會試,花費巨資興辦各級官學,同時大力支持教宗開辦隸屬於神殿神社的義塾,廣開求學進身之門。然而官學為師資之類條件限制,所授相對淺薄,神殿義塾就更多止於識文斷字。僅僅以此參與大比,所知或勉強能夠通過最低一級州縣的考試;取得入京參加會試資格的,十萬人中未必有一;而想要真正要深究學問根本,則非投拜名師指點正道不可。蘇辰民、顧柯城這些名士大儒開設的學院,正是為這一群誠心向學的學子們敞開了門庭,為有計劃、有分寸啟蒙民智的大周朝廷,教導和培養出了大批真正有用於國家的精英。而另一方面,大周統一未久,對於風氏王族、國家朝廷所秉持的文道觀念,原北洛以外的大陸諸國也並不明確。嵇山論文,參與論戰必以書院為單位,而最初這些書院的教授首席,絕大多數都是致仕的老臣——太學學士、藏書殿太傅的身份,自然熟悉國事;以文論戰百家爭鳴,使朝廷的主張深入大陸學子之心,同時經過反覆論戰得出的新知共識,也微妙而確實地影響朝野議論,調整著朝廷政策措施,使之與士人心意更加契合。因此,對於這項朝廷與學子士人雙方得益的文壇盛事,每舉辦一屆都將牽動上萬文人士子的大會,朝廷雖然始終沒有以明文正典的形式加以首肯和固定,卻以每四年一次調撥給嵇州府「學館修繕」的款項,以及明詔免除學院所屬土地一切租稅這樣的方式,支持了「嵇山論文」一屆屆順利舉行。而「嵇山論文」也如朝廷所期望的那樣,成為連接國家與士人、推動大陸學術交流發展的重要力量。
只是,雖然「嵇山論文」為大陸文壇盛事,對廣大的士人學子而言,這裡提出的意見觀點通常都代表著學界各支各派最新的鑽研成果,這裡的文道意見將領導學界和文壇的新風向……但是,對風氏嫡系王族宗親,自幼在藏書殿讀書治學的天家子孫,情況卻完全不是如此。
回想到風涪澍之前關於論題和觀點老舊的說法,風沐霖只能無奈苦笑:雖然很清楚他對「嵇山論文」的期待,但自己不可能預知今年的論題,也不可能提前告知風涪澍,對天理的認知、道統的建構、歷史的解讀、經典的釋意……身為皇子、天家的子孫,遠比普通士人要接觸得早感知得多,學習得更系統,鑽研得也更深入。這位年輕的太子殿下雖然極盡聰慧,又得到天嘉帝和青衣太傅的傾心教導,但畢竟年齡的限制,使他往往在一些自己根本意想不到的地方表現出天真和直率。頭腦中掠過當年藏書殿裡年僅七歲的風涪澍以連續四條新鮮生動的譬喻語驚四座,在詰難住太傅後得意洋洋嘲笑其「讀書不全、《四家縱論》法家篇裡盡有而不知」,令殿上所有太傅學士皆盡驚訝狐疑的情景——自己是到那個時候才第一次得知,天嘉帝偶然閒暇講授的《四家縱論》,與藏書殿中太傅所知不同;藏書殿中皇子宗室所學,又與宮外刊行天下、以為士人立學之本的《四家縱論》不同。及到柳青梵面前,幾次三番掙扎終於問出心中疑惑,卻被他含笑賜予另一套手抄書卷,其所涵豐富,又比君父所授多出了十之二三。還記得那時隱約窺探聖心的驚惶,被柳青梵一個笑容便輕易撫慰,卻從此再不能恢復到最初無知的平靜。而眼前的弟弟、太子、風涪澍,明瞭事實後的失望無一點是由自身而發,更像是對嵇山此行,十天的論文大會竟無所收穫由衷沮喪,所以不能不藉著玩笑發洩……
「……四哥,四哥!」猛然回神,卻見少年微微不滿地瞪過來:「好好說著話,怎麼突然就一個人開始發呆,都想什麼呢?」
這一眼,還有這一句,又完全是十六歲沒成年的孩子,自己跟前那個一點帝國太子的風采痕跡都找不見的幼弟了!風沐霖微笑一笑:「想到了以前藏書殿裡的一些事情……和涪澍有關。」
「藏書殿……我記得最多的就是睿王端出個硬邦邦的太傅架子,千方百計找碴打我板子——四哥你不會想到了這個吧?」
將「吧」字的尾音拉得長長,同時風涪澍又是狠狠一眼瞪過來。接受到他目光裡的故作威脅,風沐霖頓時忍不住輕笑出聲:「你怎麼一下子就想到那裡去了……不過倒提醒了我。你這個功課上全力偷懶,每次憑著小聰明矇混過關的賴皮,整個藏書殿,也真只有亦琛王兄一個治得住你。」頓一頓,「亦琛王兄是真正的有學問、有本事,否則父皇不會多少年始終倚重了他。」
「那是當然——如果今天論衡台上不是蘇遠而換他來主持,就算其他人一個不變,論戰也不知道能精彩了多少倍去。」風涪澍歎一口氣,隨手抓過桌上酒杯,另一隻手剛剛拎起酒壺,猛地覺察到風沐霖一刻不肯放鬆的眼神,少年不由又是一聲無奈長歎。「四哥,你這麼緊緊盯著……就是亦琛王兄眼光也沒你磣人!」
「能夠在這一點勝過風亦琛,哪怕只是對你一個人,我也心滿意足。」
風沐霖笑一笑,隨即取過風涪澍丟開的酒壺酒杯,在少年驚訝的目光中將斟滿的酒杯推到他面前。「其實也不是真的要禁你的酒,不過出門在外,總是精細謹慎的好。眼下嵇州城裡文人士子正多,又是論文大會之後還在興奮的時刻,萬一你興頭上跟人嚷嚷對峙起來,我可沒把握能補上這些婁子。」
知道兄長語言舉動中真正的關心,風涪澍胸中溫暖,接了酒杯,嘴上卻只管小聲嘟囔:「小看人……就算徹底喝醉了,這嵇州城裡,也沒人辯得過我!」
看著他動作,風沐霖微笑著並不接口,不想一個輕笑帶嘲的男子聲音突然響起,如絲線般細細滑滑的一縷,彷彿是被人直接送進耳中:「嵇州沒人辨得過?這,才是真小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