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意義的兩個詞幾乎同時響起,轉眼間相隔數十米的兩艘船之間就出現了由炮彈搭起的橋。和中國古老傳說中的鵲橋相比,炮彈橋非但一點都不浪漫,而且充滿了死亡的氣息。剛開始,炮彈還沒有揮舞起死神的鐮刀,它們只是啃下了幾塊木板。隨著兩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炮彈發揮的效果也越來越大。華昌號的甲板上被砸了大洞,基拉哈特號則損失了一座炮塔,士兵的鮮血灑在甲板上,看起來就好像是甲板流的血一樣。
很快,在炮彈的縫隙中又搭起了第二座橋,是由繩索和抓鉤組成的鐵橋,冰冷而充滿殺氣。雙方揮出抓鉤的時間前後不過相差兩秒鐘,所以沒有誰在時間上佔了上風,只有憑真刀真槍來分個高下。在華昌號上是明朝的士兵包圍著英國士兵斬殺,在基拉哈特號少則是相反的情景。
眼見肉搏戰相持不下,兩軍的指揮者又架起了第三座橋——洋槍隊。這兩道命令連一秒的間隔也沒有,彷彿是同一個人用同一張嘴說出來的一樣。洋槍不愧是三者之中最嗜血的武器,它出場僅僅五分鐘,就已經製造出之前一倍的鮮血和屍體。奮戰中的士兵們眼前已被一片紅色的薄霧所籠罩,在他們看來,雲是紅的,船是紅的,眼前的敵人是紅的,自己的手也是紅的。
這場戰鬥絕不能說壯大,因為參戰的全部也不過是兩艘船而已,三年前克裡福德參加的那場英法大海戰中,光擊沉的艦艇就有近三十艘。也不能說扣人心弦,只有見識過李華梅一船擊潰馬尼拉十五家海盜的人才能真正體會這個詞的含義。或許也稱不上慘烈,當年在美洲的加勒比海上上演的一幕幕戰事那才叫慘烈,埃斯康特的人也好,瑪爾德那德的人也好,找不出一個是不帶傷回來的。這場戰鬥就好像海戰那樣規範,什麼時候適合開炮,炮彈要瞄準哪裡,什麼時候開始攻船,進攻船頭需要多少人手進攻船尾又要多少人手,以及什麼時候需要增援。李華梅和克裡福德都是海戰的佼佼者,他們都能準確地判斷局勢下達指示,決不會早一分或者晚一分。每一道指令的最佳時機只有一個,能抓住的人就將獲勝,抓錯了就意味著失敗。偏偏這兩人都抓住了,而且效果基本上差不多,若此刻讓雙方都停下來,數數戰死的人數,李華梅的士兵若是死了七十個,克裡福德的士兵決不會多死五個或是少死五個。這只能說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鬥,擁有相同素質的指揮官和擁有相同素質的士兵,就好像是一個人的左右手一樣,你能分出哪只手大些哪只手小一些嗎?或許只有等到兩艘船殺到只剩下一個人活著的時候,才能判斷勝負。但是他們畢竟不是海盜,信奉活著就是勝利的唯一標準。對他們來說,傷亡若是超過了一半,那就等於失敗。
李華梅和克裡福德都很清楚,再打下去會有什麼結果,他們並不希望得到這種結果。通常在戰場上最瞭解你的人不會是你的同伴,相反卻是你的敵人。所以當李華梅下達撤兵的指示時,克裡福德也停止了炮擊,剛才還熱火朝天的戰場剎時冷了下來,只聽到士兵們的餓喘息聲。
他們的舉動也被首在周圍的十一艘軍艦看在眼裡,軍艦彷彿接受了什麼指示似的,開始向中間包圍。
戰場只停歇了五分鐘左右,隨即又聽到一聲:「開炮!」克裡福德認得那是羅伯特•;史科特的聲音。
十一艘軍艦第一次射出了炮彈,炮彈在空中沿著弧形的軌跡向前推進。軌跡的終點卻不是華昌號。
眼看著炮彈朝自己飛來,基拉哈特號上大概只有克裡福德不會驚訝,應該說他從沒把吃驚的表情表現在臉上過。基拉哈特號至少被十枚炮彈擊中了,很快便陷入了火海之中。甲板上的士兵四處逃竄,及時跳入海中或許還能撿回一條命,雖然他們不知道英國艦隊為什麼要打自己人,不過至少可以確定他們的目標不是自己。
克裡福德沒有驚慌,也沒有逃跑,他只是靜靜地站在甲板上,看著眼前跳動的火焰。這火焰正在吞噬著他的基拉哈特號,就好像在吞噬他的半身一樣。
火焰中突然傳來了叫喊聲,是女性的聲音,是李華梅。李華梅雖然設想過英國海軍會為了滅口而殺了克裡福德,但這只是她眾多猜想中的一個,成為現實的可能性比他們會攻擊華昌號的可能性更小。但事實證明,人類的智慧的確無法抓住所有將要發生的事。儘管雙方所屬的陣營不同,但克裡福德仍然是個令人尊敬的對手,李華梅也不願看他被這麼犧牲掉。
克裡福德聽出那些話是在勸他逃亡,他走到船舷邊,對著華昌號的方向說道:「李提督!能夠和你交手我已經很滿足了。你不愧是海上的霸者!但是無論如何,我是不會離開我的基拉哈特號的,它是我的兄弟,不論是火還是水,它去哪裡,我就會去哪裡。」他頓了頓,又說道:「關於霸者之證的事,請代我向各位道歉。麗璐小姐會知道霸者之證在哪裡的。」說完,他便靠著船舷坐在了甲板上,任憑李華梅怎麼呼喊也不答話。那些喊聲很快就被火焰和煙霧切斷,克裡福德微微彎起了嘴角,彷彿在享受冬日最後的陽光一樣。只不過這太陽靠得太近了,它帶來的熱量比赤道夏季的溫度還高得多。
麗璐和阿倫海姆號一直都在布魯ri港口等待著,遠遠地也看到了剛才的戰況,卻沒想到英國海軍艦隊會攻擊克裡福德。等她趕到的時候,英國海軍已經在羅伯特•;史科特的指揮下返航了,而基拉哈特號已有一半浸沒在海水之中。她自然無法親耳聽到克裡福德的那些話。麗璐也曾希望克裡福德被打敗,但是當希望變成現實的時候,她反而不這麼想了。即使克裡福德是被李華梅打敗的,她或許也會覺得不忍,更不用說克裡福德現在是被自己人暗算的了。這種心情確實很奇怪,克裡福德欺騙過她,陷害過她,威脅過她,差不多所有可以被稱做無恥的事情他都做過了,但是只要想起他那張帶著笑意的臉,就無法完全憎恨他,或許是因為在他身上找不出一絲的邪氣吧。李華梅和費南德也有相同的感覺,所以他們都無法瞭解克裡福德這個人。用費南德的話來說,他就像是酒心巧克力,巧克力雖然帶著巨毒,但是裡面的酒卻一點毒也沒有。但也並不是人人都能看到這一點的,被克裡福德背叛過的海盜們顯然不這麼認為,英國海軍總司令也不會。
基拉哈特號靜靜地沉入了海底,它當年飛駛海上的時候,曾使每一個看到它的人都驚叫著它的名字,沉沒的時候卻是如此蒼涼。它那位有著戲劇般人生的主人,也在沒有鮮花和掌聲的舞台上謝幕了。
看著基拉哈特號的沉沒,麗璐突然冒出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想法:如果有一天她將要死了,她也希望能死在海上,在空無一人的海面上,躺在甲板上,隨著船身漸漸沉入大海,那應該是把生命奉獻給大海的人最好的歸宿了。雖然這樣想著,眼淚卻不聽使喚地落了下來。
華昌號和阿倫海姆號又回到了布魯ri港,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就算說話,也都盡量不提剛才發生的事。之後,李華梅要整修船隻,重新編組士兵,忙得一刻都停不下來。麗璐則是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發呆上,讓人覺得她好像變了個人一樣。
三天後,費南德三人也按約定好的趕到了布魯ri。眾人才正式談起克裡福德的事情。就算他已經死了,但是在他身上卻留下了那麼多的秘密,想叫人忘記都很難。
首先要解決的還是霸者之證的問題。從克裡福德臨死前的話中已足夠證明費南德的推斷了:他並不在意霸者之證。或許他只是因為好奇,又或許他只想證明自己的能力,不管是哪一種可能,都和霸者之證本身的含義不相干。這又是他一個奇怪的地方,不過原本他已經讓人捉摸不透了,再多加一點也不奇怪。而這樣一個人,他會把霸者之證放在哪裡呢?他的公館裡顯然是不可能有的了,已經有人替他們搜過一遍了,若霸者之證真的在那裡,這世上也只有老鼠才找得到了。
費南德一口接一口地灌著酒,麗璐則捧著頭苦思冥想。思考並不是麗璐的強項,但誰讓克裡福德說了那樣一句話:麗璐小姐會知道的。麗璐實在想不通克裡福德的意思,她跟克裡福德總共也不過見過四次面而已,兩次在他的公館裡,兩次在美洲。他們之間也算不上有什麼交情,只不過是利用和被利用,欺瞞和被欺瞞而已。難不成霸者之證在美洲?或者這根本是克裡福德小小的報復!
通常費南德喝酒的速度是和他腦子轉動的速度成正比的,但是對其他人卻不一定適用。當費南德放下空了的瓶子又拿起另一瓶酒的時候,麗璐忍不住叫了起來:「你喝夠了沒有!這麼濃的酒味把我的腦袋熏得一塌糊塗的,我怎麼還想得出來!」
火氣剛發完,麗璐卻突然瞪大了眼睛,盯著酒瓶子直看,然後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幾乎在同一時間,費南德的眼睛亮了起來,笑著說道:「酒中自有顏如玉,酒中自有黃金屋!」
其他人還沒弄清怎麼回事的時候,麗璐已經嚷道:「趕快準備出海!回阿姆斯特丹!」
聽到這個詞,卡米爾也明白了。當初克裡福德把北海的霸者之證叫給他們時,是讓他們到阿姆斯特丹一家名叫「鯨魚」的酒館去拿,那麼現在他也很有可能把七張霸者之證放在那裡。至於他是怎麼把這些東西從倫敦弄到阿姆斯特丹的,那就沒人知道了。反正沒有什麼事是克裡福德做不到的。
卡米爾三言兩語把事情解釋完,眾人也跟著就朝碼頭跑去。在離開之前,李華梅委派易安去里斯本把拉斐爾和伯格斯統請來,一方面霸者之證必須還給他們,另一方面她也想知道楊希恩離開之後的情況。
布魯ri距離阿姆斯特丹本沒有多少路,阿倫海姆號和華昌號又像是在賽跑一樣,一刻不停地奔馳在海面上,所以沒兩天功夫就到了。當然,阿倫海姆號的速度畢竟是比不上華昌號的,所以李華梅指示船速稍慢一些,兩艘船才能並行。
阿姆斯特丹還是老樣子,酒館「鯨魚」也是老樣子,但是老闆卻不太一樣了。麗璐等人以前也算是「鯨魚」的常客,老闆向來待他們比其他客人都熱情幾分,現在卻有點恐懼似的看著他們,半天不說話。好容易他才收起自己的表情,歎了口氣,說了句話。
「克裡福德是不是已經死了?「
這回輪到麗璐一方說不出話來了。不過,他這話也表示麗璐和費南德想的沒錯。
老闆把他們請到了自己屋裡,又問道:「克裡福德是不是已經死了?「
麗璐說道:「是,他死了。他……「麗璐說不下去了,她不知道應該說是來拿回被克裡福德搶走的東西好呢,還是說克裡福德有東西要交給她。
老闆點了點頭,說道:「他曾經拜託我,如果麗璐小姐來了,就替他把一件東西還給你。而且那個時候,他已經死了。「老闆說著,從床底下拉出一口箱子,又從箱子裡取出一個紅色的木盒。那盒子正是克裡福德用來裝霸者之證的。
麗璐接過盒子,打開來一看,七張霸者之證全在裡面。當初把這些東西交出去的時候沒什麼感覺,現在卻覺得這個盒子沉得很。
老闆不再說話,只是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著窗外,連麗璐等人什麼時候走的也不知道。
等到第二天他們再去的時候,卻發現酒館已經關了門,正有幾個人在屋頂上把酒館的招牌給拆下來。一打聽才知道,「鯨魚」的老闆昨天晚上就把店舖賣了,帶著孫女一起離開了,似乎是打算去倫敦。
一般總認為打了勝仗要比打了敗仗開心,單事情總有相反的時候,像現在就是這種情況。克裡福德死後,李華梅不再受威脅,麗璐也拿回了自己的東西,她們的目的都達到了,但是卻沒一個人覺得高興。李華梅還可以拿明朝的事調劑精神,其他人就只能努力學習費南德和埃米利奧了。幸好另兩個霸者之證的主人很快就趕來了,否則他們就只能和一群醉鬼和大象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