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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卷 第三章 福音、跋涉與異動 文 / 金龍魚

    第三章福音、跋涉與異動

    西出潼關。

    回首望去,雄關巍然矗立。

    耶酥會傳教士羅務祿、石銘楷在關前驗了路引、薦信,入得潼關,滯留了十日之後,終於領到了西北幕府官廳簽發的『度牒』,出了潼關的『西關城』,踏上西行路。

    在西北治下任官的西洋傳教士,現在據說已經有近兩百人,另外還有數百上千名不明來源的西洋人,包括一些西洋工匠在內,也在西北幕府隸下各官署中擔任著官員或者胥吏的差遣職司。自從幾年前的中土『南都教難』之後,西洋傳教士在中土帝國一時陷入舉步唯艱的境地,雖然有中土官紳的大有力者上書朝廷為『泰西教士』回護緩頰,使他們為基督傳教的事業不至繼續惡化中斷,但無疑是一次重挫,羅務祿、石銘楷等久居『媽閣』的傳教士都為此憂心,當他們接到在西北任官的傳教士讓人捎帶的信件,信件中對於西北各種情形的描述,對於在西北傳教前景的謹慎樂觀,仍然讓媽閣的耶酥會教士為之振奮不已。羅務祿、石銘楷這兩名義大利亞貴族家庭出身的傳教士,看過信件之後,甚至就立即決定了北上,要去西北治下親眼看一看,如果可能他們打算就留在西北傳播天主的福音了——此時的中土帝國已經是兵連禍接的亂世,烽火遍地,盜賊蜂起,兩位傳教士運氣不好的話,很可能會在途中死於非命,病餓困頓而死或者被亂兵亂匪殺死都是有可能的。不過傳教士都是滿腦子殉道赴死心思的狂熱偏執者、虔誠信仰者,死且不懼,何況是病餓困頓與亂兵亂匪呢?

    兩名傳教士倒也運氣不錯,一路有驚無險。他們自嶺南北上,走西江驛道入長江,轉而上溯,至武昌而不能入蜀,改行漢水,北走襄陽,過境於河洛,穿過橫天軍治下府縣,叩靈寶關而入西北之境,行至潼關因無度牒被迫滯留,直至領到了官給度牒這才又獲准過關,真正踏上西北幕府治下土地。西北官方主管宗教祀祭事務的衙署『宗教祀祭司』,還很是慷慨地『賜予』了他倆一人一個漢名:『羅務祿』和『石明楷』。『宗教祀祭司』的小官吏倒是小心地解釋說,這兩個漢名乃是依據兩位西洋教士名諱的諧音而定,兩名傳教士對此倒是很無所謂,聳聳肩就默認了西北官方賜予的名字,羅務祿就羅務祿,石明楷就石明楷吧,又不影響什麼,只要能順利入關,能順利去河中府覲見西北的皇帝就行。

    這時屈指算去,羅務祿、石明楷從媽閣動身北上,關山重重,路途輾轉,他們到達潼關城下時,幾乎花了近一年的時間,回首前塵,縱是無情輩,也須潸然淚下矣!

    換下了儒服,穿上對襟胡袍的羅務祿、石銘楷,高鼻深目,瞳色藍碧,頗類西域胡商,來往於漢地的色目人就有很多是他們這種裝束打扮。

    兩名西洋傳教士輕鬆地騎乘在兩匹大馬騾上,騎術看上去很有兩手的樣子。這就是貴族家庭出身的好處,兩名教士在義大利亞從小就學著騎馬了,到現在只要不是碰上什麼萬中選一的烈馬,那都是控韁由心,騎乘自如,何況跨下坐騎只是兩匹馬騾而已。

    兩名教士在潼關城,就與當地的車馬行大商號『白馬盟』聯號分行的人商量好了,一次付給『永昌盛』大錢莊開具的憑票即兌銀票一百兩,作為從潼關起程直達河中府的全程車馬費,食宿費則另計,他倆跟著『白馬盟』每天發兩班的『車馬班』登程上路,『白馬盟』則全程免費為他倆提供代步坐騎兩頭,代步坐騎的草豆食料也全由『白馬盟』負責。

    羅務祿、石明楷也是早就打聽清楚了,像白馬盟這樣的大車馬行,每班次都有車行護衛以及與『白馬盟』相與多年之標行的標師、標客隨行,沿途的巡哨官軍、巡捕騎兵也會曲予周全,路途上的安全可以無憂——事實上,從潼關一線往西,直抵河中直隸府,一路都是安全平靜的。為了傳教事業固然可以殉道赴死,但若能善保有用之身,倒也不能輕言捨生棄命,兩位教士純粹是被來時的路途艱辛給嚇住了,覺得此去萬里,路途遙遠,還是跟著白馬盟這般素有信譽的大商號上路為妙。

    羅務祿、石明楷在『媽閣』的教會學院,就學會了中土官話和中土文字,還通讀了中土的四書五經,他們倆在北上之前對中土的瞭解已不算差,而且之前近一年的長途旅行,也讓他們對中土的風土人情有了更多的深入瞭解。不過,當傳教士們處在比較弱勢的地位,要想在沒有什麼教會勢力扎根的陌生地區傳播天主的福音,『謙卑』與『和藹』肯定不能少,『平易近人』的做派更是必需,羅務祿、石明楷是訓練有素的傳教士,自然不會在這種境況下有任何高傲以及居高臨下等等令人不悅乃至反感的表現,他們這時候更願意與一切階層的人們打成一片的。因此,在跟隨『白馬盟』車馬班登程不久,兩位出手大方的西洋人士,就與『車馬班』的大掌鞭、學徒、護衛、腳夫、標師、旅客們一一混熟了。

    曉行夜宿,不日即抵達長安,從潼關過來的『車馬班』到了長安,停留兩天之後就會原路返回潼關,而兩名傳教士則在這座西北治下的東方大城又停留了十日,四處走訪,然後再隨『白馬盟』從長安發往隴州的另一個『車馬班』重新起程,向西進發。

    車馬過了隴州,兩名傳教士不日已入蘭州府境,眼見黃河蜿蜒北去,隴山委蛇南來,盡顯西北形勢之雄郁蒼涼。

    從長安到隴州,一路走到河西,出嘉峪關,經行哈密,直到亦力,翻越蔥嶺西走蒲犁驛道,或者向北繞行金山走草原驛道,都可以抵達河中府。兩名傳教士隨『白馬盟』車馬行的『車馬班』登程上路,路上少說也要倒換十次以上車馬,才能到達他們最終的目的地,畢竟民間的客貨車馬,都是將本求利,計程休止,有著許多的愛惜,上了路也不可能像官方驛馬那般的不惜代價,所以這一路,走上幾個月是很正常的事情,就這還已經算是快的了。

    初秋艷陽,至午猶顯懊熱,但隴畝之中仍有不少頭戴帽圈、斗笠的農夫在田間勞作,令人由然憶起『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古詩來。

    一行車馬沿著黃土夯實的驛道,穿過秋收在望的曠野,逶迤前行,車前車後便是百十個裝束打扮各異的騎士,騎著大騾傍車而行,顯然來歷不一,其中一大半都是車馬行的旅客,嫌坐在大車上氣悶煩熱,起程之前就跟車馬行討了坐騎以代步來著;另外還有幾十號趕著驢子的腳夫,挑擔子的腳夫以及跑單幫的小行商,他們並不是車馬行的人,但都是『車馬班』相與的鄉黨熟人,這起人都是臨時搭伴跟著『車馬班』同走同息一程兩程,圖的是在路上好有個照應,到了打尖歇息的時候他們照例是要出把子力氣,幫著『車馬班』幹點雜活、力氣活什麼的,順便也沾點『車馬班』的光兒,混點便宜的吃喝和牲口草料——『車馬班』每天打尖歇宿都有固定相與的茶棚、小飯鋪、大車店以及客棧、旅店,『車馬班』從大掌鞭往下的『白馬盟』諸人,在這些地方吃喝或食宿,店家自然都有優遇,給的折扣很不小,幾乎就是收個本錢,而且還是賒掛帳,白馬盟通常是給他們這些店棧每月結一次帳。而這些個臨時搭伴上路的,雖然不能跟大掌鞭等人一起同夥吃飯,這吃喝飯錢,店家最後也能看著給他們算便宜一點的,至於旅客就沒啥折扣可言了,最多是結帳抹去個零頭罷了。

    『白馬盟』的大車都是清一色的載客長轅車,由健騾拉著,車廂前後及兩廂都鑲著一塊白銅銘牌,閃閃發亮,上鐫『白馬盟』三個台閣體大字以及一匹奮蹄奔馳的駿馬標記,這是白馬盟的招牌。事實上在每輛大車的車頂上還插著一面白馬旗作為認記。

    車馬行的護衛都攜了刀、劍、棍、斧等隨身兵器,還帶了獵弓、箭袋以及標槍,牛皮盾、柳條圓盾在西北也不算犯禁,標行的標師、標客差不多也都是攜帶這些個兵器,但不要說這一路比較太平,就是真有幾個剪徑蟊賊出沒,看這架勢也不敢招惹,只是長年沿襲下來的警戒習慣,估計白馬盟一時半會改不掉就是了,再說西北的邊遠之地眼下仍然有強賊流匪出沒,出行防身,刀弓箭盾之類的玩意真還不能不帶備著的。

    過了『洪家營子』,便是『參將壘』,離著蘭州府城還有八十里地,已經是未初二刻,早過午時了。『參將壘』這兒有一個茶棚供應茶水飯食,是白馬盟的車馬班慣例歇腳打尖之處。

    大隊車馬湧入茶棚前的空地,車馬行的夥計學徒和旅客,還有搭伴上路的腳夫、小行商,一下就把茶棚搞得鬧哄哄的,茶棚的座頭轉眼就被人們佔了一大半。

    一干人有緊著要酒菜飯食的,也有緊著催要豆麥麩皮喂牲口的,一通忙亂。

    茶棚裡有的主食就是饅頭、饃饃、燒餅、煎餅、臊子面、麵湯、渣粥等麵食,有幾樣是預先做好的,無需和面現做了;下酒下飯的肉菜則只有鹵下水、豬頭肉、雜碎熱炒等,亦以價廉快捷為主。要吃菜蔬也有,醋拌蘿蔔絲、醬拌豆芽、鹽水生菜、土豆濃湯、拌三絲、拌豆腐、鹽水黃豆、豆子醬,好幾樣都是事先做好熱在灶上的,還有豆腐乾子、豆腐泡、水豆腐、老豆腐等,反正吃的時候就是怎麼快怎麼來。還有大桶的菜葉水豆腐洗鍋湯管夠,要喝酒的則有紅苕村釀,都是價廉之物,可以豐儉由人,於是乎茶棚下人聲鼎沸,喧鬧不已,也不須多說。

    為了避開午後辰光的懊熱,『車馬班』曉行夜宿,在中午打尖之後都不急著上路,怎麼都要歇到申時近黃昏才會上路,緊趕一段夜路,然後在戍、亥之間望門投宿,第二日寅卯之間天未破曉,又要動身趕程了。所以,大傢伙都是吃完飯食,各自找樹蔭涼爽地方歇著,或吹牛聊天,或倒頭困覺,或聚眾小賭,或是問店家要一壺老酒搭上一碗豆子、干子、蘿蔔條什麼的,吃著喝著也就打發了時辰。

    一樹濃蔭,青石橫臥,吃了一大碗臊子面的石明楷就坐在青石上,拿出紙筆,鵝毛筆蘸著墨水,以一手極華麗的花體字,書寫著拉丁文的膝上筆記。這位傳教士是極勤奮的性子,每天一有空閒就記錄他一路之上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晴雨乾濕、道路遠近、舟車騾馬、米賤肉貴,每日起程有多少大車和多少騾驢坐騎,乃至各地的人民吃什麼食物,農夫下地,街談巷語,無所不記,深入細微,詳盡至於瑣碎。

    「歐羅巴的貴族吃牛肉、羊肉,中土帝國這裡的平民則多吃豬肉、羊肉。聽說中土的貴族都是以羊肉、魚肉和雞鴨鵝等禽肉為主,豬肉他們只吃在野外放養的牧豬,而我所看到的平民,往往都是吃圈養的豬肉,還有羊肉,也許還有驢肉和雞、鵝等禽肉,如果這裡的平民能夠負擔得起經常吃肉的錢鈔的話。這裡的人民,似乎很少能看到他們吃牛肉,不過西北除外。我幾乎見不到牛羊鮮奶、乳酪和黃油,還有烤麵包等食物,聽說只有這裡的官員富戶家裡,還有叫做『番菜館』的地方,可以享用這些食物,因為許多士紳認為牛羊鮮奶和乳酪是蠻夷腥膻之物,他們拒絕接受,這真是難以理解。有一種解釋,北方草原上的遊牧蠻族『韃靼人』就是吃著牛羊鮮奶和乳酪長大的,以前經常侵擾邊境,所以這裡的人民不喜歡吃和『韃靼人』一樣的食物。只有西北皇帝和他的大臣以及將軍們,不在乎牛羊鮮奶、乳酪、黃油是不是蠻族吃的食物,聽說他們在戰場上什麼都吃。」

    石明楷如斯記錄道,然後想了想,又記了一筆:「我想大概是西北的畜牧,亦如義大利亞一般的興旺吧?」

    這時,石明楷抬起了頭,遠遠看到羅務祿從茶棚的另一邊走過來,臉上掛著一點點憂色,雖然旁人不易察覺,作為同伴的石明楷還是感覺到了。石明楷知道自己的同伴一直有些擔心,事實上他自己也有著擔心。在教會學校,他們為了學習中土帝國的文字和語言,通讀過中土帝國的四書五經。在他們這些一心傳教的耶酥會教士眼中,中土儒學實在是『眼中釘』,尤其是『理學』一派,在傳教士的心目中那就是十足的「異端邪說」,而其他各派儒家學說即使不是「異端邪說」,也至少是『唯物論』或『無神論』,都是不容於基督教義的流毒。基督教義在本質上就是與東方儒學的學理「犯沖」的,或者說東方儒學的學理在本質上與基督的教義『犯沖』。他們因此一直憂心在中土的傳教前途,兩名傳教士自從進入西北境內,就在努力的深入瞭解西北境內的一切風土人物、官私輿情、章服制度。

    「又在記錄途中見聞?」羅務祿實際上已經接近四十歲,不過義大利亞貴族家庭從小所培養的長年騎馬擊劍的習慣,讓他的體能保持良好,長途的旅行並未讓他感覺疲憊。

    「你不也經常記錄嗎?」石明楷反問,一口義大利亞語的南方方言。羅務祿確實也在做著與他一樣的事情,不過羅務祿不會像他一樣每天和隨時的記錄途中見聞。兩名傳教士的側重方向並不一樣,觀察的方面也不一樣,兩人雖然時常討論,但記錄見聞的事情都是各幹各的,從各自的角度觀察著中土,觀察著西北。

    羅務祿馬上跳躍式地轉移了話題,「從目前我們瞭解的一些情況來看,西北的統治者似乎不太喜歡儒學和儒生。

    他雖然沒有取消儒學科舉,卻另起爐灶,每年舉辦『春秋官試』、『職官正試』以選拔官吏,另外還有征辟、薦舉、自薦、試職等各種名目,出仕為官不需要非得從科舉出身不可;

    西北的統治者雖然沒有取消官辦的儒學學校,卻分門別類開辦了許多學校,使這些學校能與儒學舍並列,使儒學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失去了一直以來的獨尊與壟斷地位。西北的統治者甚至還開辦了許多義學,教貧民識文字知書算;

    西北統治者並沒有不讓儒生出仕做官,但是看起來他也沒有讓科舉儒生獨霸仕途官場的意思;

    除了軍功爵士,西北的統治者還一直大力扶持形形色色的民爵士,各種伎能之士一旦能獲得民爵,甚至可以與儒士分庭抗禮;

    西北的統治者還設立『賞金會館』,還有『標行』、『標局』,讓那些桀驁不馴的遊俠兒亡命徒、好勇鬥狠的蠻勇之輩、軍中退役的士卒、不耐長官管束的民壯健兒,都不愁沒有用武謀生之地,讓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就為西北統治者所用,這個倒像是我們歐羅巴的僱傭兵;

    西北統治者似乎一直在有目的,但是也有限度的打壓著儒生士紳階層,不過西北人似乎還有種說法,這位統治者比較『佞佛』『佞道』,而不太親近儒生,據說這是因為由儒生組成的『東林黨人』和『復社黨人』曾勾結叛逆,試圖刺殺於他。這種說法如果能夠證實,對我們未來的傳教既是好事,但也可能是壞事——如果他一直崇信中土的佛道,而不親近天主、基督的話。這真的讓人擔心!」

    石明楷搖搖頭,道:「擔心或者不擔心,為基督傳教的事情總要去做,不是嗎?

    西北統治者讓人骨子裡感到恐懼,你不覺得嗎?西北對外表現出來的侵略性,以及他們毫不掩飾的霸道與鐵血,顯然是深受統治者的影響。你不覺得,西北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義烈英雄氣質嗎?質樸厚重,慷慨沉雄,彷彿來自遠古。這種英雄之氣,我想,必是西北統治者所賦予的。這種英雄之氣,若為西北統治者之前驅,必然是他國的災難,用〈孟子〉裡的話形容,就是『沛然莫能御之』!

    我的夥伴,你知道嗎?強大的統治者,絕不會在乎任何阻礙他們前進的力量。順從統治者的意志,才是我們在西北唯一的生存之道。

    我感覺,西北統治者的舉措都是在以鄰為壑,禍水外引。他在不停的對外擴張中,將內部潛藏的禍端隱患,一點點地疏導引流向外。他甚至於不惜將『分封』這種,在中土歷史上多次被證明了的,很容易引發大帝國內亂甚至崩潰的封爵制度重新拾起,稍加改良,就打著復古的旗號,有條件的逐步推廣施行開來。我看,這是因為以他們現有的力量,還不可能完美掌控所有被他們佔領的地區,用中土先賢的話來說,就是『鞭長莫及』。在那些遠離腹心、遠離中樞的偏遠地區,他們必然依賴分封的貴族來統治地方臣民。」

    兩名傳教士的探討,肆無忌憚的談論西北的最高統治者,彼此對話都是以義大利亞的方言,倒也不虞有人能聽懂他們在說什麼。先期到西北治下傳教和做官的那些西洋傳教士,已經在信件中提到,西北官方還是有些人懂得拉丁語的,儘管數量很少,兩名傳教士這時當然會謹慎一點,只用義大利亞南方的方言交談。

    「西北的統治者,看起來似乎很喜歡財貨,不過——想要讓世界上掌握著權力的人不愛財貨,也是非常困難的事情,除非當權者的他有著更大更遠的目標。

    西北現有的局面,聽說是在戰亂之後近乎於廢墟一般的情形下,重新建立起來的,期間還經過多次血腥清洗。或許這才是關鍵,這才是西北得以撇開儒學、儒生,另起爐灶,『重辟鴻蒙』的關鍵。」

    羅務祿在一大堆義大利亞方言中,夾雜了一個中土漢人的詞語『重辟鴻蒙』。不過,他用中土官話說的這個詞,哪怕是中土帝國的京畿人士也未必能聽懂他說的是什麼意思。義大利亞腔調的中土官話,誰能輕易聽得懂呢?也許只有最熟悉他的石明楷,能夠知道他想表述的意思。

    兩名教士談了一會,石明楷仍繼續記錄他的膝上筆記,而羅務祿則在一旁乘涼,當然他說這是『先睹為快』,話說石明楷的一手花體字還是非常漂亮的,讓人欣賞起來有著一種愉悅之感。

    「西北似與中土他處有所不同,此地的『佃工戶』——不是佃戶——每年可領到口糧、花紅,每月還有工錢、賞錢可拿,一如作坊的『雇工人』或者是這裡人說的『長工』、『短工』,他們不是佃田耕作的『佃戶』,而是純粹出賣勞力和農藝技能來維持生計的『傭工』。西北出現這種狀況,似乎是因為這裡的人口不足,勞力短缺,雖然中土帝國的人丁絕對是非常之多。馬耕、牛耕以及各種農具都因為人口不足而在西北得到盡可能充分的利用。」石明楷在膝頭上如斯記錄著,這是他踏上西北土地以來,從形形色色的各種路人角色那裡,從聽到的各種情況中,整理歸納出來的一種看法,至於這看法是對是錯,還有待於以後的驗證。

    「聽說西北有很多大農莊、大牧場,渭北數萬頃官地就全部由一個大銀莊『包租』。

    我還聽說,西北地方,散在的自耕農戶、中小地主,也很有不少。這些人大部分是獲得了軍功爵的軍人家庭,而且他們為了與大農莊相抗衡,多半加入了某種合夥聯營形式的農莊,是自耕農戶與中小地主的合夥經營,通常僱傭著一些管莊頭目和雇工人。

    聽說在這種農莊幹活的傭工,『東家』們會定期發給口糧、工錢,也有『花紅』,我想這應該是某種贏利分成;據說農忙的時候,幹活好的人,能拿到東家的賞錢;這種合夥農莊,合夥人也可能同時就是管莊頭目和雇工人,據說有的農莊還有『身股』,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但可能是與『花紅』相似的某種贏利分配方法;本地很多人,很多與我們從潼關出發的旅客,還有從長安出發的旅客,都說西北幕府會不斷地派出人員指導莊田如何經營,也許是真的。他們提到的『農學館』、『商學館』,似乎應該是西北統治者的官辦學校。

    但是西北仍然存在佃戶,他們有『永佃之權』,而在地主與佃戶之間則有著『田骨』、『田皮』等說法,非常複雜,我只能是膚淺的瞭解,留待以後細問。」

    羅務祿在旁邊細看一頁毛邊紙,是石明楷已經寫好的筆記。石明楷在拼寫和語法上,雖然是以拉丁文為主,但其中又夾雜了大量『義大利亞』、『法郎思』的方言俚語,以至紙上所記有一半左右,他人較難索解其中真實含義。這其實是個防止洩密的小伎倆,並不非常可靠,只要是比較熟悉石明楷的人,多花點時間大概也能解讀石明楷在紙上所記的內容,譬如羅務祿閱看石明楷的記錄就毫無困難。

    「你還漏了一樣,『代耕互助社』,它是受到官方重視的。西北的很多農莊除了自己僱傭的工人,也經常僱傭『代耕互助社』耕作。」

    羅務祿順手指出一樣被石明楷遺漏忽略的事,心中卻在暗想,以我們途中所見所聞來看,中土現在是國窮民困,虛弱空乏到了極點,不過歐羅巴各國也好不到哪裡去,比如『法朗思』,雖然是歐羅巴的大國,而且還剛剛在戰爭中取得了歐羅巴霸權,國中卻到處都是貧窮與飢餓的景象,它的國都葩蕊,這個二十萬人口的城市中,臭水橫流,垃圾遍地,瘟疫不絕,醫藥無方,又哪裡像是歐羅巴霸主的國都?

    羅務祿微微歎了口氣,歐羅巴歷次十字軍東征,只是一次又一次消耗著羅馬教廷的名望與威信罷了,而黑死病在歐羅巴的此起彼落,基督教會的茫然無措,也讓教會的威望和信譽在人民一次又一次的感到失望之後直接降到了谷底。到了現在,貧窮困苦得讓人絕望的歐羅巴各國,人民對天主的信仰無疑也衰落到了極點,英吉利、法朗思等強國都與羅馬基督教關係不睦,貴族以奢靡和縱慾嘲笑著基督,平民以麻木和詛咒質疑著教廷,迷途的羔羊們心無所寄,信仰缺失,只能選擇崇拜金錢。與眼前充滿著希望的西北相比,深陷於苦難中的歐羅巴還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在西北,在這裡幾乎沒有信仰天主與基督的人,或者可以說滿眼都是迷途的羔羊,但是我們在這裡傳教,真的會有效麼?

    羅務祿轉念之間,還是將心底的疑慮深深的隱藏起來,侍奉基督的傳教士不應該軟弱,哪怕西北的統治者並不親近天主與基督。

    當來自西洋的傳教士懷揣著傳播天主福音的心思,一路向西,向著西北行都河中府進發的時候,還有同樣一群向西進發的人們,也在關中原野上迤儷前行。

    秋收秋種,這時正是農夫非常忙碌的季節。

    中土北方旱地耕作,多是兩年三熟輪作復種,如果春種豆(春播)、粟、高粱等,秋收後則播種冬小麥,等到次年五月收麥,又播種粟、豆(夏播),可有三季收穫。

    關中大部分灌區,在今年夏收之後收割了上年的冬播小麥、冬種油菜,就復種了蕎麥、糜子、谷子、(麥後夏播)大豆、花生等作物,到這時候便是收穫季。而輪作玉米、高粱的田地,也是差不多要在這時候收穫,在秋收之後還要接茬兒播種下年輪作的冬小麥、冬油菜,而留著不播種冬小麥的地,也要育綠肥以蓄養地力,比如種上苜蓿,既可作草料,還可養地力。

    秋收復秋種,正當忙碌時。

    農夫扶犁揚鞭,呵牛耕田,耕牛奮力向前,也有的農夫正在深施廄肥作為『墊底』(底肥),還有三三兩兩的兒童婦女,提籃隨墒撒播種子,關中原上到處可以看見類似的景象。

    關中畢竟是秦國故地、兩漢腹心,八百里秦川天府,儘管曾經衰敗破落,儘管尚未完全恢復舊觀,但歷代以來官民修建水渠灌溉自有規模,重新疏浚恢復之後的生機活力,仍然不是什麼人可以小覷得了的。

    關中東部,有鄭國渠、龍首渠、六輔渠、白渠、漕渠等渠系;關中西部有成國渠、靈軹渠、湋渠等渠系;黃河諸套也是水渠縱橫,可以說現在的關中,雖然說不上豐年饒足,但也稱得上比較安康,秋糧收成好壞就在地裡,光天化日之下是瞞不了人的。

    在關中原上如長蛇一般迤儷前行的逃荒饑民,無比羨慕的一看再看,一步三回頭,恨不得這關中沃土,都是自己家的,那谷子,那糜子,那高粱,那已經成熟的果林,是何等的誘人呵!

    懷著西出潼關無故人的心思,很多在戰亂中流離失所的中原流民,被人哄騙著,被人裹挾著,被人逼迫著,被人招募著,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在饑荒不能果腹的壓力下,都是這麼一年接一年,一批接一批的向西遷徙,一路湧入潼關,他們的目標,除了向西,還是向西,飢餓與戰亂,讓自古安土重遷的中原人不得不背井離鄉,遠徙西域,不知夢魂何處是故鄉。

    惶恐的中原移民在到達最終目的地之前,在被一一安置下去之前,在被安頓妥當之前,是不會心安神定的,儘管有屯墾學校的連續指導、連續訓練,儘管有在屯墾學校訓練過的親戚鄉黨,指揮著他們這些逃荒逃兵移民一路上的行止,並且西北宣稱在到達目的地之後,分地授田之外,一切宿營、定居、築壘、建堡、開墾、團結防衛、防病、耕種牧養、商貿等事皆有西北官府出面扶持幫助,然而對未來的不確定,仍然會讓人心中惴惴,難以自安,哪怕是曾經飽讀聖賢書的所謂讀書人也不能免俗,憂慮是難免的。

    「秦開鄭渠,溉田四萬頃。漢開白渠,復溉田四千五百餘頃。關中沃衍,實在於斯。」隊伍中儒衫破舊,曾經進學的童生老秀才,雖然是潦倒艱困,仍然有些『窮且益堅』的氣概,在前行跋涉的移民隊伍中,也忘不了掉書袋,「關中能有如斯富足,吾民之幸也!」

    旁邊有同樣進學入廩的廩生接腔,「田於何所?池陽、谷口。鄭國在前,白渠起後。舉鍤為雲,決渠為雨。涇水一石,其泥數鬥。且溉且糞,長我禾黍。衣食京師,億萬之口。千年前的關中,真是令人悠然神往,卻不知我等被遷往西域,會分到何處?能分到什麼樣的地?」

    七嘴八舌中,又有人又歎息曰:「北方連年大旱大蝗、鼠疫成災,以至人戶盡空;南方大水大澇,糧食絕收,饑民死亡十之五六,倒是西北景象,看上去還算豐饒少災,民豐人阜。

    哎,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真不知道,那些藩鎮諸侯,都弄得無糧無口了,這時還爭的什麼?」

    「也不是別人要爭吧?只要到了那個位置,你不想爭也得爭一爭,由不得你了。村夫愚婦都知道,不蒸饅頭也要爭口氣啦。」有人不同意了,「這天下藩鎮蜂起,諸侯割據,總歸是朝廷失德,氣數已衰,方能出此亂世之象。哀哉!吾國!痛哉!吾民!」

    正說的熱鬧,銅鈴響丁當,蹄聲從隊尾而來,漸馳漸近,煙塵飛揚。

    「好像是蒙古人!」

    「啊,是韃子。」

    「可能是『義從民』吧?一般的韃子,絕不敢這麼大模大樣的。西北律例,馳馬驛道,要是不慎撞了人,坐監之外還要罰銀、賠償。賠不死他,我都倒過來姓。」

    「不一定啊,歸化蒙古人聽說也放得很寬,待遇跟『歸義胡』差不多,一樣可以從軍、做官、放牧、經商、做工。」

    中原移民雖然故老相傳,都聽過很多蒙古人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的故事,但是這會兒卻是無驚無恐自顧走路,因為他們現在可是一個個精窮赤貧,身無長物,唯一的用處似乎只有去做糧食當兩腳羊一途。那些傳說中特別喜歡擄掠人口為奴的蒙古人,恐怕都不願意搶劫他們這些死窮鬼,浪費糧食不划算就不說了,當作兩腳羊豢養或者殺了醃成肉脯都嫌不肥,不但吃口不好,還特別費鹽費火,這般兒沒鹽淡味,搶來作什麼使?折本的買賣做不得也。

    中原移民們,在隊伍裡七嘴八舌的說著不著四六的話兒,卻是根本不怕碰上什麼深入關中擄掠的韃靼游騎。一者,西北的官爺都說了,塞外的韃靼人都叫公爺給打怕了打殘廢了,現在都成了公爺的治下之民,一個個老實得緊呢,不敢撩事生非的;二者,除死無大難,他們這些人已經一無所有,就現在一天兩頓吃的嚼谷湯飯,還是靠西北官府『借』給他們的糧食,用西北官給『糧串子』提票,從沿途的米行糧棧提取糧食,雖然官府不收他們分毫利息,但是人不死債不爛,還到玄孫輩,他們在官府手中『借』的這些米糧也得還清了,所以說他們就不怕被人搶劫,該擔心的應該是『借』糧食給他們的西北官府才對,要是他們被搶劫了,這『糧串子』提票損失得算到劫匪上。

    煙塵捲起,鐵蹄起落,六匹馬和三個蒙古袍服的男子從移民隊伍身邊一掠而過,毫不停留。

    這個時候,移民就看清楚了,這三個蒙古人可算是全副武裝,彎刀、角弓、斧頭、箭囊、標槍、套馬索、長矛,還有柳條盾,他們的蒙古袍子裡還露出皮甲的邊緣。

    有人看不慣了:「這是什麼人啦?任由夷狄之輩帶刀帶槍,官府也不查禁查禁?」

    「可能是賞金客,也可能是標師、標客吧,在官府報備審核之後,他們這是可以攜有兵器的。」有人猜測道。

    一般人當然不太瞭解,西北在賞金會館、標行的規例中,專門制定了一些吸引赤貧而蠻勇的蒙古牧人,踴躍投身賞金客、標師行業,從此後放棄遊牧的『隱匿』條款,像『義從民』、『歸化蒙人』(移居於漢人聚居地,但又還夠不上『義從』資格的蒙古人)攜帶兵器,巡捕營、鋤奸營等衙署就暗中有意的放寬、簡化了報備審核條件。加上在西北的其他施政舉措中,也考慮到了蒙古牧人的情況,專門量身制訂了一些吸引蒙古人從塞外草原離開,遷徙到其他地方去安居放牧的條款,這些條款猶如潤物細無聲的春雨,緩慢而深刻的改變著塞外草原的人口對比。另外,西北還有不少扶助中土商民去塞北經營牧場的獎勵舉措,對以畜牧商社形式經營牧場並且定居常駐的畜牧商行,給予減免抽分及徭役、對其畜產優先採辦、官方低息放貸等扶助,而且也不限定商社成員都必須是漢人,他族亦可。從塞外草原引出蒙古人,同時又以其他措施鼓勵輸入各族人口,這一出一入,可不是簡單的一加一,反正塞外草原上的蒙古式封建諸侯,已經越來越難以維繫,遊牧部族慢慢瓦解乃是必然的,甚至許多蒙古台吉、蒙古那顏也不得不盡力效仿那些得到了西北扶助的畜牧商社,一點點的適應著被西北同化與融合的過程。

    在西北幅員遼闊的版圖上,這些年下來,已經多了許多奔走四方以賞金客、標客為業的蒙古人,多了不少從事工商之業的蒙古人,甚至多了一些以農耕為業的蒙古人大地主,卻少了很多以放牧為業的蒙古人。中原移民現在看到的蒙古人賞金客或者蒙古人標師可能還有些新奇的感覺,其實等到再過幾年,估計他們也就熟視無睹了,甚至在某些情況下,他們也會僱傭蒙古人賞金客、蒙古人標師為他們做事。

    秋天本是收穫時節,然而人們口中的西北皇帝、西北統治者、平虜公最近卻是有些為難,以致愁悶、焦慮。

    他近期已經收到了諜報,接受中土皇朝敕封的『金國國王』俺答汗薨了,塞外韃靼土默特萬戶的內訌爭權趨勢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俺答汗兩個勢力最強的兒子以及俺答汗的汗妃都想執掌土默特萬戶大權,已經各自派了使節到西北遊說,西北如何應對是必須盡快決策的。

    而『青海蒙古部』,當然現在不應該叫『青海蒙古』了,因為這一部蒙古人已經全部遷回到『瓦剌宣慰府』,但是隨著『顧始汗』圖魯虎病情反覆,終於在這年不治,也薨了。雷瑾的兩個便宜大舅哥,鬼力赤與火力赤,各擁部屬,互不相讓,部族的分裂也是箭在弦上,西北又該如何面對?

    當然,最讓雷瑾頭痛的還不是這些,真正讓他焦慮的是西域之事竟然滑向了不可預測的邊緣,『突厥奧斯曼』與『薩非伊朗』這兩個互為死敵的國家,居然非正式的暗中聯手了,如果不是西北諜報警覺,西北恐怕要在兩國聯手之下吃個大大的暗虧,才能發覺他們的異動。雷瑾在此形勢下,還能不能在掠取莫臥兒之後,逐漸移兵東向,進取中原也成為了一個大大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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