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碗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看著商仲揚失魂落魄的步出武州郡王府,王鈺不禁搖頭歎息。老岳父啊,您這又是何苦來著,咱們是一家人,您現在又是風燭殘年,我就是再急,能拿您開刀嗎?您又何必自己往我刀口上撞。
端起家鄉所產的美酒,王鈺卻再沒有興致喝下去了:「來人,再換一桌來,把鄭僮叫來!」
下人們很快便又重新換上了一桌酒宴,將正廳收拾乾淨,不多時,鄭僮步入正廳,他與王鈺是布衣之交,情同手足,再加上王鈺再三叮囑,在府中不必拘禮,是以他只是微微欠了欠身,便坐於王鈺對面。
「王爺興致好像不高?」鄭僮見王鈺沉吟不語,臉色陰沉,關切的問道。
哼笑一聲,王鈺說道:「能高得了麼?換成別人也就算了,可這是素顏的父親,本王的老丈人。我是沒料到啊,他一把年紀了,還這麼雄心勃勃。」
鄭僮聽罷,寬慰道:「王爺不必憂慮,這也是人之常情,小女子不可一日無錢,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樞密相公他老人家掌了幾十年的兵權,現在要他交出來,肯定心有不甘啊。」
正在倒酒的王鈺,動作突然停止,低著頭一言不發,鄭僮心中一顫,趕緊賠罪道:「小人失言,王爺恕罪。」
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落寞之感,彷彿剎那間,身邊所有人都變得疏遠了,冷漠了。前些日子在鄂州,耶律南仙給自己下跪,就已經讓自己心中老大的不舒服,現在這個同生共死的同窗好友又……
「鄭僮,你是不是也覺得我變了。變得殘酷少恩,剛愎自用?」王鈺臉上淒涼的神情,讓鄭僮著實吃了一驚,高高在上的小王相爺,竟然看起來如此脆弱?
「王爺說哪裡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不過是個白身,又豈能體會到王爺的難處。這世上本就有許多事情是無可奈何的。你就算不想作,可卻不得不作。又特別是在這官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王爺一身繫天下安危,自然不得不小心謹慎。」鄭僮這番話,倒是有感而發。坦白地說,跟當初那個在汴京街頭。偷雞摸狗,尋花問柳的王鈺比起來,眼前這位武州郡王的確是不一樣了,變得高深莫測,讓人難以捉摸。可環境在變。人也在變,他今天還能與自己在這裡把酒言歡,不忘貧賤之交,已經是難能可貴。
「呵呵。誰說不是呢,就像我岳父,我根本沒有想過要奪他的兵權,畢竟他年紀大了,沒幾年活頭了,就算我有什麼想法,也要在他百年之後。可他怎麼就認定我會動到他頭上去。」王鈺黯然長歎。在高位上呆得久了,反倒懷念從前那無憂無慮的日子。朋友們在一起,彼此信任,根本沒有什麼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鄭僮看著眼前這個多年的好友,真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他,良外,方才言道:「王爺,不要多想了。權力越大。責任越大,有些事情你逃不過去的。人在貧賤的時候。夢想著有朝一日能飛黃騰達,可真正得勢了,又開始懷念從前平凡地生活,這就是人性,永遠不會知足。」
抬起頭,打量了鄭僮半晌,王鈺突然笑道:「你是個明白人,我沒有交錯你這個朋友。哦,有件事情我倒給忘了,你老在我王府裡呆著也不個事兒,我在宮裡給你謀了個八品承事郎的職位,在中書省行走,畢竟你不是科舉正途出身,三捨法取士又被廢除,我就是想提拔你,也有些為難,先混著吧,以後有機會。」
鄭僮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稍後,還是點頭道:「謝王爺,我會盡心盡力的。」其實如果鄭僮細想一下,就能發現,王鈺對他可謂寄予厚望,為什麼?因為王鈺自己當初就是從這個八品承事郎作起,一直登上今天的相位。
大宋宣武元年十月二十八,禁宮,資政殿,早朝。
文武百官聚集在宮門之外,等待開門進宮,一般來講,這個空檔,相識的大臣們都會在一起商談國事,今天也不例外,眾官三三兩兩圍在一起,或淡國事,或說些坊間奇聞異事。
童貫被一大群文武官員簇擁著,眾人七嘴八舌,商議著今天再次聯名上奏的事情。惟獨商仲揚抱著笏板,縮在一旁,半天也沒有說上一句話。
「媼相,今天咱們再加把火,事情或許就成了。」禮部尚書自信滿滿。
「不錯,丞相連日來都不見動靜,據下官估計,他也感覺到了空前的阻力,可能會就此作罷。哎,商大人,您身為計相,首當其衝,今天怎麼倒成局外人了?」樞密副使高俅見商仲揚縮在一邊,奇怪地問道。
商仲揚白了他一眼,仍舊低頭不語。這個高俅,先帝在時,他還得寵,文武百官都懼他三分,可王鈺一來,他就倒了血霉了。據坊間傳言,高俅父子跟丞相是有私仇的,丞相得勢以後,大家都在議論,高俅恐怕難逃劫數,卻沒有料到,小王相爺放了他一馬。按說他應該老實了吧,嘿,人心不足蛇吞象,一逮著機會,他又蹦噠起來了。
「鬧吧鬧吧,一個個早晚出事,我算是看出來了,這滿朝文武裡,就沒有一個是王鈺的對手。我還是識時務一些為好,明哲保身吧。」商仲揚心中暗想,正巧這時候,宮門洞開,眾官進宮。
「商大人,留步。」商仲揚還沒有踏進門檻,身後童貫突然叫道。
「媼相有何吩咐?」商仲揚原地停住,轉身問道。童貫老早就察覺到了他今天有些不對勁,這段日子他一直是反對王鈺的急先鋒,可今天怎麼反倒一言不發了?
「商大人今天好像心事重重啊,莫非出了什麼變故?」童貫在官場廝混多年,這察顏觀色的本事,可不是常人能及地。
「有勞媼相過問。下官昨夜貪杯,誤了睡眠,精神有些不佳,倒是勞煩媼相掛念了。」商仲揚平靜的說道。
童貫嘴唇動了動,似乎還想說什麼話,可一看商仲揚這態度,到了嘴邊的話只得生生吞了回去。隨即揮了揮手,抬腳跨進了門檻。
進宮門。經廣場,上台階,到殿口。這段路,文武百官有的走了十幾年,再熟悉不過,閉著眼睛都能走進資政殿去。可今天,這地方好像有什麼不對頭。究竟是哪裡不對頭,一時半會又說不上來。
「咦。不對呀,今天守衛怎麼多了?」第一個發現問題地人是樞密院都承旨趙應龍。禁宮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那不過是誇張的說法,資政殿前。這條通道上,原來是設有兩排內衛禁軍,一直綿延在宮門口,也就是百十來人。隔十步一哨。不過,今天人數明顯多了一倍,每五步就有一名南府軍的衛士。
聽他這麼一說,其他官員也察覺到了事情有異,仔細一看,從宮門口一直到資政殿門口,整整齊齊的站列著兩排內衛,連鎧甲也與平日不同。往常。禁宮內衛穿的都是輕甲,手持長戟。可現在這些衛士們,卻是穿的步人鐵甲,手裡拿的也是南府軍特有騎兵大槍,由整根白臘桿作成,長丈餘,煞是駭人。
「樞密相公,您發現沒有。今天事情好像不太對頭啊?」高俅左顧右盼。小聲對童貫說道。童貫目不斜視,大步向前。對高俅的提醒,置若罔聞,後者碰了一鼻子灰,再不敢多言。
文武百官各懷鬼胎,戰戰兢兢,向資政殿走去。有些官員看著稀奇,向吳用,尚同良,孟昭等王鈺地心腹打聽,卻都是碰上了軟釘子,回答全是「一概不知」。
資政殿已經在望,高俅伸出手攙扶童貫,後者一撩衣擺,穩步踏上台階。遠遠望見,許多官員停在了台階盡頭,再不向前。
「怎麼回事?都圍在這裡幹什麼?」童貫大聲問道。
眾官見他來,都默不作聲,閃出一條道路,童貫滿面疑惑,穿過人群往前面一看,神情突然為之陰沉。資政殿門口,左右各列著兩排軍士,一共十六名。如此只是軍士,倒還不足為奇,奇的是,這些軍士手裡拿的東西。
「五色大棒……」身後人群裡,有官員小聲說道。
五色大棒是有典故的,東漢末年,二十歲的曹操被舉為孝廉,入洛陽為郎。不久,便被任命為洛陽北部尉,洛陽為東漢都城,是皇親顯貴聚居之地,很難治理。曹操一到職,就申明禁令,嚴肅法紀,靠五色大棒十餘根,懸於衙門左右。「有犯禁者,皆棒殺之」。有一名受皇帝寵信的宦官,他的叔父違禁夜行,曹操毫不留情,將其用五色大棒打死。於是,「京師斂跡,無敢犯者」。王鈺如今又置五色大棒十六根,立於資政殿外,意欲何為?
這還不算,在右邊衛士的前面,立著一個人。年約二十五六,身長七尺,虎背熊腰,一張方方正正地大臉上,戾氣駭人。頭頂獸頭鎢鋼盔,身披鎖子連環甲,最有引人注目地,莫過於他手中那一對碩大無比的巨錘。一支,足有面盆般大小,重逾百斤,他提手時,卻絲毫不見吃力。當真如同活閻羅一般。
南府軍中猛將如雲,若以衝鋒陷陣,身先士卒來說,有兩人最為有名。第一個,便是急先鋒索超,原來是大名書留守梁中書麾下悍將,後因故逼上梁山,受招安後,深得王鈺器重,如今已然官拜承宣使,封開國侯。而另一個,則是後起之秀,為戍邊名將種師中之子,姓種名霸,天生神力,有萬夫不擋之勇,十三歲便能手格猛獸,歷次作戰中,奮勇無前,擋者披靡。南府軍中,送他一個綽號,叫破天錘。
眼前這名武將,想來就是種霸了。這種霸立在資政殿外,如泰山一般,巍然不動。對眼前地文武大臣,視而不見。眾官面面相覷,心知不妙。看來,今天要出大事了。
淨鞭三響,童貫見百官仍舊停止不前,不敢越雷池一步,神色一變,大步入內。有他帶頭,其他官員才小心提防,都貼著牆根往殿裡走去。生怕撞上什麼晦氣。
金殿之上,天子趙桓正襟危坐,玉階之下,左邊立著丞相王鈺,右邊立著輔政王趙廣。眼尖的大臣們發現,趙廣手中居然拿著那柄家傳地金鑭!這個東西可不得了,當年太宗皇帝繼承其兄太祖皇帝的皇位,賞賜給了太祖皇帝的太子趙德昭一柄金鑭。並封其為八賢王,有了這柄金鑭,可「上警昏君,下打讒臣」,「賜金鑭一柄。有不法之屬得專誅戮」。這柄金鑭,歷來都是八賢王一裔的傳家寶,很少動用,今天輔政王將金鑭請出。莫非……
有膽小地大臣,已經開始祈禱上蒼,今天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千萬千萬不要跟自己沾上半點關係。無論是八賢王的黃金鑭也好,還有外頭那對破天錘也罷,自己都挨不起一下。
資政殿上,從未像今天這樣陰雲密佈。就連聖上,也是坐立不安。才一會兒的工夫,他動了十幾回身子,眼睛的餘光,不時的瞥向玉階之下的王鈺和趙廣。
倒是王鈺,氣定神閒,握著雙手,肅立於玉階,偶爾向殿下相識的大臣點點頭。微笑一下。打著招呼。目光觸及童貫,王鈺怔了一下。但隨即還是笑臉相迎,微微欠身,以示恭敬。童貫面無表情,站入班中。
「臣等叩見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眾官三拜九叩,高呼萬歲。王鈺與趙廣也轉過身去,躬身一揖。
趙桓剛想說話,卻突然發現失聲,連咳了幾下,方才說道:「眾卿免禮,平身。」
「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殿頭官出來,一聲高喝。他這一聲喝,不知喝得多少人心裡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群臣一片沉默,資政殿上,落針可聞,百官垂頭不語。都在禱告著童貫一幫人千萬別鬧事,今天要是出事,只怕誰也休想置身事外。
早朝陷入了奇怪的氣氛之中,沉悶得讓人窒息。就在這個時候,一名大臣出班,高聲說道:「臣,有本要奏。」
許多人打了一個冷戰,待看清出班奏事地人是誰是,方才鬆了一口氣,原來是副相孟昭。
看到孟昭出班,趙桓像是看到了救星,慌忙點頭道:「愛卿有本,儘管奏來。」
「是,啟奏陛下,金人派出使臣入宋,欲與我大宋修好,永為睦鄰。並正式承認,幽雲十六州,為大宋永久固有領土。還廢除兩國之間原先協定的歲幣政策,金國使臣帶來了金主完顏晟送給陛下的厚禮。臣請陛下明示,當如何處置?」
這女真人倒是學著做好人,幽雲十六州本來就是中原王朝的領土,被遼國統治了一百多年後,經王鈺從中斡旋,收回主權。雖然對幽雲的爭論,一直沒有停止過,但不能否認的是,大宋的軍隊佔領著土地,這是既成事實,誰也無力改變了。至於歲幣,早在女真高麗兩國聯軍被打退後,大宋已經不聞不問了。現在倒來作好人,送這順水人情。
「哼,蠻夷外族,其心可誅。幽雲本就是我大宋領土,何需他女真人來承認?歲幣早已廢除,又何需他女真人來多嘴多舌。送來的禮物收下吧,回贈一些金銀器皿,絲綢瓷器,打發金國使臣回去。」國運蒸蒸日上,連趙桓地口氣也變得強硬起來。
「是,陛下,另外,朝鮮節度使,高麗王,兵部尚書王楷,遣使入宋,答謝中央朝廷地冊封。臣請示下,是否按照舊有禮制給予接待?」孟昭又問道。
「這個嘛……丞相,你可有主意?」趙桓轉向王鈺問道。
「舊有禮制,凡高麗使臣入朝,所經之地,均需供應飲食用度,且分文不取。如今國家的日子雖然好過一些,但咱們也沒有必要為了他高麗人作這冤大頭。臣建議,一視同仁,按屬國禮遇給予接待。」王鈺朗聲說道。
「好,就依王相所言,責成鴻臚寺照辦。」趙桓連連點頭。自去年年末政變以來,趙桓皇權旁落。剛開始。他很不習慣,處心積慮想要扳倒王鈺。可趙構僭越稱帝,被王鈺逼迫退位後,趙桓那一丁點雄心壯志,早就消磨殆盡。每日與嚴恪在後宮宣淫,花天酒地,樂不思蜀,倒也過得逍遙。但凡皇室所需用度。王鈺都會從優處理,趙桓地要求,只要不是太過分,他一般都會答應。久而久之,趙桓也就只能順其自然了。
孟昭奏完事後,資政殿又陷入沉靜之中。趙桓知道,今天恐怕會出事兒,因為自己那叔公輔政王趙廣。居然連多年不曾見得的金鑭也搬出來了。他心裡恐懼,巴不得早些退朝,見群臣無本可奏,遂言道:「若眾愛卿無本可奏,那今日便……」
「臣!」一聲高呼。響徹金殿,百官變色,君臣駭然。定睛一看,原來是樞密副使高俅。
「臣有本要奏。」高俅出班。手持笏板,大聲說道。
完了,擔心地事情終於發生了,高俅一出來,今天這事就算正式開戰了。趙桓手按龍椅扶手,緊緊抓了一把,強行定住心神,點頭道:「高愛卿。有本奏來。」
「是,陛下,日前,丞相建議,要裁撤三司,還權戶部。臣認為……」高俅剛說到此處,就聽到身邊的觀文殿大學士,御史大夫崔則在連聲咳嗽。示意自己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生亂子。豈止是他。這金殿之上,不知道多少人把高俅在祖宗十八代都罵了一個遍。人家媼相,計相,那是關係到自己切身利益,所以要站出來爭,你一個閒官,沒事就回家吃酒玩女人吧,關你什麼屁事!
高俅充耳不聞,仍舊高聲說道:「臣認為,丞相高瞻遠矚,真知灼見,此舉,實在於國有大利矣。三省六部制,自隋朝制定以來,沒用數百年,自然有其道理。三司歷年來,帳目不清,其情可疑,臣早就想建議朝廷撤除。如今,丞相親自提出,顯然是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請陛下三思。」
這一席話出口,文武百官們下巴差點掉到地上,咱們沒聽錯吧?高俅竟然聲援王鈺,主張撤除三司?這人,未免見風使舵得太快了吧?而三司使商仲揚,更是氣得在心裡大罵,高俅這個王八蛋!活該你兒子沒有了那玩意兒,成了陰陽人,該!
就連王鈺,也覺得頗為詫異,原本以為高俅出班,定是為童貫等人搖旗吶喊,沒想到他居然臨陣倒戈。
「臣是仗義執言,秉公明斷,也請反對撤除三司地同僚們,以朝廷利益為重,勿因私憤而誤國家大事!成千古罪人!」高俅慷慨激昂,大義凜然。趙桓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哦,這事,這事,諸位愛卿,還有異議麼?」
情勢出現一邊倒地趨向,高俅之後,朝中重臣尚同良,吳用,孟昭,李綱,都出班上奏,表示同意撤除三司,還權於戶部。
正當大臣們替王鈺吶喊助威,鬧得熱火朝天之時,童貫出班了。資政殿上,突然安靜下來,從君到臣,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掌管大宋兵權數十年的樞密使。近來,朝野傳言,媼相與寶相,翁婿不合。而此次丞相要廢除三司,童貫旗幟鮮明的表示反對,更讓人們堅信,這兩位當初共同進退的權臣,出現了隔閡。
見童貫出來,王鈺暗歎了一口氣,靜待事情的發展。
「陛下,臣童貫,堅決反對廢除三司。三司是國家最高財政機構,這是祖宗的家法,不能輕易改動。丞相改革朝政,初衷當然是好地,但是並非什麼制度都能改,若是廢除三司,只怕大臣們會有意見,也會動搖朝廷地財政政令。是以,臣建議,保留三司。」
童貫剛一說完,禮部尚書緊接著出班奏道:「陛下,臣附議。三司建立多年,經歷代先帝,都沒有出現什麼問題。如果貿然廢除,恐怕人心難服。」
「陛下,臣也附議。三司不能撤,動則生亂。」工部一班官員紛紛出班聲援童貫。情勢又有逆轉的趨向。
就在此時,高俅充當了支持王鈺的急先鋒,「慷慨陳詞」道:「變通變通,有變才能通!丞相推行新法。成效有目共睹!國家財政連年增收,對外作戰,屢戰屢勝,四海臣服,天下歸心!你們虧得還是科舉正途出身,妄讀了多年聖賢之書,卻是如此不明事理!食古不化!」
本來他的臨陣倒戈,就為童貫一幫人所不齒。現在居然還人模狗樣訓斥眾官。
「高俅!你卑鄙無恥!毫無信義!人無信不立,你有何面目立於這金殿之上!」工部尚書是童貫門生,見高俅如此猖狂,早就壓了一肚子火。
「曾尚書!本官哪裡卑鄙無恥,毫無信義了!你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是誹謗大臣!」高俅寸步不讓,針鋒相對。
莊嚴之地,變成了潑婦罵街的市井。眾位大人,都不顧身份和斯文,當堂對罵起來,言辭越來越激烈,最後甚至上升到了人身攻擊的高度。堂堂國家重臣。社稷棟樑,斯文掃地,只差沒有動起手來。
有道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玉階之上兩位,可是瞧得真真切切,一言不發的看著這場鬧劇。他們兩人都知道,要自己出了場,才是這場鬥爭地白熱化。
「你身為國家重臣,口出污鄙之言,簡直豬狗不如!我若是你,早就一頭撞死!」
「你見風使舵。毫無立場,你,你,你簡直就是個王八蛋!」
「你才是王八蛋!我不但罵你是王八蛋,我還要證明你是王八蛋!」
看到這會兒,王鈺幾乎苦笑起來,還以為自己這種沒認真讀書地人才會罵髒話,沒想到這些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地大人們。著急起來,也會指天罵娘。稍微扭頭。瞥了趙廣一眼,發現他倒是沒事人兒一樣,捧著那柄金鑭看猴戲一樣盯著殿下。
再轉過身去瞧趙桓,他也正看著自己,隨即點了點頭。王鈺會意,往前踏出兩步,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行了,各位大人,吵是吵不出個結果來的。」王鈺一發話,下面地文武百官這才消停下來,一個個爭得臉紅脖子粗地大臣們退回班裡。
「政見不同,這是常有的事情,沒有必要上綱上線,甚至是人身攻擊。我提出廢除三司,有人支持,有人反對,這很正常,大家可以各抒己見嘛。不過,最後拍板決定,還是要由陛下聖裁才是。」
趙桓聽到這話,心裡很不痛快,由朕聖裁,你什麼時候讓朕聖裁過?但王鈺既然把這燙手的山芋扔給自己,也不能不接著。當下,趙桓輕咳了兩聲,向下一望,問道:「這,廢除三司,列位臣工都有自己地理由。朕認為……」眼光在群臣之中搜尋,突然看到三司使商仲揚耷拉著腦袋,閉目養神。這廢除三司,你是首當其衝,難不成還想置身事外?
「商仲揚,你是三司使,你來說說,對這件事情有什麼看法?」趙桓說道。
商仲揚心裡跟明鏡似地,所以大臣們爭論的時候,他根本不去摻和。這時聽到天子召喚,方才慢步出班,不急不徐的從袖中掏出奏本:「陛下,臣的意見,都寫在奏章之上,請聖上過目。」
王歡下殿,接商仲揚奏章,呈到趙桓手中,展開一看,排頭第一行字就大出趙桓意料之外,「先帝在時,嘗與臣等言道,國之大事,當與時俱進。開國百年,積弱難返,王相推行新法,富國強兵,時也,勢也……」
越往下看,趙桓越是膽戰心驚,這商仲揚是三司最高長官,他怎麼還幫著王鈺說話,再三力陳三司制度的弊端,極力主張廢除三司,還權戶部。
「工部尚書,禮部尚書,結黨營私,欲行不軌。自新法推行以來,屢次出言無狀,阻撓新法實施。臣認為,此二人身居高位,卻不思為國盡忠,為君分憂,是為大不敬,當加以懲戒,以儆傚尤。」
「這,這……」趙桓看得雲山霧罩,這贊同廢除三司,怎麼還夾帶著彈劾同僚呢?轉念一想,這事,恐怕也只有王鈺才能幹得出來。罷了,看來廢除三司。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反正軍國大事,一切不由朕主,隨他去吧。
合上奏章,趙桓暗歎了口氣,無奈的說道:「商仲揚身為三司使,尚且秉公直言。不循私情,贊同廢除三司制度,還權戶部。朕意已決,即日起……」
「陛下!」話說一半,輔政王趙廣突然轉過身,倒讓趙桓吃了一驚。
「輔政王,有何話講?」
「三司制度,是祖宗家法。臣認為,不可擅自改動。王相推行新法,雖是國策,但也需切合實際。朝中大臣,反對者甚多。陛下不可不察。」趙廣懷抱金鑭,面無表情的說道。此話一出,滿堂皆驚,真正地交鋒開始了。
趙桓正遲疑間。又聽王鈺奏道:「陛下,臣受命於先帝與陛下兩代君王,推行新法,改革朝政。數年來,惶恐之至,惟恐有所怠慢,辜負先帝及陛下重托。三司制度,積弱難返。若再不改革,勢力影響到變法大業。這不但是臣地意思,更是朝中大多數同僚的主張。輔政王殿下所說,反對者甚多,不知道指的是什麼人?為何微臣沒有瞧見?」
「適才眾臣辯論,莫非丞相沒有看見麼?樞密使,禮部尚書,工部尚書。三司副使。三司判官等眾多大臣……」趙廣轉身正面王鈺,大聲說道。
「王爺!」王鈺地聲音陡然提高。生生將趙廣地話壓了下去。「大臣們各抒己見,這沒有錯,可有些人的話聽得,有些人的話卻聽不得。您說誰?工部尚書?禮部尚書?」
「不錯!還有……」
「好!」王鈺將衣袖一揮,側過身去向趙桓拜道:「陛下,對工部尚書,禮部尚書兩位大人,當如何處置?」
趙桓見輔政王與王鈺爭執不下,正感左右為難,如坐針氈,此時見王鈺詢問,吞吞吐吐,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半晌之後,方才小聲說道:「此事,但憑丞相處理。」
「臣謝陛下信任。」王鈺說完,立即轉身步下玉階,群臣俯首。行至禮部尚書面前,王鈺直視著他,後者見狀,心中驚恐,抱著笏板低下頭去。王鈺冷笑一聲,行走於文武兩列之間。
「前些時候,我到鄂州,見市井繁榮,以為鄂州治下,百姓安居樂業,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誰想到,這粉飾出來的太平景象下,隱藏地是一大幫地貪官污吏。自知府童師閔以下,揪出十餘名巨貪!涉案款項數以千萬計,幾乎是去年國家財政收入的一半!貪官害民,庸官誤國!若不澄清吏治,國家如何才能長治久安?」
話到此處,明白人已經聽出端倪來,王相這是意有所指。
「可就在這金殿下,就有那麼幾位大人,身居高位,不思為國效命,只知道中飽私囊,收刮民財。其一個,官邸造得極大,最近又張羅著在京城西郊修園子。還有一個,兒子在蜀中射洪縣任知縣,藐視中央朝廷地權威,私自立下名目,徵收重稅,搞得是民怨沸騰。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聽說買家賣家都要交稅的奇談怪論。我倒是有個設想,朝廷定個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李大人,封大人,你們說呢?」
工部禮部兩位尚書,聽到王鈺提起的事件,就知道今天完了。張羅著修園子的是工部尚書,兒子在射洪任知縣的是禮部尚書。他們怎麼也不會料到,王鈺抓把柄會抓到他們頭上,按說領頭是童樞密,為何王相隻字不提?莫非要拿我們當替死鬼?
李封二位,冷汗直冒,此時,只能寄希望於恩師童貫了。可童樞密似乎老僧入定一般,對眼前地態勢不聞不問。
「丞相,空口無憑,您憑什麼指責下官……」工部尚書封大人先沉不住氣了。
王鈺走到他跟前,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這可就怪了,封大人哪只耳朵聽到我在指認你?我只說有人修園子,我可沒說是你封大人,你怎麼就著急承認了?」
自知失言,封大人突然搶出班去,面朝皇帝跪拜道:「陛下!請替微臣作主!臣入仕以來,忠君愛國,克盡職守!丞相他這是欲回之罪,何患……」話剛說到這裡。突然發現面前多以兩隻腳,渾身一顫,仰頭望去,正瞧見王鈺那張掛滿了笑容的臉。
「封大人,有話,去對大理寺的大人們說。」
「王鈺!你……」封大人手指王鈺,鬚髮倒立。
「來人!摘去烏紗,扯去官袍。以五色大棒,打出宮去!」王鈺臉色一沉,厲聲喝道。殿下武士聞聲而入,手持五色大棒奔上前來,摘去封大人烏紗官帽,扯下朝服,不分由說,劈頭蓋腦打出宮去。直打得他抱頭鼠竄,哀號不已。
殿上眾官,莫不變色!
王鈺牙關緊咬,胸脯不住起伏,繼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重新換上一副笑臉。又踱步到禮部尚書面前,尚未開口講話,李大人卻已經驚慌失措,搶出班來。將笏板放於地上,又把烏紗包帽自行摘下,伏地請罪道:「陛下,臣教子無方,甘願受罰!」
「這就對了,大家臉上都好看。」王鈺很滿意他的舉動,微微頷首,回過身去朝殿外招了招手。四名武士快步入內,架起了李大人,作勢欲打。
「住手,李大人年事已高,就不必打了,還是讓他坐著轎子去大理寺吧。」
「謝陛下,謝丞相。」李大人微閉雙目,低聲歎道。王鈺今日重拳出擊。置五色大棒於殿前。擺明了是要清除朝中異己,同時。也是向皇帝,向趙廣,甚至是向童貫示威,希望他們好自為之。可憐,自己與封大人,作了那殺雞給猴看的雞。早知如此,又何必跟著樞密相公謀劃此事。
頃刻之間,六部尚書已去兩人,戶部與吏部兩部尚書因職權旁落,本就出缺,刑部尚書由孟昭兼任,兵部尚書又是王鈺本人,三省六部盡入王鈺之手。若再罷三司,呵呵,整個中央機構,全是王鈺的人。而在地方上,長江以北,上起幽雲,下至京南路,分別駐守著種師中,林沖,呼延灼,全是王鈺親信。長江以南,除趙構所佔據地兩路外,兩處大營是王鈺嫡系兵馬,一個衛戍區是王鈺舊部。正所謂,權傾天下,威加海內,皇權旁落,相權鼎盛。
王鈺回到玉階之上,沖趙桓拜了一拜之後,重新回到自己地位置,垂手肅立,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趙廣神色陰沉,懷抱著金鑭猶疑不決。誰也不曾料到王鈺今天會來這麼一手,人非聖賢,敦能無過,朝中大臣,又不是聖人,哪能沒有一點小節上地過失,可偏偏抓在了王鈺手裡,便大做文章。如今,朝野內外,全是王鈺心腹,較之當年的蔡京,有過之而無不及,再任由其發展下去,只怕將來有朝一日,這大宋天子,也會改姓王!
「今日就到此為止吧,退朝。」趙桓眼見朝中生出變故,驚恐不安。散朝之後,百官行色匆匆,急先恐後步出朝堂。趙廣神色黯然,懷抱沒有派上用場地金鑭,步履蹣跚地向外走去。唉,天要亡我,無力回天吶。
童貫顯得格外失落,來上朝時,簇擁著自己的那幫同僚,此時全不見了蹤影。王鈺啊王鈺,養虎為患啊。
「岳父大人留步。」背後響起王鈺的呼喚。
童貫剛要抬腳走下台階,聽到這一聲,停了下來,卻並沒有回頭。王鈺趕上前來,躬身一揖,執禮甚恭:「岳父大人,下月初五,是您大壽,素顏與小婿商議,想給岳父大人好生操辦一番,不知您意下……」
「王爺,你還想替老夫操辦大壽?這可擔當不起,如果你還念著老夫往日地好處,或者看在素顏的面上,就讓老夫多活幾年,拜謝。」童貫冷哼道,說罷揚長而去。
王鈺一直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失,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