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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卷 第六章(5)公爺的無奈之處 文 / 金龍魚

    第六章(5)公爺的無奈之處

    「啊呀——」

    正逗弄著一頭蒙古細犬的雷溱,捂著被細犬忽然咬了一口的手腕子,氣狠狠的踢了細犬一腳,癟著小嘴,似哭非哭,強忍著淚珠兒。

    被她踢了一腳的蒙古細犬,閃跳一步,呲起了牙,但是沒敢再放肆——正在一旁與瑪麗雅公主閒聊說話的雷瑾,仿若實質的目光掃了過來,隱有森冷之意。

    向雷溱招招手,雷瑾板著臉說道:「快過來,讓阿爹看看!」

    雷溱眨眨眼,癟著小嘴兒,磨蹭著走了過去。一旁早有侍奉的隨扈,牽走了肇事的那條蒙古細犬,又有另外的侍從趕緊悄悄地召請府中的各科醫師。又有隨侍的隨從,趕忙從醫囊中拿出了常備的各色藥物、細紗布、棉花、烈酒、清創藥粉、羊腸線、麻線和刀、針、剪、鑷子、盤等特製的銀質外科器具;還有隨從已經吩咐人去燒熱水。所謂起居八座,一呼百諾,在公府之中,侍從在雷瑾身邊的都是訓練有素的聰明伶俐人,察言觀色隨機應變的本事每人都不止三五招伴身,因此都是不用主上吩咐,侍從隨扈們已經有條不紊的做起事來,各司其職,都有章程。

    瞧了瞧雷溱被咬的手腕子,雷瑾順手一拍,內勁一震,卻是把血給逼出來一些,順便封了手臂上的穴脈,說道:「乖啊,咬得不算深,也沒傷到筋骨,沒大礙,這就清洗了傷口,等會再讓醫師上點藥。」

    這會兒工夫,就有學過戰傷救治的侍從上來,傷口十字切開,烈酒沖洗,傷口清創,然後溫鹽水沖洗兩遍。又取來溫熱藥湯,再沖洗一遍,這時公府的外科瘍醫也到場了,看了看清洗過的傷口,上了傷藥,細細縫合,細布包紮,這就齊活了。

    雷瑾看了看雷溱這側室庶出的女兒,心裡倒是有些歡喜。被蒙古細犬咬了,能強忍著不哭,還敢踢上一腳,她這是頗有幾分硬氣,這條蒙古細犬可是與她一般兒高呢;尤其是後面的沖洗清創,雖說封閉了穴脈,但還是會感覺到痛的,只是五六歲大的小女孩,倒是噙著眼淚就是不哭喊,說不定很有培養前途——到了雷瑾這種程度,早就過了注重根骨天賦的層次,他更看重人的心性、意志、毅力方面。

    「以後記著,人與動物之間,要保持適當的距離,太近了和太遠了都不行。以後好好的跟小狗玩耍,可別再玩鬧過頭,過頭就會像剛才一樣。被它咬了,那多划不來啊。」雷瑾告誡著自己的女兒,又彷彿想到了什麼,若有所指的對著瑪麗雅感歎一聲:「主宰者與被支配者之間的關係,並不是一成不變的。」

    雷溱似懂非懂,只懂得雞啄米一般點頭答應著,她這時並不太明白阿爹說的話,但是她也從這次血的教訓中知道了,逗那些狗狗兒玩耍,真別逗過頭了。但是,什麼是過頭,什麼是不過頭呢?

    雷瑾周圍的侍從,這會都不敢湊趣了,公府的庶出小姐被家裡的狗兒咬了,事情雖然不大,但也顯得他們失職不是?而且,公爺話裡說的雖然是人怎麼與狗相處,但誰知道公爺這話裡藏著什麼微言大義呢?

    瑪麗雅公主倒是似笑非笑的旁觀雷瑾教訓女兒,一種宏大的道德,往往會教唆人以不道德,雷瑾教訓子女倒是有趣,不太講什麼大道理,有一就說一,還算挺實在的。

    現在的平虜公,坐鎮西北陪都河中府,近年似乎較為專注於治下的內政治理,倒是很有些好整以暇,舉重若輕的氣度。

    然而,在瑪麗雅這位妖宗傳人看來,其中原因大約是與西北當下內政的蕪雜繁難有關,如果處置不當,看似強大無比的西北幕府也有可能分崩離析。西北治下的版圖實在太大,可以說擴張過快,兼併太速,而扎根立足的年頭又實在太短,根基太淺,人心雖親附卻也容易動搖,沒有兩三代人的『文火慢燉』,是很難真正融化為一鍋難分你我的肉菜老湯;至於治下百族混雜,番胡多有的情勢,更是西北內部的致命傷,雷瑾如果駕馭不了這種危險複雜的局面,就可能重蹈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覆轍,就如同數百年前的蒙元大帝國一樣。

    雷瑾顯然也還清醒,看到了危險,因此軍務多已托付給宿將元勳率軍征伐,他自己坐鎮中樞遙領軍事而已,而傾全力於治理內政,這也是一個合格的當權柄政者,一個胸懷天下的割據諸侯,對軍政形勢作出正確判斷之後,應該有的抉擇。

    歷來爭霸逐鹿,覬覦天下的軍閥,可能最頭疼的還是客籍集團與土著勢力的利益如何達成一個平衡,主客之勢向來都是很難處理妥當的難題。通常,割據一方的諸侯,因利乘便,趁勢而起,多是以客籍入主方面,其身邊的客籍將領、客籍謀士少說也在幕僚部屬中佔到半壁江山,然而要想穩固其割據統治,進而爭霸天下,卻又非得依賴土著勢力不可,總之兩邊的勢力你都得仰仗。這種兩難境地,真是進亦憂退亦憂,是人都得頭疼。而這個難題,身為主上者還非得處置妥當不可,否則終究是隱患,不定什麼時候就有內訌爆發出來。教化也好,鐵腕也好,懷柔也好,關鍵是你怎麼切合實際的去做,並且做好。現在看起來,雷瑾更傾向於『大家一起變成客籍』的做法,遷徙移民加上變相的僉征、招募、抽丁、遠戍、戰爭、家屬隨軍安置、新拓疆土授田,幾乎徹底把本地土著勢力連根拔起,打散之後,重新遷徙編戶,不管你原本是客籍還是土著,在西域一帶都得變成客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是按照雷瑾私下裡的說法,這就是新皮來把舊韋換,毛附其上順且從。

    這正是瑪麗雅感興趣的地方,作為女皇阿羅斯的實地貴族,她的大公爵領地也有類似的頭疼問題,雖然具體情況差別也很大,借鑒一下思路還是可以的,她平時也很願意與雷瑾探討一下治民理政之道。

    不過,女皇阿羅斯與西北幕府之間的聯姻大婚之期,已經越來越近,雷瑾雖說素來不拘禮法,倒也不好在此盤桓過久,何況他確實有點事多,那些相對比較虛妄的治理之道,探討之期卻是要推延一二了,再者婚期之後,真正成為一家人了,床上床下也多的是時間探討,倒不急在這時。

    抱起小雷溱,雷瑾心裡說:「雲雁要是知道小溱被狗兒咬了一口,還不定怎麼埋怨啦。」

    雷溱並不是平虜公府側室雲雁所生,雲雁自己也生有一兒一女,但她就是跟雷溱很親,視若己出,完全沒道理可講。雷溱的娘親乃是昔日京師的紅牌子清倌人,當年雷瑾從京師西返關隴時的追隨者之一,亦是內記室的女官,當然西北所有官紳士庶也都知道內記室是平虜公府這邊的常設機要事務衙署,並非西北幕府的正式公署,她們僅僅是平虜公的私人罷了。

    從瑪麗雅女大公這裡辭了出來,雷瑾吩咐侍從把那條咬了雷溱的蒙古細犬發落到軍府斥候局去服役。再怎麼說,這條蒙古細犬也是平虜公府『犬獒所』馴養調教過的良犬,現在它咬了人,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都得把它弄走了,任何隱患都是不能留在公府中的。但是作為一條精挑細選的良犬,真就這麼殺了吃肉,那也是暴殄天物,於心不忍。真要饞狗肉,公府『犬獒所』的場苑有的是養得肥壯味美的土狗『菜犬』,何必吃它?真正還是送去斥候局另作他用,讓它到軍隊去派上用場是最好了。

    ***

    雷洹這時已經在行轅中等了好一會。

    他是綠痕夫人所生,雖然也是庶出,但綠痕執掌內記室,隱形的權力還是很大的,再者綠痕還有朝廷特旨賜封的誥命,身份地位與雷瑾其他姬妾自是不同,雷洹將來雖然不可能承襲平虜公爵秩,但也少不了他的大富貴。西北治下,幅員如此遼闊,以雷瑾業已透露出來的風聲,雷洹將來只要表現不太差,落一個食邑分封聽政治事的基業,也不算太難。

    嫡世子雷浩正在準備遠行遊歷的事情,眼下雷瑾已經較少傳召世子跟在身邊列席聽政,同時又有其他幾名適齡的嫡庶子嗣,新近得到了空暇之時列席聽政的資格,並納入到了雷瑾的侍從隊伍中。至於雷洹,他獲得暇時列席聽政資格,與世子雷浩不過是前後腳時間,他基本上只要有空閒,現在還是盡量爭取跟隨在雷瑾身邊列席聽政,認真揣摩為政之道,有時候雷瑾也會跟他隨便聊一聊多年以來治理西北的心得體會以及一些感想,這就要視情況而定了。

    由於雷瑾在西北沿續了雷氏家族古老傳統,對子嗣的教導培養比較重視。在雷瑾還是平虜侯的時候,侯府中就有了完整的相關規例和章程,如果雷瑾沒有特別的吩咐,規例章程運轉的每一步都有專人負責,每一位子嗣從受孕開始就有專人持續關注,一降生就會指定輔導師範和管事扈從以及奴婢,無論嫡庶長幼男女,不會有例外。就雷洹來說,他現在每天修持師範們安排的文武功課以及雜學,份量就很大,他的時間並不算充裕。不過,雷瑾在子女教導的事情上,比較注重結果和實效,子女們只要能夠通過他時不時的考核,跟得上師範們預定的各項功課進度,那麼其他的事情,就是選擇自由了,雷瑾絕不會勉強,譬如『列席聽政』之事,雷瑾雖然給了適齡子嗣列席聽政的資格,但他也有言在先,來去自由,一次都不來也可以。

    不管其他兄弟姐妹怎麼想,反正雷洹是盡力堅持列席聽政的,他覺得自己遲早會封疆邊陲掌理方面,現在就要開始學習積累,以待他日一展身手。

    看到父親抱著雷溱進了院子,雷洹忙上前請了安,又跟雷溱這個同父異母的小妹子打了聲招呼。

    雷瑾也不多說,直接就讓雷洹跟他進書房『見習公事』,也就是按照他的吩咐或者口授的命令,批復西北各處呈遞上來的公牘。那些文牘是內記室挑選過一遍之後剩下的稿案公事,機密級別都是以雷洹的身份可以知道的,至於不該雷洹知道的機密公牘,都是由雷瑾親手在公廨處置了——以前,奉命批紅這個事,多半由世子雷浩接手。

    這些待批公牘,前後都有引黃、貼黃,呈稟的事由和各衙署『票擬』的處置辦法都很明確。凡是雷瑾看過沒有異意的公牘,吩咐『准了』或者『允了』,雷洹就直接以雷瑾的口氣,照著貼黃的「票擬」以硃筆批示;若是雷瑾吩咐『駁回』或『發回再議』,亦要逐一書明駁回理由,這就麻煩些;如果另有意見的,雷瑾若有口授命令則照實書寫,批示下去,若暫時沒有口授命令則留待雷瑾親自處置了。除了緊急的軍情、公務之外,所有公牘都是等集中處置一批,才會集中用印。衙署裡章程,乃是視公事的異同,用印也各有不同。

    「從數百年前的十字軍東征就可以看出,歐羅巴那就是一片野獸盤踞的土地。如果不想被野獸咬上一口,那你就要比野獸更凶狠,最好是在野獸強壯起來之前就扼殺了它們,雖然這很難。」

    看著雷洹批復了一份秘諜總部上呈的文牘,稟報的都是歐羅巴諸國之軍政秘事,雷瑾就順便點撥了一下自己的兒子,屬於某種私人的感慨。而一邊侍從的女官,則迅速將雷瑾所言一一記錄在案,這在將來就屬於和中一部分了。

    但是接下來的一份文牘就讓雷瑾很不爽利了。

    這是下面通政司呈上來的一份輿情匯總。西北通政司與本朝廟堂上『出納帝命(太宗之後,已漸歸於『六科給事中』)、通達下情、奏報四方臣民建言及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的九卿之一『通政使司』,在明面職掌上是很相似的,但是比起國初以來被其他部院衙署漸次侵奪權力,幾乎徒具虛名的『通政使司』,西北通政司在職掌上算是半個實打實的諜報衙門,尤其是其下屬『曲藝巡演局』編管的曲藝說書、談唱優伶藝人,藉著說書人、彈唱優伶藝人的身份,或孤身一人,或三五結伴,或十幾二十幾人一個小戲班,活躍於西北的鄉村屯社、道路墟集,在說書彈唱搬演戲劇期間,兼而夾帶著宣講西北幕府的律例政令和四方新聞,同時肩負著秘密監視和搜集城鄉輿情,觀察地方紳豪動向,打探街談私語,是西北幕府在內務安全署、稅課提舉司(主要是稅務巡檢局)之外的又一監控地方的有力手段,也是實權衙門之一。

    這份西北通政司的役差番子從各地上報輿情,經過通政司專人匯總,就可以清楚的看出,在地方上,不少清流士子,還有科舉出仕的一些儒生,西北幕府下轄各衙署中的部分官吏,這些人有志一同,輿情似有合流趨向,其中心意旨,多半是要『國家』善待士大夫,多舉李唐、趙宋故事為例,多喜歡拿著前漢陸生所言「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一語說事。雖然類似言語還只是在下層發酵,但雷瑾用腳趾頭想都可以猜到,這是西北文官要為他們這個群體爭權,或者說儒士出身的一派官吏想要爭奪西北官僚群體中更大的話語權,恢復科舉士子在官僚群體中一家獨尊的地位,如果現在放任不理,雷瑾甚至相信,過不了多久,在地方省府縣的議政會議上,也會出現更多類似言論。一旦成勢,就是雷瑾也無法隨意干涉。儒學科舉已經年深日久,根深蒂固,雖然被雷瑾借勢抑制,卻不是那麼容易就範的,時不時有所反彈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雷瑾以往喜歡借『復古』之名行革新之實,別人何嘗不懂有樣學樣?也就是他現在強勢,別有用心者不敢造次行事罷了,百年之後還不知怎麼樣呢。

    「『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雷瑾冷笑,「儒生們倒是都記得前面半句,難道『逆取順守,文武並用』,就不是陸生說的了?

    自本朝太祖分權制衡而馭下以來,后妃、外戚、宗室俱已削矣,武臣勳貴今亦已弱,皇帝唯有仰賴宦官、府衛、文臣掌理朝政,而內宦貪鄙財貨,多擅權而不文,國朝大政皆以文臣輔之。然文臣士大夫囿於黨爭,各論朋黨,傾軋不休,於國事何益?且武臣位卑,無不屏息媚骨以逢迎文臣,守邊武臣不養寇自重則無以自固,到如此地步,國將不國矣。

    予嘗思之,其害也,即在文臣一家獨大,在儒生壟斷科舉!

    哼哼,歷朝歷代的皇家,也算是作繭自縛了,常常不得不向文臣低頭妥協——文人做官別的不會,陽奉陰違,推搪塞責,拖沓欺瞞,怠工要挾,樣樣皆精,而孔老夫子一脈相承的史筆春秋本事,那更是不用人教也精通慣熟的。皇帝想要駕馭朝政,掌握權柄,鞏固皇位,治國平天下,就得大用儒士文臣,所謂分權制衡,嘿嘿,事在人為,話由人說,也就那麼回事。

    這等科舉儒術出身的文官,一旦壟斷了政治,或者壟斷了學術,大惡自生——無有制約,惡的滋生便不依任何人的意志。

    太祖以為,廢宰相,置六部,上下相維,大小相制,分權制衡而馭下便可天下無事,然而天下事,豈會如此簡單?文臣又怎麼會總是跟皇家一條心?

    有儒生說,天下非一家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皇帝實乃當世之大惡,然而皇帝畢竟只一人而已,而所謂『天下人』之天下,其『天下人』者,也許並不包含農、工、商等庶民百姓,而只是他們這些意圖『替天行道』的儒生、文臣吧?這些儒生文臣,若得壟斷學術和政治,其實也未嘗不能行那『奴大欺主』、『客大欺店』之事,公然竊天下之名目為己張目,名為儒,實則偽,斯時更是大惡之中之大惡了!

    以吾之見,天下之大害,不在皇帝而在文臣,尤其是在外朝部院一家獨大的文臣群體。外朝之上,並無其他勢力可與科舉文臣抗衡相爭,皇帝、宦官必然拉一派打一派以分化文臣,則文臣朋黨相爭必烈,是時文臣各派系皆以合縱連橫傾軋內鬥為能事,國事還有誰理?國家以此愈加頹廢矣。

    自古以來,北方蠻夷犯我中原而能得逞者,無不根源於『中國』自身的衰退、內耗以及分裂,而不在於蠻夷是否強悍凶蠻,民間俗語不是說『打鐵還須自身硬』麼,中原若是上下一心抱成團,蠻夷再是凶蠻也不過落個灰飛煙滅的下場。中國之衰亡,從來都是以自身腐朽開端,最後以華夏淪亡作結。那些『食君之祿』,好處佔盡的文臣儒士們,期間又為國家、為天下做了什麼呢?最忠貞的文臣,也不過是臨難一死殉國殉節罷了,根本於事無補。子曰:『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試問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難道將治國不力乃至於亡國亡天下的過錯,推到皇帝身上,推到宦官身上,推到權奸佞臣身上,就可自命清白無辜麼?此輩儒士於國又有何益?於君又有何用?尸位素餐者,國之蠹也,君之賊也,如此文臣不是大惡又是什麼呢?」

    雷瑾這番誅心之論,當然不僅僅是指向科舉儒生出身的官吏,而是指向整個西北文臣官僚群體,甚至也包括武臣。雷洹雖然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有機會承襲公爵,但父親雷瑾這一席話,在他的理解中,就是在教導他帝王之學,君主之道,王霸之術,因此他心中也不免有些竊喜,這就是在為他將來分封治事做必要的鋪墊了,將來一藩國主之位他還是可以預期的。當然以西北當前之現狀,這藩國之主的權力也必然大受制約,財賦稅收之事恐怕藩國之主也難以直接插手,藩國之主聽政治事是可以,但藩國之主要想集軍政財賦大權於一身,這種情形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汝可牢記,君王馭下之要術,可分化而治,可均勢制衡,可扶弱抑強,然此等皆屬權謀之術。

    亡國非一人之罪,治國非一人之力,汝可知明君『無為』,垂拱而治天下,在於得其勢而任之?上古法家有謂『法』、『術』、『勢』者,君王只有握『法』處『勢』,令行禁止,則天下稱治平焉,是以吾尤所重者,勢也。

    昔者,宋帝每被朝中宰執重臣凌迫威挾,天家威儀蕩然,或有不如田舍翁之譏焉,汝兄弟嘗讀《宋史》,可知為何至此?

    哼,前有黃袍加身,後有斧聲燭影,人皆知趙氏得國非正,宋室自來心虛氣怯,不免寬容優遇士大夫以圖自固,文臣的毛病就是這麼給天子慢慢摜出來的,帝王之勢既是不振,雖有權術,難以施展其技矣!皇帝乾綱不振,而朝臣朋黨相輕,舉國上下不能併力一向,則蕭牆之禍在內而不在外也。

    古人云『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為天子能亂天下,吾從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智之不足慕也。』,持柄處勢,君王之樞也,汝其勿忘。」

    雷瑾看了雷洹一眼,忽然問道,「上月十六日,你也去看過賽馬賭彩,有何感悟?」

    「是。」正說著君王馭下之權術,忽然問到賽馬之事,其意自不在彼,雷洹想了想,回道:「孩兒以為,君王馭下之道,亦與這賽馬之道相近相通。若是賭彩,整場也只有三五匹馬,這賭賽能有什麼勁?也只有賭彩的馬匹多了,賽馬才有味!君王馭下之道,當取賽馬之勢,而裁判其勝負。」

    「唔,」雷瑾笑了笑,「看來這申韓之道,商君之書,你算讀出真味了。前月,有歐羅巴耶酥會士攜書來獻,其中有『意大利亞』馬基亞維利氏之《君主霸術論》,似與泉州高陽氏《霸術》譯本不同,通譯館已經譯出,你可要來細讀。」

    「孩兒正看阿爹批判的《商君書新注》、《韓非子集解》、《慎到闡綜》、《稷下書》、《法論》和《君王春秋書》,明兒便打發人去要《君王霸術論》。」

    雷洹說的這幾本,都是雷瑾命印書館、弘文館、博物館以及北衙文學館等詳加註解、闡發並親自批注,審定編次的法家典籍,也算開天闢地第一回(自秦以後,幾乎沒有人對法家典籍進行過全面系統的解釋、闡發和批注,與儒、兵、道等家典籍的待遇完全無法匹敵),所言都是王霸之學和法、術、勢,等閒人也拿不到這些書冊;而《君王春秋書》更是雷瑾親自手書的歷年治軍理政之心得,以自身所歷之大小軍政事例為綱,以編年本末為領,以成敗得失為條目,其事緣起、形勢、問計、推演、意圖、決策、方略、施行、督導、變化、結果、後續,剖析綜述,檢討反省至為詳盡,兼且旁徵博引,論及中外歷代帝王治國之得失、理政之成敗,內記室、護衛親軍、北衙侍從皆有多人參與編撰,由於其中事涉西北機密,此書寫成之後秘藏於公府,乃是純粹的王霸學術、權柄之道、決策秘錄、軍國大略,西北的文武大臣也無緣一見。

    父子倆繼續批答公牘,將將要辦公完畢之時,剩下的公牘中卻有一份禮曹呈送、祠祭宗教司副署的《西北僧道宗教半年綜述》,是關於西北治下僧道宗教的一季和半年綜述,其中涉及到各宗各教的出家僧道官授職、入替、增補、僧道度牒發放及僧俗教務,居士、信徒人數的監控等,這都是常規,亦需與秘諜衙署上呈的秘報兩相對比,勿需多說。

    引起雷瑾注意的,首先是公牘上面提到有三所佛寺,五處道觀,三處廣成道的下院,五處彌勒教的教院,一處落日庵下院,兩所大彌勒教的寺院,兩處大光明寺下院,兩所密宗白教的喇嘛寺院,都遞了申請,要在殿堂上改築『管風琴』,事情並不大,但這可是僧道宗教的新動向。『管風琴』,當年西洋傳教士的耶酥會士來到中土傳教,曾在松江、京師等處西洋天主教堂中設有,是與教堂一起同時建造安裝的特別大型的樂器,西北的天主教堂中也同樣建造了大型管風琴,雷瑾甚至在『夜未央』的大戲院見識過那種隱藏於殿堂建築之中,堪稱宏偉巨大的奏樂大機器。雷瑾只是沒想到,那些僧道出家人怎麼會不約而同的看上了西洋外道的樂器,為了傳法宏道可以借鑒一切可以拿來的東西麼?

    而公牘上提到的另外一件事,也引起了雷瑾少許的注意,那就是有相當多的佛道教院的『經師』,近來都在窮究『名理』(logic邏輯)之學。研究《名理探》、《窮理書》這兩部幾乎就要湮沒於時光中的西洋之學譯本(亦即西北通譯館新譯之《亞里斯多德氏辨證邏輯論》),似乎成為了西北各宗各教『經師』們的最新學術風向。當然公牘上還提到了《墨經》與佛學中的『因明』學(古師因明、漢地因明、密宗因明),這些學理上的東西,義理晦澀而艱深,現在也有不少各宗各教的『經師』在下大力氣研究。雷瑾本來以為只有佛門僧侶(中土佛教至少有『因明』學的『邏輯』傳統)才會窮究『名理』之學,沒想到其他教派的經師也這麼感興趣。宗教之中,經書義理是最晦澀沒趣的,但又素來是立教之本,立教之基,佛法東來之所以能融入中土宏揚光大,並與本土道教並駕齊驅,甚至隱隱略勝一籌,佛學義理上的圓滿清晰、層次分明是其主因之一;道教的優勢和致命傷都在於他自身的龐雜博大、兼收並容,卻稍微欠缺一個貫穿始終、圓滿清晰、層次分明的道學義理,差了佛教一截。

    雷瑾自己就是左手大彌勒,右手大光明,集大天師、大尊者、**王於一體的大教宗,他對宗教門中的行道多有研究,十分精通,自然明瞭西北宗教間的激烈競爭,已經延伸到了經學義理這種層次了,心中已是有所定計,也不必多說。

    不過,君王事業,治民理政,怎都繞不開僧道宗教的,雷瑾覺得很有必要提點一下雷洹。對雷洹這個庶出子,他還是抱有相當期許的,雖然不可能讓他承襲公爵之位,將來恐怕也是坐鎮邊陲的藩屬國主了。

    「以吾之見,僧道宗教,其實不必有神,亦可自聖。豈不聞心之所安即吾家麼?

    入宗入教,不外是求心靈慰藉,信仰寄托,靈魂皈依,精神安居等等,但大多愚民無知,是以非得請回一個泥偶木像虔香供奉,以功利自身,而有所敬畏。

    斯時,生者求我益,死者求利我,心有所寄,魂有所歸,其實也還不壞。

    豈不聞舉頭三尺有神明,下愚只求心安然麼?

    佛道之教義,有人見之曰麻醉,而有人見之曰救贖,有人見之曰度己度人,有人見之曰自利利人,然而人無敬畏,惡念自生,這佛在心頭坐,總好過魔在心頭盤吧?

    雖說求諸於神佛,不若求諸於己,然而上智、下愚,賢、不肖,教門應對之法宜乎有所不同。

    僧道宗教之門,嘉善陰騭,樂積功德,亦當求利益於人群,有所益於教化。救苦救難之事,恤窮慰苦之事,文教化育之事,導人向善之事,國家或有掛一漏萬,佛道教門宜乎補闕拾遺,有所益於人世,俾使緩急有所救應;病患有所醫治;老弱有所養;孤殘有所托;凶頑有所悔;世風有所易也。

    柄權當國者,亦大可不必因噎廢食,有道是『正人用邪法,邪法亦為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亦為邪』。舉凡放縱、厲禁或者壓制僧道宗教之政,其實都錯得離譜,此乃『天予不取必受其殃』之事,當國者怎可粗疏馬虎?正教不昌,則邪教橫行;正法不興,則淫祀流播;邪教淫祀,適足以亂人心、惑愚民而搖動國本;一個堡壘你不去佔領,必然有別人衝上去佔領,從來如此,從來如此!

    有道是『堵不如疏』,這本是老生常談,但真正實行起來,當權者、柄政者、上位者,但求能苟安一時,哪管以後洪水滔天,又有多少人會選擇麻煩的疏導呢?為君者,稱王者,臨天下者,皆宜自省!」

    「是。孩兒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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