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四海通商
時序輪轉,已是甘霖十一年。
這年,被平虜軍長圍久困的莫臥兒皇帝,被迫率子孫、妃嬪、群臣出『底裡』,獻表上貢,請降西北。平虜公遂降莫臥兒皇帝為『違命安樂侯』,給宮室宅院十數,封地萬頃,另賜官牧場五千頃以養宮室馬、駝,遷莫臥兒皇室及近臣至北疆河中直隸府、烏孫行省、哈薩克行省、瓦剌宣慰府、喀爾喀行省、黑海邊疆鎮撫使司等地嚴加看管,莫臥兒皇室對古天竺屬地的統治到此宣告終結。
稍後,平虜公下令改莫臥兒皇都『底裡』為『德醴直隸府』(註:醴,甘美。),雖無明示,但作為一國皇都的『底裡』被改為直隸府,其實就是闢為西北行都之意,與河中府、武威府、長安府、雲南府、緬南府、成都府、重慶府、朔方府、谷吉(谷兒只)府、榜葛剌府等直隸府並列。此年秋,平虜公府的綠痕夫人以『使持節假黃鉞特命宣撫制置使』之差遣,出鎮『德醴直隸府』,暫代平虜公宣撫南疆,總制軍政。
又是一年麥收季,上年的冬播小麥,到現在已經可以確定是豐收了。
河中府夏天的氣候雖然少少有點兒熱,雷瑾心情其實還是比較愉快的。夏糧豐收的年景,許多麻煩事都可以迎刃而解,他也可以省心省事,能不愉悅麼?
西域諸行省,物候各異,冬播小麥(宿麥)、春播小麥都有種植,冬播小麥一般都比春播小麥種植廣泛,但也有氣候常年偏於寒涼的地方,只能種春播小麥為主糧作物,比如在一些高寒山地。更為靠近北疆的那些個行省,農耕區的春播小麥,要到秋天才能開鐮收割,但目前估算的收成也還不壞。而蔥嶺以東的西北腹地,包括河西、關隴、關中、延綏、漢中等地,今歲夏糧收成也都不差。總之隨著舊有水利河渠得到重新的疏浚修繕,新的灌溉水渠不斷興建延伸,各種水井、水池、塘堰、儲水窖、儲雪窖、青儲窖的陸續竣工,乃至廚餘、糟渣、塘泥、土肥、餅肥、廄肥、糞肥、綠肥、堆肥、漚肥等各種積肥之法兼施於田地以保地力,西北治下顯現出農耕畜牧兩旺的態勢,就是土地瘠薄之地也能種上蕃薯、土豆、玉蜀黍等備荒作物,府庫倉廩富足,黎庶不愁饑饉,頗有物豐年阜的味兒。
豐年留客足雞豚,扶醉欲歸花底眠。在河中府巡視了一圈的雷瑾,心情大好,連著吃了好幾日酒,是公府名下所屬田莊的農家飯,吃的不外乎是農家自種的菜蔬,自養的雞、鵝、豬、羊等烹製的肉菜,以及高粱、小米和新下場麥子磨出來的白面做的主食,喝的也是農家自釀的農家燒酒,喝了不上頭,興致極好,就是回到了公府他也不歇著,卻是過問起府中家常諸事來。
雷瑾不會經常過問平虜公府的府內家常瑣事,但這也並不意味著他就從不過問府內的家常諸事,事實是該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
正室夫人孫雨晴,不是很喜歡涉足西北那些軍政之事,但是她人是如此聰敏明睿,又有夜合等一乾孫家陪嫁的精細可靠人兒從旁襄助,公府名下的田地莊園、營生產業,雖然是由徐揚、雷坤文、雷坤元等『外務總理』分頭負責經營,亦都由她領率公府一干內眷姬妾監管帳目、查核出納,把持總攬著公府一應私家產業的對帳審計事宜,另外孫氏家族那數額龐大的陪嫁私產也多半在她手裡掌管著,更是打理得井井有條,日顯興旺發達之象,而公府中的家常諸事她也處置得明白暢達。要說孫氏這正室大婦,除了與雷瑾私下鬧些彆扭摩擦之外,也自有公國夫人的雍容氣度,府內諸事亦都謹按規例處置,倒也公正妥當,不會讓雷瑾為些個家常事費心分神,凡是比較重要的事項她也都謹守著『婦道』,必等雷瑾過目發了話,拿準了主意之後再行處斷,一般她不會自作主張。這不,雷瑾這剛一回來,孫雨晴就把府內一些比較重要的家事拿來讓雷瑾過目。
孫雨晴說的第一件家事,乃是公府入庫收儲金銀的點算對帳。
西北的金、銀、銅、鐵等礦場,無論礦石或者精煉出產的金銀銅鐵之貨,向例都是由官府專買專賣。譬如各家礦場精煉的金、銀、銅等塊錠,例由『銀錢總署』和『官民聯合儲備金庫』全額買入成品貨物,且其中的絕大部分金銀,或充為西北發行鈔票『鈔本』,或直接用於鑄幣。至於官廳衙署、金樓銀號、富貴人家,凡禮祭用器、打造首飾、賞賜作禮、供奉佛前、充作藥料、金粉金泥等事,亦需以市價向『銀錢總署』的『器作提舉』或『官民聯合金庫』的『金銀器作局』申買金銀銅等物料。早年間,西北『金禁』、『銀禁』、『銅禁』、『鐵禁』都非常嚴厲,管制可謂苛刻之極,畢竟金、銀、銅三種礦物事關西北『鈔本』的穩固與否,鋼鐵又關係兵事甚深,管制嚴厲是可想而知的。不過,隨著西北的對外征戰用兵,除了從敵國國庫、官府以及官宦富戶手中不斷掠取金銀寶貨之外,各地的金、銀、銅等礦脈也被不斷納入西北版圖,諸礦場的礦石及精煉的金銀銅貨都成為西北府庫金銀的來源,因為金銀儲備日益充足,金銀銅鐵之禁近年亦隨之鬆弛。平虜公府名下原本也佔有多家金銀礦場,比如河西執政府的金礦、雲南執政府的金礦和銀礦、緬北總督區的金礦、金山執政府的金礦和銅礦、現在北寧總督區所轄諸行省的金礦和銀礦等等,各礦場所產礦石和精煉金銀貨成品,除了用於禮祭賞賜等用途的部分金銀貨留作公府自用之外,其餘大部分也都是作價賣給相關的官廳。但是,在金銀禁鬆弛之後,公府名下礦場就逐漸減少了賣給官廳的金銀貨數量,換言之就是公府每年從自家礦場收儲的金銀貨都有所增加,世人皆貴金銀,開支浩繁的平虜公府自然也很重視金銀的入庫,每一次都由孫氏等人主持其事,但雷瑾亦需過目或過問。
公府的金銀是分庫收儲的,銀庫和錢庫因為日常收支出入最為頻繁,收儲數量也比較大,庫房軒敞寬闊乃是必然,而金庫相對就要小一些,但庫房的堅固嚴密處卻又遠遠甚於銀庫和錢庫,畢竟西北的黃金市價幾乎是白銀的十五六倍,若是在帝國的江南、兩京,黃金市價更是白銀的二十倍以上,存放黃金的庫房自然而然會造得比銀庫、錢庫更堅固更嚴密,人心都是相同的嘛。
『甲一號』金庫算是公府中金貨出入最頻繁的一個金庫,慣常守衛森嚴,府中健僕把裝滿了金銀塊錠、貼了封條的箱子抬進『洪』字庫房之後就全部退下,只剩下點算覆核、記帳出納的庫房相關人員以及主事人,當然還有雷瑾、孫氏等一干主人。
甲一號金庫的架子上,庫藏黃金擺放得滿滿當當,真是金光燦爛,輝煌無比。在場諸人,也只有雷瑾、孫氏這對夫婦神情自若,全然不為滿庫的燦爛金光所動,令得其他人暗自慚愧、感佩、心折。其實雷瑾那是打小見慣金銀的世家子,而孫氏也是見慣金銀寶貨的宦門貴女,眼孔大了,自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像雷瑾更是見過比這更大的場面,又哪是眼前這點小場面能夠震撼的?在雷瑾的印象中,銀錢總署隸下金庫所藏黃金之豐,官民聯合儲備金庫所儲金銀之巨,才真的是讓人震撼莫名,公府金庫所藏雖然不少,但實在算不得什麼的。
這次入庫的黃金,全是位於北寧總督區貴霜行省,歸屬平虜公府名下所有的一處金礦所出產,一水的都是按照『平虜公敕令庫金官定統一樣式』精煉鑄造的金條。
雷瑾隨手在裝滿金條的箱子裡取了一塊端詳。
這是一塊『足金』鑄條——西北官定統一樣式的庫金金條,按照帝國的傳統分為『色金』和『赤金』兩類。『色金』所鑄官定樣式金條,當以『玖呈(成)金』戳記和『成色某某某』戳記同時標示於金條上。金條成色在『九○○』以上,但未達『九五○』者,皆歸入『色金』一類;至於『赤金』所鑄官定樣式金條,成色應在『九五○』以上,分為五等,數目字大小寫戳記標示成色『九五○/玖伍零』、『九六○/玖陸零』、『九七五/玖柒伍』、『九八五/玖捌伍』、『九九五/玖玖伍』,同時對標示的『足金』、『足赤金』、『十足金』、『上上足赤金』等戳記亦有詳細規定,像『九五○/玖伍零』、『九六○/玖陸零』成色的黃金只能標上『足金』戳記字樣,『九七五/玖柒伍』、『九八五/玖捌伍』成色的黃金可以標上『足赤金』、『十足金』戳記字樣,唯有『九九五/玖玖伍』及以上成色的黃金可以標上『上上足赤金』的戳記字樣。應該說,西北對鑄造金條的重量、成色、形狀、長寬厚薄、鑄造戳記及戳記的書體/戳記文字大小/數目字大小寫/正面背面側面版式和花押/紋飾,乃至鑄造字號、鑄造工匠、黃金來源或產地乃至某某金礦的戳記標示都規定得非常之詳細明白,從金條上標示的戳記就可以一目瞭然——雷瑾只是將金條拿在手上,稍加端詳,就將這塊金條的前世今生來龍去脈基本瞭解清楚了。這一根重五兩,成色『九五○』的足金金條,成色要遠高於市面流通的西北夔龍金幣(流通的西北鑄造金幣,為了耐磨損和硬度方面的要求,攙入了銅錫等,成色一般較低)。西北金條規定可以鑄成一兩、五兩、十兩、二十兩、五十兩的規格,五十兩以上則是百兩金磚、二百兩金磚、五百兩金磚三種,不夠規整的『元寶』、『錠子』形制被完全排除在西北官定統一樣式之外。金條在西北只是很有限的流通,重五兩的金條已經是流通使用最普遍的一種了。但現在除非是很大額度的交易,使用西北金幣的情形都在日漸減少,別說金磚、金條了,銀鈔、銀票、銀圓等已經完全可以應付。官方和民間多半還是將黃金當作財富儲備的手段,而不是在大交易中將金條、金幣等用於支付。其實金幣的升水(即加工、徵稅、利潤)還高於金條,但金幣流通使用相對更便利一些,而金條不但相對較重,彼此交割還往往要找『銀錢總署』或『官民聯合儲備金庫』的公估局鑒定黃金的成色真假,十分之麻煩。
端詳了一會,雷瑾將手中的金條放回原處,又看了看那些用於打制金器的金塊、金板,這些都是還要重新剪切、融化再使用的粗料,礦場當初熔鑄成塊的時候,自然不會太過用心,上面戳記的重點都放在重量和成色上,經手人戳記其實都是附帶為之了。這次入庫的黃金總計有三千餘兩,包括精鑄的金條、金磚和粗煉金塊在內,數目還是不小的,但眾人實際點算記帳耗時也沒多久,即已核對完畢。
其實,雷瑾心裡很清楚,公府從『貴霜行省』的金礦中得到這麼多的黃金,也真算不得什麼。莫臥兒當地經年累月積存下來的巨量黃金,遠遠比公府金庫中全部的黃金積存量多得多。黃金在世人眼中,便是財富和好運的象徵。莫臥兒土著不論貧富,幾乎每家每戶多少都有一點黃金,鄉村農民更喜歡將自己的積蓄轉換成黃金,莫臥兒每年都會有很多人死於洪水,數百萬人流離失所,遭遇洪水威脅時農民可以隨時帶著黃金逃難,畢竟黃金易於攜帶且很容易出手。黃金又是莫臥兒土著婚姻的主要嫁妝,代表著女人的權利和地位,新娘會佩戴黃金首飾,會收到親戚朋友送的金器禮物。除了珠寶飾品,莫臥兒土著還會用金箔包糖,會以之入藥,會用金線刺繡絲綢。而婆羅門等當地教派的神廟,視黃金為財富和繁榮的象徵,更是擁有大量黃金的供奉。至於皇室、土邦王公、行省總督等也各自擁有大量黃金。
莫臥兒的黃金積存確實很多,但這也沒啥可羨慕嫉妒的,因為隨著西北幕府大軍南征,莫臥兒當地積存的大量黃金,即源源不斷地流入『西北官民聯合儲備金庫』,流入『銀錢總署』直屬的金庫,大多充為『鈔本』,用於穩定西北的鑄幣和發鈔。
西北近年在治下地區強制推行統一的度量衡,頒發官定『權器』、砝碼、天平、桿稱、戥子、營造尺、量地尺、裁衣尺、律尺、量石、量斗、量斛、量升等度量衡器的『法則樣式』,同時還進一步統一西北幣制(銀票、紙鈔、鑄幣等),而這一切的基礎,皆有賴於西北金、銀、銅的庫藏儲備存量巨大,鈔本極其充足,而從莫臥兒掠取的巨額黃金流入西北幕府之手,無疑就是在戰爭頻仍軍費浩繁的現狀下,西北發行的鈔、票、幣仍能維持市面穩定的一個重要原因。
當然,雷瑾雖然『吃』下了莫臥兒『輸送』的巨額黃金,也不否認大筆的巨額黃金輸入府庫儲備的價值,但他仍然不認為黃金就是他從莫臥兒得到的最好的戰利品,在他看來,最好的戰利品乃是莫臥兒的土地、礦場和人口——作為戰利品的天竺美女,並不在最好的戰利品之列。
相對於金光燦燦的黃金,雷瑾更滿意的是南方七大總督區內的棉花種植園、茶葉種植園、染料種植圓(藍草、紅花等染料植物)、香料種植莊園、黃麻種植園、搾油作物種植園以及糧食墾殖莊園和森林都是西北幕府的了。當然也還包括各種礦場,尤其是鐵礦,這些對於急需軍國之資的西北幕府,對於一門心思發財的中土移民來說,都是絕好的財富。在南方七大總督區,已陸續建有二十多家地方性的商貨交易公所,還有不少新的商貨集散交易公所也在籌建,糧食、棉花、茶葉、瓷器、黃麻、原木、食用油、黃金等商貨在南方的交易都非常活躍,這才是經國濟世之基,府庫實而倉廩足,所謂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君王大勢如水到渠成,試問天下誰堪與敵哉?
點檢了入庫黃金,雷瑾夫婦兩個就回到了書房。
婢女很快奉上甜食,是『乳酪澆櫻桃』,金盤上擱著玻璃碗,櫻桃瑩紅,乳酪凝白,甚至能夠『看』到糖酪澆櫻桃的甘美滋潤,卻又是如此賞心悅目。櫻桃已經去核,甜酪經過冰鎮,盛在盤碗中。吃的時候,將乳酪澆到櫻桃上,用小匙舀食,就可同時品嚐鮮乳酪的肥濃滋潤和櫻桃的鮮甜多汁,所謂『金盤乳酪齒流冰』就是如此了。
夫婦倆就一邊吃著小甜食,一邊閒話家事。
孫雨晴接下來跟雷瑾說的事,就主要是公府名下以及她私人名下諸農莊、牧場的一應農牧事宜,從莊田的水利溝渠、耕地播種、糞壤積肥、桑蠶絲繭,到牧場的牲畜牧養、種植牧草、乾草刈割、飼料青貯,以及糧食收成、牲畜出欄、收乳制酪、熏臘肉食以及市易買賣、進項開支等等,這些都是家計營生之事,府中吃用開支也多仰賴於此,這都得跟雷瑾提上一提——中土畢竟是以農立國,平虜公與夫人閒談農耕,其實在旁人眼中乃是天下第一等的正經事,哪怕如今工商諸業能夠給平虜公府提供大量銀錢進項,天下人盡趨商販而薄農桑,也還比不過農耕在人們心目中的固有地位。
軍政上的事,孫雨晴並不是太留心,但說起這些個家計營生倒是頗有心得,事實上最近幾年她都少在書畫上留心了,雖然每年得閒,她還是會畫些東西,寫點尺牘,臨摹幾張書貼,填上幾首閨閣詩詞什麼的,卻也少有示人,已經不像少女時那般用心其中了。
說著說著,孫雨晴就說到南方七大總督區的種植園,又說南方那邊蕉園所產香蕉果,生食、上市出售之餘,猶有太多剩餘,也不便長時間儲運保存,現在種植園為了避免浪費是將香蕉的果肉或者切片曬乾,或者研磨成粉,或者製成香蕉醬,又或者以之釀酒——香蕉釀出酒來,據說也不怎麼醉人,南疆諸省的人都當作解渴之物。香蕉干粉,也可以和面做餅,做糕點。香蕉果搗爛再冷凍,可以做成甜食以及餅餡什麼的,不過在北方就少有人能夠享用到了。
香蕉果其實在南邊的各個總督區,還折抵部分軍糧和騾馬食料,不過這與私家無關,孫氏也不提這一茬。她提到用香蕉葉餵牛,可抵得四分之一草料,可以省工省錢;而將香蕉皮切碎曬乾,碾磨成粉,在飼料中添加一成香蕉皮的干粉喂雞鴨,雞鴨長得快,也可以節省成本;香蕉莖還可以做繩索、造紙等等。總之,香蕉種植園可以與農耕莊園結合在一起,有提高收成,節省成本等等效用。
平虜公府平時裡賞人也好,回禮也好,許多賞賜物事其實就是來自於平虜公府私家產業的出產,米面菜蔬瓜果出自公府的田莊山林,牛羊豬雞驢駝犬馬出自公府的牧場草甸,瓷漆絲麻鹽茶棉紙銅鐵琉璃等百工器用出自公府的作坊工場,南北商貨貿易互通則有公府之商社,通貨流轉借貸匯兌則有公府之銀莊,總而言之,哪怕是一針一線,也都攸關平虜公府的臉面,在其中勞役做工的廝僕做事出點差池必受責罰掛落,焉敢馬虎?況且平虜公爺向以軍法治府事,規條嚴密,信賞必罰,無人不畏不敬;而公國夫人孫氏主持中饋,雖然處事較為寬厚,卻也是一個不容欺瞞的精細人,加之各處管事的『外務總理』都有大商之才,是以公府名下各處產業皆以『勤謹細密』為法,『精益求精』為旨,無論操持農牧工商中何種營生,負責其事者都勤勉用心,其中奔走執役的廝僕、學徒、夥計以及工匠等亦無不勤謹做事,因此歷年以來,公府名下所屬莊園牧場作坊工場所出,無論是牛、羊、豬,雞、鵝、鴨,醃禽蛋,乳酪,又或者絲瓷漆等器用諸物,無一不是美輪美奐,向以精工、細活、精緻、精巧、精妙、精美著稱,凡平虜公府所出即是西北的金字招牌,名氣聲譽絲毫不輸百年老店。
孫雨晴說的事,聽著瑣碎,其實如果不偷不搶不蒙不騙不巧取豪奪,萬貫家財敵國巨富大抵也就是這麼積累而來,開源、節流,雙管齊下而已,也許因時而變因地制宜的實際做來,各人各有巧妙不同,但根底上不脫『開財源』與『節支出』兩條,就是這樣子了。
雷瑾聽著孫氏有一句沒一句的說她掌管的那些事兒,有時也會問上幾句,有時會討論一陣,有時則吃上幾口能讓人『齒頰流冰』的乳酪甜食,看上去好不悠閒也。
轉眼已是入秋。
左擎蒼,右牽黃,千騎卷平岡,縱獵而歸的大隊人馬在石潭邊的疏林扎上了營。
夕陽斜照,篝火一堆堆的生起,扈從廝僕剝皮的剝皮,洗刷的洗刷,割肉的割肉,燒烤的燒烤,熬湯的熬湯,忙忙的整治起晚飯來。
被海上的陽光曬得像個黑炭頭的雷琥,從帳篷中換了一身曳撒出來,頂戴狐皮韃帽,蹬著牛皮靴子,仍然是一付行獵的利落裝束,腰上掛了一口鯊魚皮大刀,另外還別了一口脅差倭刃。
臨時營地中央的空地上,已經鋪上了一張寬大的氆氌地毯,雷琥看見三弟雷瑾已經坐在了上面,兩兄弟也沒那麼多禮節,雷琥徑直走了過去,坐在雷瑾對面。
雷琥打量了一下雷瑾,見雷瑾也是一身行獵裝束,只是那曳撒的衣料卻是極其華貴,乃是羊絨織就,號稱『天孫錦』的上上品錦緞,貴比黃金都不足以形容其矜貴的百分之一,『孫氏錦緞莊』織造的稀有物產,遂笑道:「老三,你可真是奢侈。」
「我這衣料純係自家所產,沒花一文錢!」雷瑾得意大笑,「裁布縫衣也全是府中侍婢之力。」
「你就得意吧。你們西北這羊絨錦緞,就是一兩布頭,現在賣得都比黃金貴了。」雷琥冷哼一聲。話說『克什米爾』河谷及其附近地區,現在被西北幕府設了兩個行省,皆歸北寧總督區管轄。當地向有毛紡織緞的傳統,當地羊毛不敷足用,是以長期從烏斯藏宣慰司的羌塘等地,大量買入羊毛供應工場作坊,紡織成匹後製作羊毛披肩等物,克什米爾河谷地區當地土語稱之為『圖斯』(羊絨)或『捨味爾』(披巾)、『開司米』(指『羊絨』,其實就是『克什米爾』的轉音)。當地羊絨細緞乃是俏貨,柔滑輕薄,享有聲譽,以前遠銷各國,諸國豪門貴族中多有不惜萬金求購者,尤為女子所鍾愛。
雷琥離海上陸,北上抵達河中府已經有兩個月了,其中至少有一半原因,倒就是為了西北這『羊絨錦緞』而來。西北原本就有眾多手藝精湛的毛紡織緞工匠以及作坊工場,河西一帶的『蘭絨』、『秦安褐』,也是名傳天下,素為中土權貴富豪所重的貢品。西北幕府南征莫臥兒,克什米爾河谷的毛紡工場及織戶,也全部被西北大商社所漸次控制,因而『開司米』羊絨錦緞的名聲也開始逐漸傳入中土,那種由山羊細絨織成的錦緞輕柔異常,甚至於在市面上還要稍勝『蘭絨』一籌,至少在西域一帶,『蘭絨』、『秦安褐』的名氣都要遜色於『開司米』羊絨錦緞一點點。
「織造此物,費時費工,安有不貴之理?」
雷瑾知道自家這二哥可是想拿到西北絨褐三分之一以上出貨的包買包銷權,然後轉銷到萬里之外,比如遼東、朝鮮、日本,又比如轉手賣給歐羅巴那些日斯班尼亞、義大利亞、波圖加、和蘭、法朗思、英吉利等國的商船,這玩意利潤高得嚇人,雷琥敢來跟西北談這個事,也就是看準西北現有的海上武裝商船隊,還暫時無法象海天盟的船隊那樣遠航萬里,橫越風波而已——至少十年以內,西北幕府的遠海巡洋水軍與武裝商船隊,都無法與海天盟旗下船隊正面爭鋒於海上,甚至還要依賴海天盟對海上航路的保護——在某種意義上,雷琥這也是幫了雷瑾一把,讓西北能多賣些絨褐,多賺些銀錢,畢竟某些遠隔重洋的地方,西北幕府目前還是難以直接派人去打交道的。不過,雷瑾的底限,是可以在包買包銷上稍讓一步,卻並不打算在羊絨錦緞的外銷價上稍作讓步,好東西好物件就應該賣得貴比黃金,甚至賽過黃金,因為它值那個價不是?
「說起『開司米』羊絨,『克什米爾』當地的山羊絨是不夠工場使的。烏斯藏的羌塘地方有一種烏斯藏山羊,能抵禦嚴寒,這種山羊粗毛下的一層柔膩細絨毛,又細又輕,柔軟、滑糯、保暖,宜織造錦緞細綢,所以被『克什米爾』當地作坊工場大量買入。
當地人織造錦緞的第一步就是挑出細羊絨,必需是精於此道的熟手工人才可以勝任,而且依賴於純粹的手工勞作,異常繁重。挑選最長最細的絨毛,得用特製的梳子從粗羊毛中一一篦選,或者逐一拔下,不能用剪子剪,不但要有耐心,還要有高超的技藝。就這,工時是絕對儉省不了的,不管怎麼壓低價格,最後的賣價也是低不了。
再其次,洗塵土、去雜質,清洗羊絨不能沾酸鹼之物,要用上好的米粉來洗,才能使羊絨始終保持柔軟和光澤。市價到這又得加一成。
之後,克什米爾當地的女人將羊絨紡成毛線;克什米爾的織工,再手工將『開司米』(羊絨)織成無以倫比的錦緞以及披巾等等。一般由兩三個織工在工長指揮下可以織造出一條披巾,如果是特別精細的紋飾,則用刺繡,通常三個織工織造一條普通的披巾,也要三個月。如果是貴重的披巾,一年半才能織成一條。織造一匹這樣的羊絨錦緞,沒個一年半載根本不可能。如此精工細做,焉能不貴?
最後,洗滌也很重要,要用『軟水』滌蕩羊絨錦緞,才能讓開司米羊絨錦緞呈現無與倫比的輕柔細薄。選到一井一渠好水,也是很不容易的。
選料考究、工藝精湛,顯現出極致的華貴,難道這不值黃金的價?二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雷瑾這可是在為西北的絨褐織造業盡力爭取利益了,西北之利當然是能多爭一點就多爭一點,兄弟之情也是不好講了,這個面子,真的不好給了雷琥的也。
雷琥歎息,「好吧,這事就這麼說定了,那些瑣細的關節就讓下邊人去接洽收拾,如何?」
「呵呵,好!」雷瑾就笑,「師子府的事,二哥可有准信?」
師子府,隸屬南華總督區的『達米爾行省』,其實是西北幕府招撫南印度諸土邦王公歸降之後特設的一個府,坊間傳言師子府很有可能在將來被提升為直隸府。現在為『海天盟』所佔據的『錫蘭山』大島,即是中土漢譯傳世佛經中的『師子國』,而這新設的『師子府』不過是因為隔海遙對『師子國』——也就是現今的『錫蘭山』大島——由此而得『師子府』之名,雖說有點名不副實,但也算其來有自,不能說完全的不沾邊。雷瑾、雷琥兩兄弟交涉『師子府』,乃是因為西北眼下正與『海天盟』方面商榷將師子府建成貿易大港口的事情,雷瑾準備在師子府諸港口,給予通商貿易的所有商人以免征商稅、免市舶抽分、免解赴、免博買等等待遇,包括海天盟在內一視同仁,當然西北方面也要求海天盟在『錫蘭山』大島的所有海港,一律對等的給予西北商賈以免稅、免抽分等待遇。
雷瑾這時所問,就是在催促海天盟方面盡快給出答覆——英吉利人的東印度公司,在『馬德加斯』、『班貝爾』、『加利各答』等地經營已久,已經很有了些勢力;至於在莫臥兒帝國貿易通商的西洋『波圖加』人、『斯班尼亞』人、『和蘭』人等,或是勢力漸衰,或是在莫臥兒原本就不成氣候,倒是不足為慮。現在東印度公司的英吉利商人雖然畏於西北軍威,都老實做生意,不敢如何,這也是根源在於英吉利國的『小國』與『寡民』的現實,人口不足,其本土又距離莫臥兒極其遙遠,鞭長莫及的英吉利國根本就沒有那麼大的好胃口,能一口鯨吞下整個莫臥兒,當然只能玩弄瓦解分化的計謀,一步步蠶食。若是給英吉利幾百年時間慢慢瓦解控制莫臥兒,說不定能得逞了,但是現在讓西北鯨吞了整個莫臥兒帝國,那也就沒有英吉利什麼事了。事雖如此,雷瑾這兒仍是不肯輕輕放過『租賃』於馬德加斯、班貝爾、加利各答等地的英吉利東印度公司。他弄出這『師子府』港口免商稅、免抽分的法子,仍就是衝著東印度公司去的,擺明就是要另起爐灶,弄個大商埠出來跟英吉利搶奪行市,避免養癰成患,受制於人。英吉利商人掌握著西洋歐羅巴的絕大部分商貨銷路,現在完全予以剷除,也不符合西北的利益,那就只有抑制西洋商人勢力扎根地方了;其實也是因為馬德加斯、班貝爾、加利各答的地理形勢都極為便利通達,位置上佳,實屬上天恩賜的通商貿易口岸,西北幕府方面雖然暫時不好明搶,但預謀上計,卻也要有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大商埠與之對抗和競爭,方能在將來不會受制於人,進退由我。
當然,海天盟『大元帥』雷琥也不是吃飽了沒事做,登陸北上河中府就只是為了開司米羊絨,為了師子府市舶之事。西北與海天盟,雙方除了談『錫蘭山』大島諸港口的商埠開放之外,還涉及很多方面的利益交換與合作。
在海天盟方面,他們想在西北幕府治下的南疆七大總督區沿海,獲得自由進港停泊、修造海船、貿易通商等許可;他們還想與西北交換訓練,即西北為海天盟訓練擅長在山地、叢林、沙磧荒漠作戰的合格勁卒,而海天盟則為西北訓練擅長海上水戰的合格水兵、船匠以及海戰軍官;海天盟的船廠可以為西北建造各種船隻,當然西北方面要向海天盟現在所佔據的地盤輸送人口(當然是戰俘、奴隸這一類);雙方還可以交換各種作物種子。
海天盟方面,還希望大量購買西北馴養的信鴿,並希望由西北方面代他們訓練運用信鴿的人才。海天盟其實有自己的一套信鴿訓練方法和信鴿運用方面的人才,而且在海上運用信鴿,與在陸地上運用信鴿還是有所不同的,但海陸差別並非不可克服,只是信鴿需要多點時間適應一下而已。但是西北的優勢在於,西北訓練信鴿的規模很大,譬如官方有多個專門官署分頭負責,馴養、繁育、運用的經驗也很豐富,還建立了一整套軍用官用的鴿驛;另外在民間,西北的民信局也比較繁榮,民間繁育運用信鴿的商社頗為不少,也是各有各的絕活;西北的官方賭彩、賭賽非常興旺,賽鴿也是其中一項,許多鴿場就靠著養信鴿參加賭賽或者出售可參加賭賽的信鴿、鴿種來賺錢。海天盟在這方面是遠不及西北幕府的,所以隨著他們在南洋佔據的陸地、島嶼越來越多,內部各方勢力又在醞釀建立他們自己的王國,信鴿用量當然很大,這就使他們將目光投向西北治下,希望能夠外購足夠的信鴿,以應付通信。
除了信鴿,西北的軍犬以及鷹鷂、良馬等也是海天盟想要的東西。
軍犬在海船上用場不大,但在陸地上可以派上用場;而可以用於警戒的鷹鷂,對海上行船也有用場,當然這個鷹種合適不合適還要看情形而定,可以另外選擇;至於馬種,海天盟佔據的『大島』其實基本上與大陸無異,馬騾牲畜都是得用的,良種牲畜都可以購買引入或者交換。
海天盟還想從西北買入鐵器以及鐵錠,不少大島是比較缺乏銅鐵之物的。
當然,海天盟可以用來跟西北交換、交流的也有不少物產,比如南洋土著人的刀劍、毒藥,各種原木,再比如香料,西北現在所佔據的南疆七大總督區和緬地三大總督區也盛產多種香料,但有的香料產量過少,有的香料則本地不產,因此在香料上,西北也可以與海天盟各取所需、互通有無。
雷琥在河中府盤桓數月,有不少事項在他來之前就已經有所預想,因此已經與西北方面確定下來,至於雷瑾所提的師子府以及錫蘭山海港雙方對等開放之事,雷琥雖然是大元帥,之前卻也不能貿然答應雷瑾——海天盟那是多方勢力的糾合,不少重大事項是需要各家公議而決的,能否決定自然不能如西北這般有效率——當然拖到現在,雷琥就可以給西北一個準確的答覆了。
「師子府的事情沒有問題了。公議已經達成一致了。」雷琥笑道,「另外,凡我海天盟據有之地,比如東溟大島、呂宋、爪哇、蘇門答剌、勃泥、麻剌加、錫蘭山,都可以給予西北客商對等的優待,我海天盟從其他諸侯外藩處租借的港口也照此辦理,比如日本諸藩、朝鮮藩。另外,我們的船隊沿著爪哇東南、呂宋以南的島嶼向南搜索巡航,發現了一處孤懸於大洋之中的大陸,我方已經準備大舉開拓,西北也可以派人跟我方到那片大陸去看看情況。總之,在我海天盟的地盤,西北客商只要遵守我海天盟的通商約法,不管是買田買地、墾殖燒荒、放牧牛羊、制糖煮鹽、伐木開礦,還是酒樓飯肆、錢莊銀號當鋪糧棧等其他營生,皆可自為之。」
雷瑾拍手笑道:「四海通商,貨暢其流,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