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風雨欲來,微服出遊
風雨欲來,西線戰火即將重燃。
隨著『突厥奧斯曼』與『薩非伊朗』的非正式聯手,西北平虜軍在西面一線面臨的守勢局面變得惡劣起來,使得西北尚在醞釀之中的進取中原大計中道擱淺。
西北現在首要的問題,就是妥善應對『突厥奧斯曼』與『薩非伊朗』的暗中聯手,逐步從南方抽調軍隊北上,以進一步加強在西線的防禦部署,馬上對『突厥奧斯曼』、『薩非伊朗』開戰是不可能的——西北幕府之前為攻略原莫臥兒帝國的南方七大總督區起見,軍隊、輜重、糧秣乃至人戶遷徙什麼的軍政事務,一切都是向著南疆傾斜的,數年間一直未有大變,而現在要調整方向,重新轉向西疆,光是調整和梳理就需要時間,輜重糧秣軍械什麼的囤積準備也需要時間,上下官吏也需要調整熟悉和重新銜接,軍隊更是需要重新劃分部署,轉守為攻哪裡有那麼容易呢?
而在南方,無論是緬地的三大總督區,還是南方七大總督區的三十九個行省、四十七個土邦宣慰府、七百四十三個土邦州、三千七百五十五個『實封采邑』、一萬五千六百個『半實封食邑』、數萬個『名義食邑』、十幾萬個『賞功莊園』以及『德醴』、『榜葛拉』、『師子』等直隸府,還有幾處『外番市舶租借地』,也仍然需要留足相當數量的野戰、守備、巡邏軍隊,以鎮懾、鎮壓、掌控其地官民不致於亂。善後安民之事,倉儲之糧、府庫之藏、官吏之能是一個都不能少,但說到底還是要有足夠的暴力撐腰才可行。駐防南疆各省的野戰部隊,留誰以及不留誰,也有一個內部爭奪與彼此妥協的過程。已經嘗到了戰功大甜頭的軍將士卒們,現在看到有仗可打,自然都不怎麼願意留在南疆守土,哪怕是輪換參戰也都未必很情願,戰功可沒有後來居上的說法,去遲了時,說不定連湯都沒得喝,那才是虧大了。
而雷瑾要把裡裡外外這些事情,理出一個頭緒,也需要時間,著急也沒用,因為哪怕是知道『突厥奧斯曼』與『薩非伊朗』已經暗中聯手,互相有著默契,平虜軍在西面一線也仍然是守勢部署,至少在西北的攻勢部署完成之前,局面無法得到根本性的改觀。
靜水流深,西北高層已經波瀾急湧,緊鑼密鼓的換防部署、部隊調遣正在逐步鋪開,但是在中低層的士庶仍然對此懵懂不知,不是為著仕途而努力,就是為著謀生而奔波。
熙熙攘攘之中,甘霖十一年一晃而過。
東風隨春歸,發我枝上花。
「已經是甘霖十二年的春天了。」雷瑾站在河邊輕輕感歎,身畔楊柳依依,萬條垂下綠絲絛,稍微遠處一株野梅樹,花苞輕綻,將要開放的樣子,捎來春天的消息。
這裡不是西北行都所在的河中府,而是位於烏孫行省的一處河渡口,距離平虜公府名下所屬的一處行宮只有十餘里,並不算遠,周圍上萬頃的田地、牧場、山林都是平虜公府的。
這個時節,綠柳才黃半未勻,在西北的北疆不少地方,冰雪甚至都還未化,人人出門身上都得裹著皮袍子,戴著皮帽子——都說二月春風似剪刀,這風吹在臉上那可真的象剪刀的。
就在河渡口的不遠處,有著一個小小的駝城,以這個駝城為中心,沿河蔓灘,人來人往,人聲沸騰,煞是熱鬧,宛然市廛。
這裡就是草市,或者說墟集。
一般來說,草市或在城外,或在道旁路口,或在河渡之所,乃是底層黎庶百姓自發形成的集市,很多時候人們就是在自家貨物上插上一根草標,表示此物或此人在此典賣的意思,不管你是賣人還是賣貨,通行插草為記之法。又因為這種集市早先是百姓私人自發聚集形成,並不是合於皇朝法度的『官市』,所以在北方及江淮,統統稱作『草市』,而在嶺南多叫作「墟市」,不過也有稱為「坊場」的。自宋代以來,官方也在草市中抽取商稅、酒稅等,卻是將這種百姓私人自發形成的集市納入了官方的管轄。
儒家在修身齊家方面講究一個『父嚴母慈』,所謂『子不教,父之過』是也;但同時也講『父慈子孝』,當然這兩種說法是各有偏重的方面,總括起來說兩者並不矛盾,如果沒人提『棍棒底下出孝子』這句俗語的話,完全可以相安無事。只是對於儒家的種種說法,雷瑾其實是很有點不以為然的,甚至是深深懷疑的,因為在儒家這個大框架裡面,除了『父嚴母慈』、『父慈子孝』的說法之外,尚有『三綱五常』,有『父為子綱』,純從字眼上說,這些都沒什麼問題,但是父親教子女,具體的又該是怎麼個章程,那就是大家糊塗帳一本,人人看法各異,當中有著許多可以隨意解釋引申的漏洞和空子,一以貫之的仍然是儒家那種『大而虛』和『形而上』的做派,凡是掌握了學術權威的所謂當世大儒,凡是掌握了士林清議的所謂儒門大家,都可以按照自己個人的理解、想法、意圖和政治傾向,夾帶著自家的私貨,將儒門典籍給『註疏』給『引申』了,以致後世儒家你一引申他一解釋我一註疏,什麼『以孝治天下』的國憲國策,什麼論資排輩的綱常大道理,統統是氾濫過度,為人子女者最後簡直就是父母的物品或者奴隸,任何『被認為』是『忤逆不孝』的言行都是不允許的,『孝道』在這個時候就完全失了中庸之道,背離了儒家『中庸』這個本原,因而在實際中反而是『說一套,做一套』、『當面是人,背後是鬼』的搞法盛行於天下,道德腔調越高者越虛偽。
雷瑾生性是不拘於禮教的,他每年都會帶著自家的子女一起微服出遊,什麼踏青,秋遊,冬獵,騎馬,野炊,登山,放鷹,牽犬,喝酒,打馬吊,步打擊球,簡直就是無所不為,為的就是讓子女們開眼界、廣見聞、增閱歷,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子女,他年豈能成大器?只是雷瑾如此這般,放在儒家士人眼裡,那就是沒有『嚴父』風範,更無半點『慈父』模樣,他這完全就是嬉游嘛,還教壞子女,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己身不正,何以正人了?只可惜雷瑾根本不在乎清流士人的風言風語,我行我素,該幹嘛還幹嘛。
這不,雖然如今西面一線的形勢緊張,暗流洶湧,雷瑾在年初例行巡視河中府周邊數省春耕、水利情況的行程中,在暫時駐蹕於行宮的這幾天,仍是抽出時間帶著隨同巡視的幾個子女微服出遊,而距離行宮不遠的這一處渡口草市顯然就是他們微服出遊的主要目標之一。這麼多年,雷瑾在『微服出行』的情況下,都保持著並不刻意察訪民情,也不刻意瞭解民情的習慣。出遊就是出遊,期間不辦公事,當然如果有什麼事硬要撞到他的刀口上,呵呵,那就是某些人倒霉了,卻怪不得他了,所謂『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嘛。
這次隨同雷瑾微服出遊的子女總共有二十三名,要麼是年齡尚小,要麼就是武課的修為基礎尚未打紮實,暫時不被雷氏元老會許可參加『獸域修行』,其中大半是公府側室姬妾所生養的庶出子女,還有就是雷瑾歷年所收養的『假子』和『義子』中的幾位——當然了,『假子』與『義子』之間的區別並不是很大。只是『假子』關係更近一點點,是實實在在的公府養子,享有與血親庶出子女同樣的繼承家業之權,需要改姓並錄入宗譜,但不承繼宗祧,而『義子』則稍為遠一點,屬於『乞養』,通常是改姓而不錄入宗譜,亦無繼承家業之權,類似於『干親』,但『義子』即便才具平庸,一生的安富尊榮還是完全可以期待的。比起外姓人而言,乞養在平虜公府的『義子』,當然要比一般的外姓人更受重視一些——而即將被授予『南寧伯』爵位的庶出子雷洹此次並不在隨行之列,另外包括平虜公世子雷浩在內的十五名年齡相對大些的子女,則是已經出外修行遊歷,這時也不可能隨同雷瑾出遊。
望著眼前熙熙攘攘,頗為熱鬧的草市,雷瑾倒是由然生起了在隨同出遊的自家子女面前,指點一下江山的**,要不怎麼說,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呢?人心總是有那麼一點在人前炫耀的潛意識,只不過有的人能夠把持好其中分寸,贏得滿堂彩,而有的人卻拿捏不好火候,過猶不及,反而貽笑大方——當然,以雷瑾如今在西北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就是說上一大堆廢話,也會有人大讚他說得很有道理、很有深度、一字一句都可以流芳百世,人世間就是這麼現實和功利。事實上,雷瑾在公私場合所說的任何話,只要為外人所知,就必然會載入官方的實錄或者私人的札記而流傳於後世,即使雷瑾自己想要刪除禁絕都未必做得到,要不怎麼說這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呢?
雷瑾一行人,看起來就像是大戶人家帶著家僕小廝出來遊玩踏青的官宦子弟小少爺,一個個衣著錦繡,氣宇不凡,一般的平民百姓都是遠遠的就閃開了,只在遠處好奇的駐足觀望,當然也沒有人能想到眼前這一夥人當中有著西北的大人物在。
雷瑾手上還倒提著小牛皮馬鞭,指著那一處駝城,一邊走,一邊對一干子女說道:「世間草市,在縣以下的鎮、砦、場、務、堡、鋪、渡、口、市、橋、村、關、莊、驛等地方,由我西北『徵收稅務』派員直接課稅的現有三千零四十三處,其間商稅額最高的每年可征兩萬五千枚銀圓以上只有九處;再下是每年可征一萬五千枚以上至兩萬枚以下者,共有五十七處;每年可征六千枚以上至一萬五千枚以下銀圓者,共有一千五百八十三處;每年可征一千枚以上至六千枚以下銀圓的草市,由『徵收稅務』直接派員課徵的共有一千三百九十四處,而由府縣稅課局代為課徵者,也有兩千零一十七處;其他每年可征商稅在一千枚銀圓以下的草市,約有數萬之多,則全由府縣稅課局征之。
每年僅可征商稅六百枚銀圓以下的草市,約有西北草市總數的二分之一,其中大多還是每年僅可征商稅一百枚銀圓以下的。有些草市的商稅甚至每年一枚銀圓都不到,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計。
每年商稅不及一千二百枚銀圓的草市,都允許人戶『競投撲買』。府縣的稅課局大多人手不夠,為省事起見,地方上也多是由著境內人戶競投撲買,行『包稅』之法,每年包交『市稅錢』的情形要常見一些,府縣直接派出官吏治事的草市都還不到一半之數。畢竟每年征商稅都不到一千二百枚銀圓,這樣的草市如果還遠離治所,府縣堂官再直接派官吏治事課稅,就有點得不償失了,甚至有擾民之嫌,地方大戶反彈強烈的話,府縣堂官的官位都會坐不穩。
吾觀此處,大約便是行『包稅』之法的草市了,看起來也很熱鬧啊。」
草市與官市比當然有許多的不同,不過比較大的草市已經變成無『市鎮』之名而有『市鎮』之實的鄉野『市鎮』了,草市內亦劃有若干坊。如果是縣以上治所,一些比較大的草市,實際上就是治所轄地的一部分。『官市』裡通常派駐有官吏治事徵稅,而黎庶百姓自發會聚而成且可以徵稅課的較大草市,官方也或派文吏,或遣武官,掌管其課稅及煙火盜賊等事。少數由官方派員治事的大草市,甚至於坊巷棋布,內設官廨、鎮學,儼然大城。至於地方上由課稅局征課的種種草市,其煙火盜賊之事例由當地大戶和草市商戶公議公推,編成『火甲』或者外雇『標行』看護。雷瑾一行人所看到的這一處渡口草市,約莫就是地方大戶『包稅』的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但生意還是相當興旺的。
小孩子都是好奇的,他們先是圍著一處賣農具的地攤看個不停,然後指著『耬車』問那是什麼,雷瑾以前『獸域修行』時走南闖北,倒是見過這玩意,便笑著說這就是農書上記載的『耬犁』,也叫『耬車』,播種用的,一人一牛,一天可播種一頃地。
而後又見路邊擺置著條桌一張,上有厚木板數塊,板上分鑿數道半圓形凹槽,俱依西北銀圓、銀角、銅圓大小,每一槽可裝鑄幣百枚,小孩子又是圍著看稀奇。
雷瑾看了,告訴子女們,這是「錢攤」,是用來兌換銀錢的,各處城鎮都隨處可見,一些鹽店、糧棧、雜貨商舖亦兼營此業。
「銀匠鋪、銀爐,以前就是代人熔解銀子、鑒定成色,或以碎銀改鑄銀錠,或以大易小,以劣換優等,所以又稱煎銷業。現在我西北一律通行官鑄銀錢,不准私鑄,銀匠鋪、銀爐什麼的一般都只能做銀錢兌換了。比如每年臘月及新春,各家各戶都要兌換大量銀圓、銅圓,押歲錢,迎神賽會,趕集等等,都是要用的。平時,紅白事和家計零用等等也要用錢。商販以此販運倒賣,賺取佣金、差價,可牟取厚利。
銀錢兌換,商販初始不過以銅錢數吊為本,用繩串成『錢串』搭在肩上,走街串巷,四處兜攬,藉以謀生,多是與郊野農戶兌換牟利,次則及於市鎮商民。若之後賺了點錢,資財寬裕一點,錢串販子多會改在路邊擺設『錢攤』,偌,就像這個『錢攤』一樣。還有錢挑子、錢桌、錢鋪、錢肆、錢店,都與之類似。商販若賺了錢,就會逐漸增加本錢,除銀錢兌換之外,還會擴張營業,比如存錢、放貸、匯兌等,一些經營有方的錢桌、錢攤、錢挑子就是如此這般,慢慢的開起了『錢莊』,甚至辦起『銀號』、『銀行』。
我西北人煙繁盛之地,還有『銀市』、『錢市』,都是專門兌換銀錢的地方,店舖多則上百,少則幾十,本小設攤,本大開店;有專營兌換的,也有兼辦的。許多縣城的四廂、街道、場鎮,都有銀錢兌換店。爾等以後多出來見識見識,就都曉得了。」
錢攤主在旁邊卻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客官對行當裡的門道很熟啊,莫不是這位爺也是靠銀錢兌換發家的?看著不像啊,奇怪。
雷瑾倒是領著子女們在草市裡轉了一大圈。這種鄉野草市,細巧好玩意實在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關鍵是你能不能發現那些好玩意兒。總有些天然意趣的東西,蒙塵掩灰的好東西,或是手工匠人靈光閃現偶然做出來的東西,甚至就是農家小孩兒自己做著玩的小東西,藏在不起眼的草市角落,不管是石頭、竹根、山籐、木頭、泥娃娃、刺繡,還是古董、古書,也都有著各自不可磨滅的熠熠光彩。要是眼尖的話,也能從眾多粗陋之物中不經意地淘到一些金子般閃光的好玩意兒,也算是一種隱秘的以及不錯的愉悅自我過程。當然,還有一些鄉野農家自製的熏臘味、農家鹹乾菜、地裡新摘的新鮮菜蔬、農家自養的雞鵝貓狗豬以及下套活捉的小獸、捕拿的蛇蟲、野果子、蜜餞、皮毛、草藥材什麼的山貨,這年頭民風仍然淳樸,鄉野農家奸猾的極少,主顧又還是鄉里鄉親,誰都愛惜個臉面,攙雜使假、以劣充好的事還是特別少見的,反倒是誠意十足的粗笨東西在草市上特別的多,農家重實惠,細巧玩意在這也不受歡迎。轉了一大圈,雷瑾除了回答子女們各種好奇的問題,真沒有發現什麼好玩意兒,倒是饞嘴的孩子們買了一大堆鄉野小吃吃著,他也買了些農家山貨和鹹乾菜什麼的,讓跟前的僕人都給拿到騾車上擱著。
回頭雷瑾便帶著子女們在渡口的茶棚下歇一氣。
渡口倒是人來人往的地方,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匆匆來去,趕路的旅客倒是很少會去關注那個還算熱鬧的鄉間草市。
茶棚內外等候渡船的人不少,歇一下喝點吃點的人很多,扯閒篇擺龍門陣的人有不少,拉三弦吹笛簫自娛自樂的人也有那麼一兩個。
「北方道路,官道、民路,全是夯土所築,馬車就是在大晴天都行走不便的,如果遇上雨雪,那就乾脆是路難行了,真不如轎子方便實用。轎子就是不能遠途罷了。」
這是兩個歇腳的旅客在閒聊,等候渡船的時光總是要找點事打發的。這兩位身著儒衫,看著有點廩生、監生或者老童生的樣子,不過儒生者流在西北受到官方冷落是人所周知的事情,雖然也可以科舉入仕,境況卻已經大不如以前了。儒生們在入仕之前為了生計也少不得出外奔走營謀,尤其家裡不是地主,沒有大片良田耕地作家業恆產的儒生,給人做幕客,或者行商的都有,這年頭也都算不得丟臉了。這兩位大概也是在外奔走營謀的讀書人,就不知道是不是所謂的『商儒』了,這會子就隨口說著一些議論。
「這倒是。我中土廣大,南方水道縱橫,舟行甚便,馬車太貴太不實用;只有北直隸、山東、河南、關陝等地平疇曠野,馬車尚可一用。就只是載貨的話,兩輪的騾車、牛車、驢車也儘夠了,馬車太貴,沒有優勢,而且我中土農耕為重,向來缺馬,即便是九邊互市,每年輸入大量口外蒙古馬、西蕃馬,馬價也不低。上馬一匹以前怎麼也值十兩八兩銀子吧,現在二十枚銀圓一匹都沒處買去,已經抵得上長工差不多一年的口糧柴草開銷了。再說一馬當五口,養馬一年五十枚銀圓以上的花銷,有多沒少。精飼的話,可能還不止此數。」
「就是這麼說啊。我中土以農立國,馬政歷來艱難,馬匹也貴,兩匹馬拉車已經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承受的。要我說啊,朝中文官若是不貪墨枉法,不收受『孝敬』,其正俸官祿怕是連轎子都坐不起,更別說乘用的長轅馬車了。養幾個轎夫總比養兩匹馬來得價廉省錢。
再說,那載客馬車要是也像貨車那樣的硬廂底,人不要說乘坐幾百里,跑五十里就能將一個青壯男丁顛得筋酥骨軟。就說那個馬車廂底的重茵墊子,一般人家也不捨得請工匠去做吧?工價也不少了。
所以說,只要不是遠途,還是坐轎子舒服啊。」
「可不是咋的?聽說那些西洋人,就是基督教堂裡的『泰西』教士,說他們那兒的王公貴族,乘坐的馬車都是四輪的,可以用兩到四匹馬拉車,據說還比較平穩,跟我中土達官貴人乘坐的馬車差不離,莫不是也用了古書上說的『重茵』?」
「也許是吧?誰也沒見過的東西,誰知是真是假?」
常言道『隔牆有耳』,這兩位等候渡船的讀書人在這閒聊,聲音也不大,自然不知道他們所說的話都被人聽了個真切。
聽著有人在議論馬車與轎子的事兒,雷瑾倒是略略有些不同的看法。
話說貴賤之勢的變遷,從古至今都是一樣的。比如說轎子,中土很久以前是沒有這玩意的。最早就只有皇帝乘用的『肩輿』,其他人都是沒有資格公然乘用『肩輿』的,後來則是有了某皇帝賜元勳老臣坐轎子特權之先『例』,這先例一開,慢慢的便開始有官員私下違制乘用,最初大抵就是炫耀與狐假虎威,而後蔓延開去,已禁不勝禁,結果就只能從俗,改換過幾個朝代之後,新朝朝廷乾脆給轎子定了階次、等威,以維繫官面體統。轎子或者類似的『輿』,也就從皇帝天子一人獨享的代步乘具,慢慢變成了很多人都可以乘用的代步之具了。
這種情形從來都差不多。事情一開始只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但到了後面就是無論尊卑貧富,皆可乘坐。其實質是對特權的僭越,轎子就是這麼個玩意。
當官方已成風氣,民間豈有不跟風而上的?什麼是蔚為風氣,這就是了!轎子在官私方面氾濫,根子都在這『特權』上,在這『威儀』上面。人上之人的風光體面,誰人不羨?若是不能真個一呼百諾,也至少混個皮面光鮮的虛榮,以與卑賤黔首等而別之,區而分之。所謂『人以群分』的心態,轎子也就是這樣的一個玩意兒,把勞心之人與勞力之人截然區分開來的玩意(其實就是富貴與貧窮的差別),官面和私人的需求即決定了轎子與馬車的現在與將來。
另外,也確實如渡口這兩位讀書人所說,當世的人力極賤,而車馬獨貴,那些裝飾氣派的兩駟、四駟車馬,一般的武官勳戚都未必有能力長期負擔其花費,惶論文官了,不貪墨不受孝敬是絕無可能負擔得起的。況且歷代朝廷禮制對皇室勳戚和品階職官的車駕扈從也都有極嚴格限制,文臣乘用車駕的逾制犯忌之嫌疑其實要遠遠比乘用轎子高,再者自家蓄養馬匹也是極為難之事,不管從哪方面看,文官代步之具的當然首選,就只能是轎子了。
雷瑾暗自忖思,假設販夫走卒輩皆能乘坐轎子,也能負擔得起轎子的價,那個時候,達官貴人估計都是棄轎子如敝履了。只是這種可能性實在是太低,能坐得起轎子者,誰還不辭勞苦的幹著販夫走卒的活?幹什麼事不比這強?
就以西北而論,西北幕府出於連年戰爭缺乏馬匹的緣故,嚴禁五品官以下出入騎馬及私家自蓄車馬,另外對車馬的各種帷幔裝飾也都有諸般法令嚴禁之。因此,在西北治下,凡是無功名、無爵秩在身者,雖富擁萬金,其乘用車駕亦當了無紋飾,一以素淨,也不許役使可作戰陣軍用的馬匹(除非有『特許狀』在手),否則不當用而用之便是違逆法令之罪。無功名爵秩者,就算不能役使馬匹挽車,但是馬騾、驢騾、大驢、毛驢、駱駝、牛、狗,乃至從遠方異域輸入的『重馬』等牲畜都可作為役畜挽乘,不役使馬匹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倒也並不影響生計。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禁令的原因,西北車馬反而盛行,坐轎子者卻是越發稀少,畢竟車馬代表著身份與特權——當然,也可能跟西北治下畜牧興旺而人口不足,必需以畜力補勞力之不足的狀況有關。
雷瑾聽著,默想著,不過也沒有更多其他的心思。對於許多儒生者流那種從骨頭縫裡散發出來的,居高臨下,自以為是,總拿自己當聖人,而把黎庶百姓都當做未開化的愚氓、當作蠢笨的牛馬狗、當作可以欺騙驅使的奴僕的做派,雷瑾是很不喜歡的。什麼『為天地立心』,什麼『為生民立命』,什麼『為萬世開太平』,儒生者流的說辭,其大而無當、虛無縹緲以致不落實處的種種流弊,且都不去說他,只說別人家的『命』,『理命』也好,『氣命』也罷,憑什麼讓你去『立』呢?只要不是白癡,這『命』是誰的,還是讓誰自個兒去『立』為最妙,他人的越俎代庖總是差強人意而已,別總拿自個兒當聖人,太過自大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事兒。總而言之,雷瑾的治國之道,還是更近於道家一些,『自然無為』的黃老之學相對多一點,比如『誘之以利』、『化之以文』、『威之以武』、『化他為我』等治理綱領,再比如『有所不為』的施政要求,雖然不全是道家,其中也有明顯的儒家痕跡,但都表明雷瑾對於儒家者流在治國施政上的某些做法是很不以為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