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鯨成了海盜們的第二件勝利品,他們將白鯨綁起來掛在船尾,拖回了自己的基地。一頭鯨魚的皮和油可以賣上幾萬塊錢,它的肉也足可以吃上幾個月,海盜們這一年是不用愁了。當天的晚餐就是烤白鯨。海盜中什麼人都有,就是不會有好廚子,所以海盜雖然大都會一點烹飪的功夫,卻弄不出什麼精美的食物來,有烤肉和酒就足夠了,只不過這次換成了烤魚。
不料,已經死掉的鯨魚突然發出了救命聲,一時間連號稱天不怕地不怕的海盜也被嚇了個半死,丟下手裡的刀撒腿就跑。有幾個膽大的還沒跑遠,聽出了那救命聲似乎是兩個男孩的聲音,聲音也不是從鯨魚嘴巴裡發出來的,而是腹部。海盜們剖開了鯨魚的肚子,隨著渾濁的海水、泥沙、垃圾、消化了一半的食物一起滾出來的還有兩個孩子,十二、三歲的年紀,一出來就大口大口地吸著氣。海盜們卻全都捏住了鼻子,魚肚子裡的味道和烤魚的味道是相差很遠的。
這兩個孩子就是詹姆茲•;克裡福德和他的夥伴威爾。兩個人渾身濕漉漉、粘糊糊的,還滿身是傷,威爾身體比較虛弱,終於在傷完全治好之前永遠閉上了眼睛。兩個人是在北方一個漁村裡長大的,四個月前,村子裡的男人全體出動去捕鯨魚,但是過了三個月卻沒有一點消息,按照以往的經驗,他們多半已遭不測了。克裡福德和威爾卻不願意相信,因為他們的父親也是捕鯨者的一員,兩人商量之下,竟偷偷帶著乾糧搖著小木船出海了。他們沒有找到父親,卻找到了殺死父親的那只白鯨,這是等他們被白鯨吞下肚之後,在鯨肚子裡發現父親的煙斗和戒指才知道的。不管怎麼說,他們已經很幸運了,雖然他們的小船被鯨魚咬成了兩半,但他們自己還沒變成兩半。但這也不是多值得高興的事。漆黑的鯨魚肚子裡只有在它張開大嘴吞食的時候才會透進一點亮光;又粘又滑的皮膚根本沒有落腳的地方,他們等於是漂浮在魚肚子裡的海面上;他們的鄰居是各種魚蝦、水藻、浮游生物、古錢幣、布鞋、繩子、骨頭等等,所有你想像得到的東西都可以在這裡找到。若是摸到了古幣還可以互相猜測一番,最初兩天他們就是用這種方法解悶的。但若是摸到了一截骨頭,那滋味就不太好受了。偶爾也有碎玻璃、螃蟹殼等東西,他們身上的傷就是這麼來的。這裡的海就跟真正的海一樣,也會有驚濤駭浪,比如說當鯨魚動海水中躍起的時候,或者它進食的時候,兩個孩子就不斷重複著被拋向空中再落到海面上的經歷。最難以忍受的還是空氣,剛進入鯨魚肚子裡的時候,那又酸又臭的氣味幾乎快把他們熏死,就算聞了三天,他們也沒法適應。他們總算知道了這世上還有比餓死更可怕的死法——臭死。兩個人終於忍受不了了,想要從這個鬼地方出去,事實上逃出去跟他們能活著近來一樣困難。他們開始在魚肚子裡尋找有用的東西,從海面上到海底,一樣樣摸過去。大約摸了十個小時之後,他們找到了一個羊皮口袋,又摸了大約七、八個小時,摸到了一把小刀。他們用這把刀朝鯨魚的皮膚上用力刺了下去。白鯨立刻感覺到身體中的異常,疼痛讓它不斷扭曲著身子,或者潛下三百米深的海中,或者用腦袋去撞北冰洋的冰山,但是無論用什麼方法都不能減輕這種痛苦。幸好它的瘋狂舉動只持續了一天就遇上了「鷹之團」,否則裡面的兩個孩子恐怕會先被折磨死。
克裡福德是鯨魚肚子裡爬出來的孩子,光是這點,就足以使海盜們對他刮目相看了。他也加入了海盜的集團,接受嚴格的訓練,並且他的智慧也在一點一滴地累積。等他十七歲的時候,就已經沒有那個人能打得過他,或者比他更聰明了。
這些就是克裡福德在成為「鷹之團」的首領之前的故事,查爾特都知道得很清楚。只有一件事他是不知道的,克裡福德在白鯨肚子裡找到的那個羊皮口袋,裡面裝的就是霸者之證。他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雖然那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拿的是什麼東西。
這故事似乎能在克裡福德性格的拼板上多增加幾塊,但還不夠完整。費南德認識的人中,或多或少都有過不幸的少年時代,麗璐、卡米爾、埃米利奧,包括他自己。幼年的經歷往往會對一個人產生重大的影響,比如麗璐就會看重金錢,埃米利奧則有些畏畏縮縮,費南德是隨心所欲,卡米爾卻很珍惜每一個人和每一樣東西,克裡福德會貪圖富貴和權勢也很正常。但奇怪的是,他似乎對現在的狀況完全滿足了,他距離海軍總司令的位置也不過還有兩、三步路,卻不願走過去;他明明已經得到了七張霸者之證,卻沒打算用來建立自己的霸業。他的心思就好像被群山環繞著的湖水一樣,不受任何事物的影響。
但是,就算看不透克裡福德在想什麼,他們還是得進行下一步計劃。湖水若自己不起波瀾,就丟塊石頭進去。克裡福德不看中霸者之證,卻有其他人看中,比如海軍總司令埃格斯邦和英國女王殿下。
一道流言從酒館的窗子裡飛出,飛進了海軍本部,飛進了皇宮,也飛進了克裡福德的公館。
「克裡福德叛變!」
緊隨其後的還有多項證詞:克裡福德暗中收集了七張霸者之證,卻據為己有!克裡福德在海軍總司令下命令之前就派艦隊去了明朝,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克裡福德挑撥女王和明朝使者的關係,是因為他希望能完全控制女王!克裡福德……
在上位者最敏感的就是部下有取而代之的意圖,這些流言猛烈地撞擊著女王和埃格斯邦的心,不過他們還是給了克裡福德一個辯解的機會。姑且不論克裡福德的說詞有多誠懇、多完美,只要看到他平靜如常的臉色,如水銀般流瀉話語,不帶一絲顫音,也不由得就將懷疑去掉了一大半。
但是懷疑畢竟不同於其他的感情,一旦生了根就很難徹底拔除。就算只有1%的懷疑,只要有一點能證明它的事件出現,它立刻就會膨脹100倍。就好像一塊立於小石頭上的堅石,想要推倒大石,根本不用花力氣去推它,只要朝那塊小石頭丟塊更小的石頭就行了。
這塊更小的石頭就是由阿姆斯特丹返回的海軍艦隊,他們報告說沒有發現阿倫海姆號和華昌號,而將他們派出去的正是克裡福德。對於這一點,克裡福德沒法解釋,他的忠誠心在女王和埃格斯邦總司令眼裡瞬間崩潰了。
女王殿下給克裡福德下了三道命令:第一,交出霸者之證;第二,找出華昌號和李華梅並護送回倫敦;第三,將派去明朝的艦隊召回。海軍總司令也下了三道命令:第一,把霸者之證交給他;第二,找出華昌號和李華梅,立即殲滅;第三,派兵增援遠征明朝的艦隊。前三道命令是公開下的,後三道則是秘密授予的。
在英國宮廷內部,主張出兵明朝和友好建交的人早已分成了兩派,彼此爭執不休。女王是傾向於後者,而海軍總司令埃格斯邦則是前者的積極擁護者。他有實權,在宮中也有靠山,卻找不到合適的執行者,所以在過去的十年中均以失敗而告終。這種人才確實很難找,必須有前線作戰的能力,又要有一定程度的謀略,可靠和忠實也不能少,最重要的是容易剷除。試想一個在智力和武力方面都有較高水準的人怎麼會輕易受他擺佈呢?而一個容易被剷除的人又怎麼能擔得起這麼重大的任務呢?克裡福德卻恰好兩方面都符合,因為他是海盜出身,憑這一點,只要埃格斯邦一句話就能隨時料理他。
照理說克裡福德現在應該很傷腦筋才對,因為他接受了兩份完全相反的命令,他必須從中做一個選擇,是忠於女王,還是忠於海軍總司令。但是不論他選擇哪一方,都是弊大於利。若是他不願交出霸者之證,那麼他只有第三個選擇,忠於他自己,也等於宣告了自己的死亡。可是克裡福德看起來卻還是那麼平靜,彷彿根本用不著選擇一樣,又好像是已經決定好了。在他整備自己的艦隊出海之前,只做了一件事,將公館裡僅有的兩個僕人解雇了,還給了相當數量的養老費。
就在他的艦隊離開倫敦軍港的時候,公館被海軍總司令直屬的陸戰隊包圍了。他們在公館裡仔細地搜了一遍,除了沒把牆壁拆開來看以外,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卻沒發現一個人,也沒找到霸者之證,連類似的東西也沒有。
克裡福德手中的艦隊有兩部分,一半是他的直屬艦隊,另一半是由羅伯特•;史科特提督率領,合計共十二艘軍艦。這樣的兵力若是去尋找華昌號似乎少了些,若是攻擊華昌號又嫌多了些。克裡福德旗下最勇猛的艦隊是由理查•;吉爾邦指揮的,同是海盜出身,克裡福德對他有著十二分的信任,所以才會派他去攻打明朝。羅伯特•;史科特原本只是海軍眾多提督中的一名,就攻擊而言遠不及理查•;吉爾邦的靈活和多變,但是他臨危不亂的個性和堅實的佈陣很適合防守,因而被調配到克裡福德手下。可以說他是克裡福德每戰必勝的幕後功臣。正因為有了堅固的盾的防守,矛才能發揮出最大的實力,若是矛本身又要進攻又要防守,它根本就毫無威脅了。
克裡福德似乎早就知道李華梅躲在哪裡了,命令艦隊直朝鄰近的布魯ri港口駛去。他當然是個聰明的人物,和李華梅、費南德相比一點也不遜色。雖然他中了兩人的計,不過在此之前,他也曾將兩人玩弄於股掌之上。當叛變的流言傳到他耳朵裡時,他或許就已經看穿了所有的計謀,也早就準備好了對策。
軍艦的速度總是比普通的商船要快上一截,在行駛了一天一夜之後,布魯ri的碼頭已出現在地平線上。除此之外,前方還有另一樣東西,最先看清楚的是幾張巨大的帆,帆頂掛著一面旗,紅底黑字。克裡福德認得那個漢字,是李字。
李華梅的膽子倒是不小,隻身敢與十二倍的敵人作戰,而且對手是英國皇家海軍的精英份子。
克裡福德命令艦隊上前包圍華昌號,十二艘艦艇以旗艦基拉哈特號為中心向兩翼散了開來,很快形成了半包圍的陣型。李華梅的華昌號毫無動靜,既不向前,也不後退,只是靜待著基拉哈特號向它駛進。
也只有基拉哈特號在向前行駛。其餘的十一艘軍艦隻是擺出了半包圍的陣型,卻不再向前移動,似乎只等基拉哈特號去和李華梅拚命。若是個疑心病重的人或許還會想到,那十一艘軍艦包圍的根本就不是華昌號,而是基拉哈特號,是為了防止它敗陣時溜走。
克裡福德也注意到了,他卻沒有懷疑,他只是確信。埃格斯邦當然不會相信海盜出身的克裡福德,所以派羅伯特•;史科特在一旁監視他的行動。現在眼看著自己的計劃和女王殿下的命令相牴觸,自然要先保住自己的腦袋,最好的方法就是犧牲克裡福德了。他故意讓克裡福德去打李華梅,又讓羅伯特指示其他艦艇不得幫手。兩敗俱傷當然是最理想不過的了,若是他敗了也沒什麼損失,若是打贏了羅伯特就必須立刻消滅他,之後便可以將所有的罪名賴在一個死人身上。雖然不是一石三鳥,總還是個一石二鳥的好法子。第三隻鳥已經不見了蹤影,就是那七張霸者之證。
克裡福德很瞭解自家上司在打什麼算盤,所以對這樣的情況連一點驚訝的表情也沒有。若是不經意間露出了半分,那也是因為他在想:「李提督!好一個可怕的人!」他能看穿埃格斯邦的陰謀沒什麼希奇,沒想到李華梅竟也預料到了這點,所以她才會用一艘船來迎戰。
事實上這種事對李華梅來說並不是多難預測的。英國的官員們和明朝的官員們雖然用不同的語言在思考問題,但基本上腦子的構造還是相同的。明朝的官兒做的出來的事,想必英國的官兒也做得出來。這種事李華梅已經領教過不止一次了。
基拉哈特號距離華昌號已相當接近了,這樣的距離只要稍微提高嗓門說話,對方就可以聽見了。所以戰爭並不是炮火開始的,而是像朋友見面一樣,按照英國古老的習俗從脫帽敬禮開始的。
「李提督,讓您久候了。我真是過意不去!」
「不,我也只是剛到而已。您的艦隊一出發,我就得到消息了。」
「麗璐小姐可好嗎?怎麼沒見到她的船?」
「等你認輸的時候,她自然就會出現了!」
雙方的目的都很清楚,必須把事情做個了斷,打仗無疑是最痛快的方法。再說,有十一艘軍艦在後面等著觀摩,他們就算不想打也不行。
「開炮!」
「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