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6)月圓月升
金瓦銅梁殿。
深沉的黑暗籠罩殿堂,雷霆般森然凌厲的氣機翻滾如海潮奔湧,毀滅萬物沛然莫能御之的氣息充斥於整座殿堂,如果不是殿堂的材質皆是金銅之屬,隔絕了氣息的外洩,必定波及到殿堂之外很遠的地方,引起無謂的驚擾。
金瓦銅梁殿僅僅是參玄坐禪的地方。號稱『禪密』的大光明寺,在河中府城內設有叢林道場,自然也為『大光明尊者』『活佛』雷瑾在道場中建了精舍和禪室。禪室有兩處,其一即為『金瓦銅梁殿』,黃銅為壁,赤金作瓦,與雷瑾在關陝一帶所建的『無梁銅殿』差不離;但是『無梁銅殿』以銅為殿,已是奢靡,而『金瓦銅梁殿』更是以銅為殿,還鑄金作瓦,委實是只有狂熱的僧侶和信眾才做得出的事情——如今的大光明寺,教務在西北幕府的扶持監管下擴張極快,在西北各新興教派中名列前茅,西域諸省入教信眾已接近兩百萬,相當驚人的成績,就是與中土僧道名門相比,也足可誇耀。
雷瑾本身的修為根底是家傳『九天殷雷』訣,源出墨家,歸於魔道,實質上相對偏向於道家,總之與佛門、與密宗的淵源都不算太深;但『花間聽禪』、『落日寒漪』等兼修法門都是源自佛家,密宗大手印法、大圓滿心鏡法、大道果法,也是佛家密宗心法,雷瑾自家若只論佛家心法上的造詣,倒也完全當得起『活佛』之稱。
雷瑾若是未入先天密境,有很多修行上的東西,其實都可以放棄,他可以專注於拓土開疆,專注於征戰殺伐,也可以專注於治民理政,甚至專注於聚斂財富,專注於佛道或者文教,乃至於女色等等。但是既然僥天之悻,進入了先天秘境,他卻又不願意放棄自身的修行了,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雷瑾雖然參禪修道多年,內心**仍是太過亢奮旺盛,他不但喜歡美人、美酒、美食、鷹犬、駿馬、寶劍,還喜歡掌握軍國權柄,他是強大的藩鎮諸侯、西北皇帝,權勢滔天,軍政事務繁多,可謂日理萬機,因此他雖說身強力壯精力充沛,終也不免多歧亡羊之憾。就算是絕世天才、星宿下凡,亦不可能在日理萬機心勞事煩之餘,還能修持精進,一日千里的;何況雷瑾並非天賦極佳資質過人的天才,娘胎裡就損了先天元氣,少年時不得不借助陰陽雙修的捷徑提升修為,至於那什麼先天密境之類,雷瑾在開府西北之前根本就沒往那想過。
道家者流,窮究本身性命以求人的自由,因此其治世之論也多只著眼於人,希望由人的自治而使人世間自然臻於完美圓融,所以【老子】只講雌伏,只講守一,只講小國寡民,只講絕聖棄智,而【莊子】更是灑脫無羈。雷瑾**強烈,做不到道家老莊可以放下一切的灑脫,分心多勞而為此煩惱的他,不想放棄修行便只有再次選擇走捷徑一途,從『邪帝無上』等法門中開闢出一條適合自己的取巧借力道路,或者說借他『勢』以自利利人的捷徑——有道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話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也不過就是一句激勵之語;但若是放在佛道兩家,在沙門、玄門之中,就別有深意了,眾生信願平常似乎看不著也摸不著,但是一旦有渠道收攏眾生信願,使其涓滴匯聚,那就有了奔騰咆哮,當者披靡之勢,什麼金石為開,也算不了什麼了,龍蛇起陸,天地翻覆,那才叫乾坤變色了;沙門、玄門之中,古來就是有著眾多秘傳法門,可以借他勢修己法的。歷代以來,以宗教倡亂天下者,或者天下動盪紛亂之際,總不乏因勢利導從中取利的沙門之徒、玄門中人,更名換姓出入於塵世之間,游離依違於梟雄豪傑麾下,是時眾生信願越是強烈,其修持效果就越好,誠所謂正人用邪法,邪人用正法,能拔膿的就是好膏藥,效果好用就行,當然,法有高下。借眾生之勢,修己身之法,其實也算作『借假修真』之法途淵源,佛家、道家門派的修者在勇猛精進的階段,藉著佛門寺院道教宮觀集聚四方香火、匯攬眾生信願的便利優勢,多有行此法以求精進速成者,但一般在『入微』之後,修持者唯精唯微,更強調精思純一,這一階段修持者便多已放棄借用眾生信願返修己身之法。雷瑾之法,同樣也是借教門匯聚眾生信願之勢,只是對他這種已達先天密境的修者,眾生信願之勢既可能是修持助力,也可能是業力阻礙,其中利弊非上乘秘法難以調諧為功。雷瑾也是轉益多師之後,隱隱察覺了佛家道門中的隱秘門道,再從彌勒教龍虎大天師李大禮秘府所遺丹鼎典籍、修真秘札中,窺破了李大禮得以成道入滅的秘密,遂爾從『邪帝無上』法門中辟出勇猛精進的無上方便法門,一頭借助本身執掌西北軍政權柄的便利,一頭借助手上幾家直屬宗教的擴張,聚集眾生信願,修煉上乘秘法。他在先天密境停滯多時無有進境的修為,能夠再獲突破,有所長進,多半得益於眾生信願之勢的助力,這也早已取代了陰陽雙修法門在他修持上的重要地位。
銅殿之中如潮湧動的氣機,不斷的消長盈縮,鍛煉良久之後,雷瑾方自結印,收了功法。
陰陽生反覆,普化一聲雷。白雲朝頂上,甘露灑須彌。搬運天地元氣,演化陰陽離合的功課,便是告了一段落。
平虜公府。
少女嫩婦,齊集一堂,宮燈炫彩,綺席鋪陳。
今晚作東的側室夫人云雁居於上首,其餘冰縠、金荷、凝霜、夜合、阮玲瓏、萬枝兒、香裊、紅絲兒、拂兒等二三十位美貌的公府妾侍在兩邊同坐。家班伎樂,在旁彈唱。食烹果獻流水上席,各家婢女輪流斟酒。
銀漢清淺,皎月東出,照耀庭院,宛如白晝。
雲雁氣性溫默,待人厚道,這般姐妹間的宴會小聚,公府中的女眷手頭沒什麼事的,多半也願意來湊趣玩耍,吃喝之餘,再鬥鬥酒令,打打馬吊,也是消遣。
雷瑾踏月而歸之際,卻已是二更天將盡時分。
北地氣候本就比南方寒冷,河中府的夏天比較涼爽,用不著特意找地方避署,不過平虜公府還保留著許多江南風俗,比如夏天多半會在涼殿中歇息,又或者將堂閣除去門窗、樓上的閣子卸掉門窗,在其中陳設臥榻,一般是安設一架碧紗櫥,涼床設在其中,材質是籐或者竹,上面鋪上竹蓆,擺上石、瓷或竹製的硬枕,人們就在碧紗櫥裡午寢和過夜,但又擔心『病從風來』(傷風),所以又往往在床頭設一張小屏風,為頭部擋一擋風,所謂『床頭秋色小屏山,碧帳垂煙縷』是也。
雷瑾夜裡歇息的避暑涼殿,是一處水中央的開敞堂閣,四周的門扉窗欞都卸了下來,殿閣四面只有碧色闌干圍繞,簷下垂著遮陽擋暑的簾幕,亦如一般人家的碧紗櫥了。
碧闌干外繡簾垂,猩血屏風畫折枝。涼殿中的涼床之上,枕屏艷紅,花繪折枝,床上鋪著籐席,此時秋意已生,所以涼席上加了錦褥,正是『八尺龍鬚方錦褥,已涼天氣未寒時』之謂。
暑天將要過去,天氣轉涼,可也還沒有真的冷,這樣的時節,當然非常愜意。
雷瑾更衣完畢,才進了隔斷開來的外間,就聞著一股子沁人幽香。
窗前安著鏡台,牆上懸著一幅雷瑾親手繪的工筆仕女圖,壁桌上供著一尊白玉觀音。
雷瑾看著自己親手繪製並題款用印的仕女圖,笑得有點兒邪——畫中人明艷動人,明眸善睞,十七八歲的韶華少女,正是雷瑾的假女兼侍女何彤,幾年前的小美人胚子如今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外人想要得到雷瑾的書畫,難度極高;而在公府之中,能夠讓雷瑾親手繪製一幅仕女圖的女眷也並不太多,她們至少要滿足三個條件:其一,是雷瑾欣賞或者看重的妻妾侍婢,又或者是雷瑾那些直系血緣的親生女兒;其二,得是在雷瑾空閒之時;其三,得是在雷瑾正有興致之時。而最初以假女的身份納入平虜侯府,然後又在非奴非婢非妾非女的曖昧身份,侍從於雷瑾左右的何氏諸女,無疑是最有機會滿足這三個條件的女子之一了。
雷瑾在閒暇時為何彤所繪的仕女圖,今夜出現在雷瑾的寢居過夜之所,這暗示著什麼呢?何彤與她的姐妹們一樣,也是被雷瑾早早選中的『邪種』宿主和上佳鼎爐,天姿絕倫,容色明艷,而且這些年苦修上乘秘法,已經煉氣有成,紅丸可堪採擷。
小美人兒已經接受了她的宿命麼?
紫銅茶爐,紅羅炭燒得通紅,紅陶茶銚中,水已經沸騰。
何如雪從錫瓶內取出今年的新茶,沸水沖好了茶,遞與雷瑾,粉雪一般的俏臉上悄然泛起一抹輕暈,她顯然已經想到了夜裡那不可避免的**——何彤,她的妹妹,今夜就是她一生中的好日子。不過幾個做姐姐的,一樣要侍侯在旁呢,那個『無遮大會』,她想起來就羞人,而且以公爺在玉房秘事上不管不顧的荒淫縱慾,怕是娘親和幾位姨娘夜裡都要一起侍寢,母女齊上陣的荒唐事兒,她稍微一起念頭都覺得好不羞臊,但怎麼都強不過公爺的性子,哎。
又想起雷瑾在秋天的聯姻大婚,何如雪又有點酸酸的。瑪麗雅公主畢竟是盟約國的實地大貴族,終究是身份不同,篤定有一個正式名份在那裡,而自己姐妹等人雖說得寵,這身份卻是不尷不尬,她們一家子大大小小的姐妹都是雷瑾的女人或者候補的女人,但她們的一干同胞兄弟卻是雷瑾正式收納的『假子』,彼此關係怎是一個亂字了得,她們也只能這般不明不白無聲無息的依附於雷瑾身側,卻是讓人心中泛酸,也不好再深想,也幸好雷瑾還待她們不錯,安富貴,享尊榮,還讓她們學習各種各樣的技藝。
雷瑾卻是不暇理會女人的心思,略略坐了坐,與何如雪調笑一番,吩咐了一些庶務,就起身進了裡間。
涼床籐席,錦褥鋪陳,四面自然是細簾紗幕垂落,遮掩了內中的曖昧,清風徐徐,帶來了涼爽之意。
枕邊薰籠,床前香櫞,已有美人嬌娃相候。
獸爐吞煙,裊裊升騰,柳依依、燕霜衣的容顏,看上去有些恍惚神秘的嫵媚。作為如今『大彌勒教』的大天師,柳依依、燕霜衣的地位當然不算低,雖然玉靈姑在雷瑾心目中顯得更為忠心也更堪托以腹心;但那些被雷瑾收為姬妾的彌勒諸女中,若論姿色、風情、氣質,柳依依、燕霜衣必然在最為美麗出色者的行列中佔據前列位置。即便是在美女如雲的平虜公府之中,柳、燕兩位也當得上『尤物』二字,何況這兩位才幹精明,武技上也不差,『明王訣』、『六如訣』上的修為精湛,也是得力之人,自不容人看輕。
不過,何彤畢竟還是處子,破題兒頭一遭,實難當雷瑾採擷紅丸的鋒銳,說不得就要一些個美婦人前驅挫銳,柳依依、燕霜衣也只算作是夜裡的暖身,後面還陸續有來——何氏姐妹之外,尚有他人『嚮往』呢。
屈曲屏風繞象床,葳蕤翠帳綴香囊。
床上翠屏開六扇,折枝花綻牡丹紅。
武易山甩鐙下馬,正了正身上的皮甲,扶正頭盔,檢視佩刀、匕首、腰牌以及徽章、綬帶、花結等,都在該在的位置上,自覺儀容無有疏漏之處,這才交驗腰牌、令簽入營——西北平虜軍對軍禮、儀容等要求特別嚴格,視作軍法軍紀的重要部分,上自將官,下到小兵,都不敢隨意違犯。
武易山是韃靼人,他的蒙古名是『兀亦桑』,因此其漢名就取諧音為『武易山』。鄂爾都司萬戶吉囊汗帳下的韃靼人,自降順西北幕府之後,青壯多被僉徵入軍,遠戍西域,韃靼人家眷亦多有隨軍遷徙。武易山就是這麼著,來到了西域戍守,他現在是『霹靂薔薇』旗下近衛獨立騎兵軍團河中留後司畜牧所的『曲長』——西北幕府對平虜軍的最新一輪整訓結束之後,軍制上又有所變化,『步騎車炮混編行營』最高長官仍然簡稱『提督』,『軍團』最高長官則由『節度』改稱『指揮使』,一『部』的最高長官由『都指揮』改稱『都統官』,一『曲』的最高長官由『指揮』改稱『曲長』,一『隊』之長仍稱『隊正』——留後司下轄諸『曲』都沒有員額滿編的,武易山這個曲長,手下不過管著十幾號人的『正軍』,其餘屬下不是從『僉兵守備軍團』借調,就是從民壯『團練兵』、『少年營』中短期借用,再就是從『標行』或『賞金會館』僱傭的人手,反正來來去去,跟流水似的,也相當考究武易山這『曲長』統馭管制屬下的本事。
畜牧所的營房中,『曲副』米德,正在給一幫子新來的手下講『畜牧所』的成規慣例,還有一些行之有效的畜牧法,譬如搾油之後的棉籽餅是有毒的,但丟掉漚肥的話,未免過於浪費,農戶往往拿去飼餵牛馬,不過喂不得法的話,嚴重的會造成牛馬死亡的後果。當世能真正掌握好棉籽餅餵養方法的民間農戶並不是很多,像軍中『畜牧所』這般的留後衙門則有專人傳授相關方法,這棉籽餅餵養牛馬的方法也都是有成文制度規範的。但是武易山這一曲的人員更迭頻繁,因此每一次有新進人員,都要由曲中在編的『正軍』進行傳授、帶教,而『曲長』和『曲副』是要對新進人員所作所為負責的,因此不敢怠慢,兩人之中總要有一個人在場督管。
所謂秘法一點通,很多秘訣在點破之後其實都很簡單,但沒有點破之前卻又是很多人都想不到其中訣竅。有毒的棉籽餅,在餵牛餵馬之前需要做減毒去毒的處置,通常是『水浸』加『沸煮』,或者是用草木灰或石灰水浸泡過濾,再就是使用綠礬浸泡過濾等方法,當然還有很多其他注意事項,減毒之後的棉籽餅也只能混雜在其他飼料中間歇餵養。西北軍隊中使用棉籽餅餵養牛馬的情形雖然不多,但是象留後司的役用牛馬,還是有使用棉籽餅餵養的情形。
『曲副』米德,也是取的漢名,其本名大概是『穆罕穆圖』什麼的,自己也不願意多說。他原本是西域戰事中被俘的戰俘,與武易山的情形有所不同。
在韃靼的鄂爾都司萬戶原來所佔據的『河套』(除外原寧夏鎮城所在的『西套』平原),黃河南岸的『前套』和北岸的『後套』,當地草原上的韃靼人由於僉征、招募、遷徙、家屬隨軍遷徙等原因,現在少了很多,但與此同時,除了形形色色的『招撫墾殖爵士』、商賈、標客、賞金客,還進駐了至少同等數量的『奴隸軍團』(西北官方的正式名稱是『扈從軍團』,民間也有稱為『奴兵軍團』的),主要是西北幕府揀選精壯之後落選淘汰下來的戰俘和奴隸,這些個老弱病殘幼,經過打散整訓,統一編入各『乙編扈從軍團』,其中若干『扈從軍團』即進駐了河套諸府。米德,他本人『乙編扈從軍團』出身,是視同漢人的『義從民』,戶籍地也已經正式附籍到『前套軍民府』,妻子眷屬什麼的也在『前套軍民府』,與完全將戶籍從河套遷入西域行省的武易山相比,情況是有所不同的——西北幕府的軍隊中,一直以來有『甲乙編』的說法,甲編部隊作為野戰主力調遣作戰,乙編部隊則一般作為守備巡邏、剿匪治安、輜重輸運的警備候補力量,比如地方上的『僉兵守備軍團』就屬於乙編部隊,當然這些都是軍隊內部的區分。不過,相對於被西北幕府當作野戰部隊調遣使用的『甲編扈從軍團』而言,『乙編扈從軍團』更像是勞力苦役營,守備巡邏、剿匪治安的事情也輪不到他們的頭上,他們多是從事農耕、畜牧、伐木、築路、築城、煮鹽、工程營造、河渠疏竣等勞役,待遇也只比正牌的『官奴隸』好上一點點而已。當然,不管是官奴隸,還是乙編扈從軍團,他們當中的馴服肯干之輩,西北幕府都會擇其中最肯力役苦幹者賜予『歸義民』的名目(亦稱『歸義胡』、『義從民』),一應待遇視同漢人對待,其子女則從小選入『少年營』教養入籍。
不過,武易山與米德,雖然一個是韃靼人出身的漢化蒙古,一個是異族戰俘出身的『義從』,但同在一『曲』共事,兩人還算比較愉快的,相處沒什麼齟齬,公事上能互相支持,譬如武易山若是出門公幹,米德也能把整個曲的事情管得妥當,不會搞什麼花招。
武易山倒也知道,米德在河套那邊置下了莊園,還跟『元亨利貞』大銀號借了一筆青苗錢,家裡雖然入了『代耕互助社』,眼前幾年大約也沒什麼多餘的活錢,錢鈔什麼的還是得緊省著花,他又怕出錯漏,因此在公事上也是比較勤懇用心的,自己能搭上這麼個副手也算運氣。
這且按下不表,武易山回到畜牧所營房,等到米德把畜牧所的公事料理完畢了,他才跟自己的『曲副』說今兒他作東道,要請米德一塊兒喝酒敘敘袍澤情分。西北軍法自然不允許軍官當值坐衙的時候喝酒,可也沒說散衙下值之後不能喝酒,武易山自然是要借此拉攏一下自己的副手,以後做起事來也順手些。反正,米德這個戰俘出身的『曲副』沒有什麼野心,而武易山這個韃靼人也未必能有多深的心機,正好是稱不離鉈,焦不離孟,配上剛剛好。
西北地面,作東請客,都是要有羊有酒才夠勁,西域諸省就更不用說。
西域各省的番胡諸族,就是一國之君大開宴席,吃羊也都沒那麼講究,不是水煮的手扒肉、灌血腸什麼的,就是燒烤的烤全羊、烤羊腿等等,花樣絕對是不太多的;至於一般遊牧民,更是不可能去想那些吃的花樣,吃飽對他們才是第一位的。自打平虜軍西征以來,大量中土人氏潮水般湧入西域各地,其中固然有不少人接受了番胡異族在吃食上頭的生猛方式,但中土人氏豐富多彩的飲食方式和飲食習慣,也隨著拓土開疆的人們傳遍西域諸省,可謂是凡有中土人落腳之地必有中土美食在焉。就以吃羊為例,在中土人眼中,一隻羊那可不是簡單的一隻羊,而是可以分成數百個部位拆解分割,以數千種烹飪方式分別加以烹製,口味變化多端到了你絕對數不過來的,『無比豐富』的一隻羊。羊血、羊腦、羊蹄、羊腿、羊肝、羊肺、羊心、羊脾、羊腸、羊肚、羊裡脊、羊口條、羊腰子、羊頭、羊排之外,羊耳、羊唇、羊項、羊百頁、羊肺管、羊食管、羊鞭、羊尾、羊眼、蹄筋、羊寶、眼皮肉、羊髓、鼻軟骨,甚至新鮮的羊皮都可以做成美食『燙羊皮』、『燙皮羊肉』,這就是文明和文化的力量,野蠻人無法想像的力量。
武易山請客作東,也沒找什麼大地方。武『曲長』是粗中有細,米『曲副』現在手頭緊,再請他去大地方吃酒,就怕米德心裡有什麼想法,會以為別人笑話他,這就事與願違了。所以,武易山找了一處不算大,也還不太小,以實惠為主的店子,他們以往也沒少去吃酒的地兒。
余話也不多說,武易山只讓店家的跑堂先切兩副鹵羊肝、兩副鹵羊肺吃著,三十個銅子一壺的『紅苕燒』一氣兒上八壺。
再看店中客人不時叫嚷著,讓跑堂的上鹵羊雜,什麼羊肉、羊頭、羊肚、羊心、羊肝、羊肺、羊腸、羊眼、羊血,不一而足。羊雜鹵的好吃,卻是正宜下酒,所以熟客生人才一個賽一個的叫的歡,都是想快一點吃到嘴裡嘛。
再看店中什麼囊包肉、烤肉串、羊餡薄皮包子、油塔子、抓飯也賣得挺好,生意很是興隆。
要說,羊肺卻是羊身上至賤的物件,不好看也不好吃。這家店子卻是下了細工夫,在鹵制羊肺之前,先把羊肺裡裡外外,用清水灌洗乾淨,再開水汆透,然後再入滷水中鹵熟,羊肺也就不會發黑,鹵出來的味道也不差。最後去掉瓣膜筋頭,深紫色的肺葉,熱熱乎乎,軟軟糯糯,細細的切上一盤,拌上蔥花、秋油、花椒油、芝麻油等等,蘸食下酒,不下珍饈。遠戍軍人都生的好腸胃,鹵的羊肝、羊肺,武易山、米德兩位吃得津津有味,喝得滿臉通紅,桌上還粗言俚語,開懷說笑,其樂也融融矣。
稍停,跑堂又給上了兩大盤鹵羊肉、燒羊頭,再還有羊肚、羊腸、羊肺、羊血、灌腸,外加鹵豆皮、蘿蔔,一大鍋燉上來,香氣四溢,兩人邊吃邊喝,極是爽利。
武易山說著說著,就說到自己賭球、賭彩的事情了,他不像米德那樣手頭緊巴,一個月總要賭上十幾把,幸好不曾因此誤事,他還算很自製的。武易山主要是在馬球賽和賽馬會賽馬時的賭輸贏,另外也參加賭彩。身為韃靼人的武易山,熟悉馬匹和騎術勝過他的女人,他去賭馬球、賭賽馬都算是比較熟手,當然並不是所有參賭的人都能夠贏錢。
「真的很有趣,我和一個人對賭騎術。那傢伙真是固執。」武易山回憶道,「他覺得自己能打敗任何人。我有一次贏了他二十個夔龍(金幣)。我跟他說:『你贏不了我的。』他說;『我會努力。』我說;『好吧,我等著。』」
「他第一次跟我賭的時候,他的朋友就對他說:『你跟這人賭什麼不好,非要跟他賭騎術?他是在馬背上長大的韃靼人。』可他說:『只有跟高手比試,才能學到東西。』呵呵,那傢伙是對的,他堅持了下來,現在是一名騎術高超的騎手。可他真是固執啊,整整輸給我四百多金幣。——嘿,他是雷家的人,真是有錢啊。」
「說說,是哪一支?」米德頓時很感興趣,底層人物對西北土皇帝雷氏家族的秘辛,總是很有愛的。
「說出來,嚇死你。」武易山壓低聲音,「據說是公爺的義子。生父原本是半個鮮卑土人,是公爺帳下的近衛,聽說還是『冠軍銳士』。公爺南巡四川,在成都遇刺,其父悍勇,血戰而死,所以公爺就收了他做義子。其實,他比公爺大一歲,但入了雷氏一族的家譜,也算是半個雷家人,只要有點本事,就不愁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了。我看,這傢伙以後肯定是個人物,馳騁沙場必定是一代驍將。」
「呀,看不出來啊。曲長你還跟公府搭上了線,厲害。」米德一臉的『三日不見刮目相看』的誇張神情,一口南方口音的官話,腔調甚是怪異,明顯雜著西域味道,卻是也學會湊趣了。現在的西北,官話你要說的是一口關中腔,絕對是不合時宜的,當然長安腔官話例外,那裡畢竟是西北『東都』,『行-長史府』和『行-軍府』等衙門都駐在長安,雖然幕府從沒有公開承認這點就是了;要是官話帶著點涼州口音,也還算勉強湊合,那兒算是私下裡傳說的『龍興之地』和西北『中都』;帶江南口音的官話是如今最時興的,平虜公可不就是說著一口江南口音的官話嘛?吳語口音的官話,最吃香了。
「你說,如果公爺東進中原,皇帝做不做得?你我倒是可以趁此機會,也搏他個侯伯之位。」武易山順口感歎,在西北軍隊能當上『曲長』、『曲副』的,都是小有軍功的下層軍官,也只有沙場征戰才是他們搏取富貴的正途。
米德呵呵笑了,「雷家老大已經佔據了遼東,我們公爺又佔了西北西南好大地方,已經夠讓天下人側目的了,雷家二少爺號稱大元帥,麾下海艦如山如雲,稱雄於七海之上,這換了誰都會倍加忌憚、警惕。如果我西北還表現出東進中原的強烈意圖,恐怕——四方諸侯都要聯起手來合夥『倒雷』了。公爺將重心轉向西域,轉向莫臥兒,轉向緬地,那也是不得已的。揮師西進,向東觀望,才是眼下明智之舉。」
「咦,你這傢伙?」武易山驚訝的叫道,「武官學院,真沒白去啊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