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8)婚姻禮成
四鼓時分,夜色晦暗。
整個河中府,卻已開始熱鬧起來。
號稱『金吾不夜』的西北行都——河中直隸府,就在這一刻從倦意沉沉的夜色中猛然振作。後半夜一度沉寂下去的市廛之聲,再度喧囂。
河中府大部分城區不行宵禁,只要不是隆冬季節,人民士庶已經習慣了三更過後入睡。
秋高氣爽的時節,河中府城的市廛喧囂總是在三更以後才慢慢沉寂,然後在五更天前後又再度上揚,幾乎每天都是如此。
然而,今天例外。
所有官署、店舖、會館、客棧的燈光都亮了起來,城中大街小巷明光如晝。
煙花砰砰炸響,已經有人開始忍不住了。
金鼓大作,炮仗轟響,舞龍舞獅的大隊人馬,轟轟然湧上了長街。
街市人頭湧湧,似乎三教九流都在今天湧進了河中府。
所有的客棧、店舖早就成了酒肆,人們甚至人手一個盛了老酒的大葫蘆,鍋魁夾了醬牛肉、醬羊肉當早飯,夾道觀望。
也有人喝著羊雜碎湯,啃著鍋魁大餅夾肥腸滷肉,手舞足蹈品評著路過的舞龍舞獅隊,時不時來上一聲喝彩。
城中各處,絃管伴著鐘鼓,響徹全城。
今兒個,是平虜公聯姻成婚之禮,全城,全河中府,全西北,都是一片歡騰景象,天還沒亮,已經很多人忍耐不住,湧上街巷了呢。
當太陽升起之時,整個河中府已經到處都是一派張燈結綵的慶賀景象,花團錦簇,人聲鼎沸。
充滿著異域風情的『舊皇城』前面,寬敞的朱雀大道上,聚集在大道兩邊的黎庶士民,靜靜地等待。
而當警戒的巡邏騎兵,明盔亮甲從大道上走過,道旁的黎庶士民立即揮舞起各種大大小小的旗幟,其中包括西北特有的黃金團龍旗以及篆體『雷』字旗,還不時爆發出歡呼喝彩之聲,共賀這一喜慶時刻。
雖然有少數清流官紳質疑,公府的聯姻婚禮,到底與西北士民何干?
還有不少官員、儒生則習慣性的擔心,各色人等在河中府聚集如此之多,會不會出現什麼不可控制的情勢?如果騷亂起來,噪動起來,鬧出些事來,該怎麼辦?
然而,至少在平虜公看來,十幾萬黎庶百姓聚集能算個事嗎,這能有什麼好怕的呢?西北幕府多年東征西討,百萬大軍南征北戰,數百萬民夫和奴隸轉運輸送,還不是一樣安排得井井有條,又哪裡鬧出亂子了?西北幕府這麼多年一輪接一輪的大賣賭彩,大賣戍邊債券,初辦之時,各地不也是動輒幾萬幾萬的百姓聚集嗎,又哪裡有什麼噪動騷亂,現在不也都井然有序嗎,願意賭博的去賭博,願意買彩的去買彩,願意賭賽的去賭賽,哪有什麼亂局?西北一年遷徙的百姓怕都有幾十萬,又哪裡有什麼亂子需要彈壓?而且,平虜公對自己一手締造的西北官僚群體還是有相當信心的,他認為以西北幕府這麼多年的多方面厚實積累,根基算是比較紮實了,軍政人才也還是不少的,縱有小亂,也不過是頃刻間平息的事,易如反掌爾——當然,也只有擁有深而細、周而密、廣而寬而且強有力的掌控力度,才能有此大氣魄、大心胸。西北如此行事,那是有著深厚的掌控基礎為支持,有著相當的自信,才敢如此放手,換個地方,換個君主,都是未必敢的也。
總之,還是要看部署是否得法,措置是否周密,樁樁件件的大小事情是否都預先想到了前面。只要官方部署措置有方,遇事冷靜沉著,控制迅速,疏導有力,就是有敵諜奸細廁身其中造謠生事,有唯恐天下不亂的青皮閒漢起哄架秧子的叫囂鬧事,也不會有什麼大騷亂,一切盡在掌握的氣度也是這麼多年一點點積累起來的。
按雷瑾的話說,那些擔心百姓聚集會騷亂會鬧事會不好彈壓亂子的官員儒生們,都是些好以大言欺人的庸人,就是所謂的『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平日裡滿嘴的治國平天下,好似只有他老兄才是治國安邦的不世之才,雖周公、伊尹、武侯復生亦不能及得他也,然而真到了緊要關頭,卻茫然不知所措,昏招迭出,什麼修身齊家的定靜工夫都能拋到九宵雲外去,徒然凸顯其怯弱不堪之事實,真真是書生多以清談而誤國。其實有那時間去擔憂,還不如事先多下點防範疏導的工夫,多想想萬一有事該如何妥善應對,才是官僚們的正分職事。西北如今面臨的可是千百年來未有之局,成規祖制解決不了面臨的問題,什麼資治通鑒、貞觀政要之類的東西,趁早都給我扔到一邊去,做事要用心用腦子,不要老想著有沒有先例,有沒有祖制,做不好事自己趁早滾蛋,別等壞了事,還髒了老子的刀。
倒是那些對西北幕府敬畏有加,對平虜公府崇拜信服的大多數西北黎庶大眾,自然不會擔上這些有的沒有的心事,他們已經把這場公府的婚禮盛典,變成了他們這些黎庶大眾自己的狂歡。
在帖木兒『舊皇城』之前,在『朱雀』大道,在府前大街,在忠烈祀廟,在英靈壇,在大光明寺,在大彌勒寺,在永福寺,在朝天宮,在大金輪法王塔,分別有來自西北各地和河中府各縣總計不下十數萬的黎庶大眾聚集,參與到平虜公府這場隆重的聯姻慶典之中。
正當卯正,朝陽明光照東方,鐘鼓樓上,黃鐘轟響,鼓點如常,聯姻之禮正式開始了,現在是親迎、巡閱,真正的婚典儀式實際上要在黃昏時候才舉行。
有道是,天子出,車駕次第謂之『鹵』,兵衛以甲盾居外為前導,捍蔽其先後,皆謂之『簿籍』,故曰『鹵簿』。皇帝出行鹵簿,最前面安排著人甩響鞭,平虜公的聯姻大典擬同天子,因此車駕鹵簿前方也安排有人警鞭開道。
蹄聲隆隆,前導馬隊出現,騎士們盡皆錦衣罩甲,煊赫無比,一個個端的威風凜凜,相貌堂堂。
須臾,三隊騎士過畢,只聞喝聲如雷傳來,卻是傳道的『金吾衛士』,轟轟隆隆,喝道而來,陡然間市衢澄靜。
頭道過畢,又是二道旗手,整隊而過。
旗手過後,兩邊雁翎排列二十名錦衣近衛前導,婚典大輅駛過長街。
大輅車駕一乘,輅上車欞並雁翅及四垂如意滴珠板,皆朱紅漆。輅亭戧金,飾寶相花、雲龍文、龜文,內設朱紅漆框軟座,上施花毯、錦褥等,亭外用青綺緣邊朱紅簾十一扇。輅頂仰覆蓮座,以青飾輅蓋。屋頂四角垂青綺絡帶四條,各繡五彩雲升龍三。輅亭前有左右轉角欄杆二扇,後面有一字帶左右轉角欄杆一扇,前後欄杆共十二柱,各柱首雕木貼金蹲龍,極為宏麗精美。
平虜公蟒袍華服,高坐其上,威儀赫赫,黎庶大眾隱然可見。
大輅之後,又有輅車一乘,簾幕低垂,上有高髻華冠、紅羅大袖的女子一名恭坐其中,想來便是那『女皇阿羅斯』國的公主和大公爵了,前後則是明盔亮甲的阿羅斯國騎士前後簇擁,。
恍惚之間,沿途百姓皆俯首山呼萬歲,震動全城。
大輅前有華蓋、執扇、『孔雀雉尾』、『鸞鳳』成百上千,幢、幡、纛、旗各有若干,黎庶百姓勉可認識者不過日旗、月旗、門旗、金鼓旗、翠華旗、五色銷金小旗以及出警旗、入蹕旗等寥寥數種而已。其餘旌、麾、金鉞、金節、星、臥瓜、立瓜,以及紅鐙、鼓、笛、鉦、銅角等等,真是讓人眼花繚亂,歎為觀止。
車輦之後,復有騎士扈從,執大刀、執弓矢、執豹尾槍,每隊各三十人。後頭,執荷殳戟的各四隊。華蓋之間,騎馬衛士總有兩千人,鹵簿之威儀若此,已經是逾越人臣之禮,與皇帝行幸鹵簿亦不惶多讓矣了。
平虜公府門首,此時便有先頭報信的喘吁吁跑來。須臾,便見得一隊錦衣騎隊策馬緩緩的過來,及門下馬,垂手站街。少時,便陸續來了十來隊,方聞隱隱細樂之聲。
一隊隊的人馬陸續而來,等一隊隊的過完,方是兩乘輅車,緩緩行來,一時號角長鳴,金鼓隆隆。
且不說婚典上是如何的奢華隆重,此日的河中府城絕對是闔城歡慶。
來自河中府西南部定遠縣的王姓一家數口——父母及孩子,早早來到大光明寺山門為平虜公爺祈福。他們一家昨天就從河中府廓城外的一個小屯堡出發,為了佔據一個有利位置,在寺院門口等待了將近兩個時辰。他們全家都為這個公府的聯姻婚禮感到異常興奮和開心,只有用上香祈福來慶祝這一喜事,表達他們的崇敬之情。
而類似這一家子的情況,在西北各地,都在發生。
在武威平虜堡,上萬人舉行了宴會慶祝;
在長安城,在成都府,全城狂歡,火樹銀花不夜天,堪比上元觀燈之夜;
在雲南府,在寧夏府,十萬僧道與信眾一齊在法會上頌經,共同為西北祈願,共同為新人祝福;
還有很多地方,黎庶大眾以各種各樣的形式歡慶祈福,希望可以仰仗公爺的洪福大運,年年五穀豐登,歲歲安居樂業,一家老小平平安安。
西北右長史蒙遜也在長安舉行了連場宴會,率『行長史府』同僚,遙祝平虜公的聯姻禮成,從此吉祥如意萬萬年。
從東到西,從南到北,西北治下的大小官員,無不喜氣洋洋,大肆慶祝。
也許很多人仍在為未來而擔憂,但至少在這一天,充滿希望。
不提外邊如何,平虜公府內雖然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卻也不會太過喧囂,公府是有規矩的地方。
輕歌曼舞,宴飲通宵,卻是良辰美景虛度——一整天一整夜的往來應酬,就算是雷瑾這樣長年打熬筋骨習練槍棒騎射,兼且導引吐納煉氣成罡每日不輟,又天天好吃好喝滋補養生的先天高手也覺得有點吃不住勁,這還是沒有人敢跑來『鬧洞房』的緣故。直到第二天天色破曉時分,雷瑾才有機會進得洞房,那**一刻什麼的,自然是提都不用提了。話說中土的正式宗法制度中並沒有『平妻』的說法,當然私底下默認的各種變通而非正式做法是歷代以來都有的,側室與側室之間,側室與外室之間,側室與妾婢之間那種微妙而不可言說,幾乎不流於文字的地位差別,永遠都是存在的,而到了皇朝禮崩樂壞的年頭,就是公然以『平妻』婚聘,也不是什麼稀奇之事。在皇室和王侯勳貴之家,正宮皇后或者王妃、國夫人、侯夫人等依照宗法禮制雖然只能有一人(主要是由於封爵和家業的繼承問題,嫡長子繼承是相對比較穩定而少起紛爭的制度,若是繼承採取『立賢能』之法,諸子紛爭刀兵相見,嚴重時怕是能把偌大家業弄到煙消雲散的地步),但是其他地位稍次的妃嬪皆有品級,亦得錄入玉牒或宗譜,各自也有一定的尊貴地位,總之這天家體面、王侯尊榮當然不能與一般的士大夫相提並論;至於皇帝、王侯之外的其他勳貴士大夫之家,宗法禮制也並不是完全死板僵硬的,不過這就得看妃嬪或妾侍本人的心計才能精明與否、娘家是否有財勢和影響力、是否有著三媒六證、是否聘禮嫁妝具足並依足一定的婚嫁禮數入門,以及是否得到丈夫的恩寵、愛重等等因素了,其間之地位高下,其中之尊卑差別,即可以是一線之微,也可以是宵壤雲泥般的懸殊。尤其是那些基於政治的聯姻,像瑪麗雅公主這位新嫁娘,其地位視同於正妻,是完全不當妾室看待的,亦有朝廷所賜的夫人誥命,其名諱列入雷氏族譜,將來其所生子女亦視同嫡出(西北與阿羅斯的結盟聯姻條款中,在繼承方面規定了瑪麗雅所生的長子,至少可以繼承瑪麗雅公主在阿羅斯國的大公爵領地,同時在平虜公爵繼承順位上亦優先於平虜公府的其他庶出子女),但是她也得在洞房花燭夜之後的翌日,將衣冠頭面穿戴整齊,一早就到正堂上向元配正室大婦大禮參見,正式敬茶,尊其為大姊。雷瑾這都天亮了才進洞房,自然也不可能與瑪麗雅有什麼親熱狎暱的舉動,在妾婢們侍奉下更衣梳洗,也不要睡了,直接就與瑪麗雅一齊去到正堂。等雷瑾與孫雨晴在堂上坐了正位,瑪麗雅便上來行禮如儀,其中瑣細也不必多表,總之這一通折騰下來之後,雷瑾才吩咐上早膳,幾位有身份的主子們在一起吃罷了,大家各自散去。
聯姻禮成,其後三日也都是慶祝之期,不獨公府宴飲酬酢不絕,就是整個河中,乃至整個西北,不當值坐衙的官吏軍將士卒都是給假休沐,與民同樂,以為歡慶。而當事的平虜公卻是不能安生,須得各處走動應酬,措置軍政公務反要抽空才行。以雷瑾半開玩笑的話說就是,難怪皇帝也只能娶一房正妻,如果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每納一個女人作妾,都要如此這般隆重的大操辦一番,就是神仙也起碼折壽二十年,有再多金山銀海都不夠使的。
話說世道恆不均,弱肉為強食,天底下從古至今就沒有實現過真正的公平,強者永遠是承擔風險最大的那一群,永遠是絞盡腦汁費心勞神的勞心者那一群,也永遠是攫取資源最多最好的那一群。少數人獲得最後的成功,少數人獲得最多的財富和權勢,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這種形勢從未在本質上改變過,改變的永遠只是表象和手段。就像平虜公雷瑾娶得美人歸一樣,如果他不是平虜公,如果他不是西北大都督,如果他不是平虜大將軍,如果他不是西北土皇帝,如果他不是西北百萬強軍的最高統帥,如果他不是雷門世家的子弟,如果他不是威遠公的嫡子,如果他不是晉入先天的高手,如果他不曾在西北局面劇變的緊要關頭抓住了機遇,如果他不曾建幕開府崛起於西北,如果他不曾壟斷西北的一切軍政大權,如果他不曾征伐南疆塞北西域的廣大地方,那麼『女皇阿羅斯』國根本不會看他一眼,『妖宗』根本不會瞧他一眼,而雷瑾他就不會有機會與『阿羅斯』聯姻,就不會娶得『女皇阿羅斯』的公主,就不會將『妖宗』門下佳弟子納為側室,就不會擁有瑪麗雅這位充滿異國風情的妖媚尤物,這都是事實,這就是事實!
燭影搖紅。
在聯姻婚典之後第三日,已是深夜。
此時,方是**一刻值千金,終於從往來酬酢中抽身出來的雷瑾,才得以與瑪麗雅完成真正的合卮敦倫之禮。
情動似火,神魂顛倒。
瑪麗雅出身極其隱秘的『妖宗』,於陰陽雙修一脈法訣自然瞭解甚深,而雷瑾閱歷春色已多,在他的少年時代受限於體質以至於將『陰陽雙修』作為提升修為的主要途徑,因此更是雙修一道之巨擘。新婚夫婦倆此時又都已臻至先天秘境,瑪麗雅的修為甚至在不久以前,還要強於雷瑾一線,如今既然已經是一雙兩好,那麼又怎麼可能擯棄『陰陽雙修』這種方便法門呢?哪怕兩人都另有更好的修持方法,譬如雷瑾現在可以借助虛無縹緲的信願之力,也可以借助『邪種』、『邪蠱』之法『分享』他人努力修行的成果,但是在此之外,還能夠額外的走走捷徑,幾乎不受任何懲罰(僅對心神堅凝穩固如磐石一般的高手而言),又有誰會拒絕這種令人沉迷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