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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卷 第六章(4)代耕互助社 文 / 金龍魚

    第六章(4)代耕互助社

    紛紛紅紫已成塵,布谷聲中夏令新。

    只剩下一條胳膊的退役『龍驤銳士』成彥雄舉手額前,搭了一個涼棚,瞇著眼睛,望了望山下馬球場上呼嘯來去的兩支馬球隊,還有圍觀叫囂的眾多賭客、看客。

    作為西北『冠軍銳士』中曾經的悍將煞神,軍功爵士成彥雄當然知道,這一場擊鞠馬球賽激戰正酣,勝負未分。

    西北雖然是中土最重要的養馬地之一,又在歷年征戰中奪了西域地面許多養馬牧場,但四方多故,戰事頻仍,馬匹就沒有夠用的時候,而馬球賭彩賽事,除了必須的馬匹以外,還要置備各種馬球裝具、護具,至少還得有平時練習馬球技藝、馬球隊合練會操的場所,也都是所費不貲;同時承辦馬球賭賽,若沒有強大的財勢支持,提供不了馬匹、場地、人手、雜使費、場餉、取勝花紅等等,擺平不了方方面面的覬覦者,也是不得行的,因此馬球也就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賭彩賽事,沒錢沒勢的話,門檻都沒有一個。

    馬球隊,一般也就是西北軍隊中比較普遍流行,其次則是某些衙門官廳,再次則是一些財勢雄厚的官私大商號支持的馬球社,再其次便是集資招股的『馬球會社』所屬馬球隊,再再其次則是一些權貴富豪子弟自組的馬球隊。西北幕府從五花八門的賭彩賽事中徵收了巨額的『賭博稅』、『彩票抽分』,又以『競投撲賣』方式賣出了包括馬球在內各種賭彩賽事的『專營許可』權和『賭彩專營許可』權,並收取巨額的『賭彩質押保證』金,幕府歷來獲利極厚,堪稱暴利,因此雖然有清流士人屢屢攻訐西北的『賭博營業特別許可執照』、『賭彩賽事許可執照』,而西北幕府儘管在管制賭博、彩票、賭彩賽事上也有不少順應清流攻訐的改進措施,卻從未有過任何廢止賭博及賭彩賽事的說法,事實上根本是一丁點的廢止的念頭都沒有動過。利之所在,人心所向,西北的賭博行當、賭彩行當,既得利益何其龐大,涉及之各方勢力遍及西北治下,雷瑾既然已經把賭博、賭彩這兩頭吞金吐銀的猛獸給放了出來,再想把這兩頭猛獸扼殺已經是不可能了,就是以雷瑾的聲望和權威,他也沒有辦法扭轉或者阻止,最多也就是多套上幾根韁繩再戴上籠頭嚼子加以管制和限制而已,再則幕府本身就是西北賭博、賭彩的坐莊大莊家和最大得利者,可以說不管誰站在賭博、賭彩的敵對面都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清流們攻訐賭博、賭彩的種種,不過是癡人說夢爾。

    成彥雄看得出來,山下參加馬球賽的兩支隊伍,馬球技藝和夥伴協同都顯生疏,激烈有餘,精彩不足。他猜想這是由民壯『團練兵』組成的馬球隊,平時騎術練得既少,馬球也打得少,生疏是難免的,而若是僉兵守備軍團的士兵,包括其下轄的『選鋒營』在內,打馬球都不至於這麼生疏了。

    相對於馬球,成彥雄卻覺得『西北捶丸』、『蹴鞠』等賭彩賽事更貼近平民百姓,因為相對的各種費用就要低廉許多,場地和人手什麼的也比馬球容易找一些,同樣舉辦賭賽的話也就容易許多。

    如果說馬球是類似兩支騎兵互相衝鋒的話,那麼『西北捶丸』這種賭彩賽事就類似於兩支步兵在攻守惡鬥。

    『西北捶丸』的打法與中土古傳『捶丸』擊球入穴的打法相比,已經大不相同。由古傳『捶丸』、『步打球』嬗變而來的『西北捶丸』,其實更像是不騎馬的擊鞠馬球,因此也有不少人稱為『棍擊鞠』、『步打』、『步打擊鞠』,反正稱呼混亂,尚未一致。

    『西北捶丸』,其比賽場地因為是不騎馬的緣故,很自然的要比馬球賽小得多。它雖然也同樣使用類似的馬球球棍,但皮盔、護襠、靴子之類護具肯定也是不能少的。因為馬球也好,『西北捶丸』也好,在一攻一守的回合中,都是激烈非常,比賽者球棍揮舞,近似於沙場搏鬥,身上要是沒有佩戴護具,要害挨上一下,傷、殘什麼的且不多說了,但絕對會有出人命的狀況。雖然有了護具,也並不能保證絕對的不出人命,但可以有效避免相當程度的傷殘情形大量出現。這年頭,西北治下見慣生死和戰亂的人們已經變得勇蠻無畏,並不怎麼在乎見血、受傷,何況瘋狂的賭彩巨利也能挑起人們的狂熱情緒,賭賽見了血甚至能夠讓他們更加熱愛馬球或者『棍擊鞠』、『步打』這類賭賽。

    成彥雄對這些賭賽這麼清楚,是因為他與一干袍澤兄弟創立的『慈善福利會』,下轄也有好幾家以參加賭賽為業的捶丸社、蹴鞠社、擲鞠社,每年不管輸贏,總有不少賭彩賽事要參與,也意味著大量的銀錢款項進出。

    『慈善福利會』當年在初創時受到平虜侯的嘉許和西北幕府的表彰,名頭很是不小,在傷殘士兵及其眷屬中的口碑也非常好,歷年都有許多傷殘退役的軍功爵士入會,直接捐贈田產充入會中作為福利金的雖然不多,但陸陸續續也有不少,另外會中每年的贏餘,也會撥出部分款項買田置地,因此福利會名下擁有不少的田產,歷年來或是與人置換,連田成頃,僱請專人看顧經營;或是將田地出租給附近農莊,其他任事不管,只管到期收租稅;農莊每年的糧食、桑麻等產出,也是『慈善福利會』一項主業收入,雖然趕不上賭彩賽事的收入,但也非常重要,什麼時候都不能忽略不管的。

    成彥雄現下還管著福利會的事務,因而每年都要下到各地轉一圈,看視一下會中的莊田,畢竟人勤地不懶,田地各項出產雖然都不值些什麼,但只要不遭大災兵禍,還是可以穩穩當當坐食田租,衣食無憂的。對『慈善福利會』這樣的會社,細水長流的穩當產業,也許比營商業賈的厚利之業更穩當更適合。

    西北幅員遼闊,物候不同,有的地方宜於農桑,有的地方亦農亦牧,有的地方則只宜於林木或畜牧,就是宜於農桑之地,耕作也往往大相逕庭,作物更是各有不同。譬如河西一線,雖然也有少數農戶種冬小麥,但並未廣植,糧食仍以春播小麥為主;而邊牆之外,比關陝一帶氣候還要苦寒,塞外之地若有耕植,幾乎都會種春播小麥,諸如河西、哈密、吐魯番、亦力、葉爾羌等西域諸行省,除了氣候苦寒之外,水源充足之地也不是很多,很多地區甚至就是戈壁沙漠,大多數地方的農耕作物都以旱作居多,而且相當依賴水利河渠灌溉——事實上西北堪輿署也屢有禁令,類似於水稻這類耕作耗水量大的作物,較為損害風水形勢,西域各省的府縣多是不允許新徙移民農戶栽種的,除非當地素來就有種植,且當地雨水也比較充沛,並能夠得到西北堪輿署所屬地理師的正式具文認可,否則就老老實實耕作旱地吧,其實絕大多數的新徙移民農戶就是想種也種不出來,遷徙落籍地區的水土往往與新徙移民老家祖籍地的水土迥異,如果還是依循祖籍地的耕作舊習下地耕作,一味墨守成規,新徙移民農戶在落籍的第一年肯定要吃老大的虧——總而言之,在西北治下北邊諸行省,不管是乾旱少雨完全依賴灌溉的現實,還是官府之禁令,旱地旱作才是農戶耕作的常情常理。

    西域諸省農莊、農戶,最近幾年的旱作夏糧秋糧,多有種大豆、玉蜀黍苞米的,長勢都頗是喜人。去歲小豐收,『慈善福利會』下屬的幾個農莊光是將所收大豆、苞米賣給西北軍倉也賺了不少,軍倉收大豆、苞米等谷米都是真金白銀優價償付,還無拖無欠。蓋因大豆在軍中是不可或缺的,不管是磨豆腐、孵豆芽、做糕餅,還是直接蒸、炒、炸,搾取豆油,製作醬油、豆子醬、豆豉、腐乳、豆瓣醬,或磨粉作為禽畜飼料,用場太多了。沒有大豆,軍人雖不至於食無味,但滋味至少去了一半;而且,軍中糧草若是因故供給不上,較長時間缺食乏肉之時,大豆就是祛病療饑的好東西了,可能也是唯一的菜蔬來源。只要大豆供給足量,消瘦、水腫、易生病這幾樣,都絕不會找上軍人。大豆在軍糧中的地位,與麥面谷米等主食同等重要,甚至沒有肉吃都可以,但若大豆也供不上,軍隊要持續戰鬥是不可能的,這也是中土軍人歷代征戰遠戍的經驗之談了。因此不管出征,還是戍守,軍中口糧除了麥面谷米等主食之外,大豆也是一等一的重要,至少西北平虜軍的軍倉收儲規例、口糧供給規例,都將大豆放在了首要地位,非常之重視。官方和軍隊既然重視收儲大豆,其影響所及,西北許多地方的農莊、農戶很自然也是相當重視大豆的種植,畢竟有銷路,有賺頭,誰也不會跟銀子錢有仇。

    成彥雄此次巡視『慈善福利會』下屬的各地農莊,一路看來,走走停停,也頗有感觸。西北官方在麥豆谷粟等主糧之外,亦鼓勵農莊多種備荒作物,蕃薯、土豆、玉米苞谷等,凡是多種者皆有獎賞、表彰,而桑麻、棉花、苜蓿超過官方定額,還可折免一定賦役。『慈善福利會』一向親附西北幕府,緊跟官方政令,勇為表率,其下屬農莊除了主糧之外,自然盡量多種備荒作物,又遍植桑麻、棉花、苜蓿等等,以響應官方號召,當然這裡邊要說『慈善福利會』的主事者們沒有心計謀算,也是不真確的,誰也不是甘願吃虧的傻蛋,完全無利可圖的話,就算是以慈善福利為結社宗旨的『慈善福利會』也不可能做出前述舉動。

    眺望著兩方高呼酣戰的馬球賭賽,成彥雄倒是饒有興致,剛談下了幾家代耕合約,頗能為福利會名下的農莊省下不少人力,福利會也能在農耕之事上少花些心力和銀鈔,他現下心情不壞,正琢磨著尋摸個把新的銀錢進項。

    代耕合約是成彥雄代表『慈善福利會』跟好幾家『代耕互助社』分別談下來的,『印契錢』和應納稅課也都不高。

    代耕互助社,原本是最近幾年民間自行發起的以勞作取酬的對外營業商社,他們收取主顧所付的酬勞並出人出工替主顧代耕、代種、代收、代儲、代運甚至代售,應該說這就是一門在商言商的生意;但從另外一層來說,也有互助救濟的意思,入社成員由於勞力、資金、應役等原因,其自有田地在耕作、收割、儲運、售賣等方面存在困難,需要幫助的,凡是社內成員,則代耕等事皆可以五折取酬,家境確有困難的,酬勞甚至可低於三折,近乎於無償幫忙了。

    對『代耕互助社』,西北官方的態度是扶持,對其不但有補貼,還有若干商稅上的減免惠政,而在審計勾考(審計院)、課稅及稅務稽核(稅課提舉司)等方面亦予優容——在西北,某些特別行業或者結社,諸如車馬船行、民信局、標行、賞金會館、商總會、行會、會館、牙行、武館、拳社、槍棒社、弓箭社、弓馬社、馬球會社等等,其銀錢來往、客貨出入的底簿和會計簿冊等,依照西北律例,必須清冊呈報,同時必須要接受審計院的審計勾考,就像西北幕府下屬的各個軍政衙署一樣,審計院定期或不定期的審計勾考,那都是強制性的,不容拒絕,不容逃避,更不容許篡改、偽造、隱匿、湮毀會計簿冊等書證的情事發生,甚至允許在某些證據不足或缺失之情形下,審計官以心證推定疑罪之有無,這是很厲害的。而『代耕互助社』就屬於必須接受審計勾考的特別行業這一類——明眼人,如成彥雄者,當然明白,審計院的審計勾考,那就是一種監控和管制的手段。事實上,官方的監控管制手段當然不止於此,像車馬船行、民信局、標行、賞金會館,乃至於興起不久的『代耕互助社』等等,凡是開設此類特別行業商號,除了向『農牧工商署』申請『營業許可』等執照以外,還要向『稅課提舉司』徵收稅務申請『稅號簿冊』(課稅與稽核的備案),而內務安全署的鋤奸營、巡捕營、鐵血營三個衙署在核准後聯署發出的『特行營業許可執照』,長史府的兵曹、刑法曹與軍府的司務廳、秘諜司、樞密白室等官廳在核准後分別發出的『核准批文』、『備案批文』,也是少一樣都沒辦法開門營業的。雖然少數幾個信譽和實力得到了官方具文認可,授予了兩到三年代辦之權的『牙行』,也可以為人代辦此類特別行業所需的批文、執照,其實就是以『牙行』的信譽為人背書擔保,牙行出於對自身信譽的維護,也會盡力去查實申辦人的底細,等若官府的額外助力。

    官方雖然大力扶持『代耕互助社』,但也將之列入必須嚴加監控和細加管制的特別行業,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西北幕府原意是以各種農牧工商營業會社、僧道教會教團、互助共濟聯誼會社、賑濟福利會社等等宗旨各異、目的不一的結社,逐漸滲透城閭鄉里各處,制約平衡大姓巨室、鄉土紳豪的宗族村社勢力,成彥雄與平虜侯府走得很近,在這一點上並不會理解錯誤。由此意圖生發開去,就有了眾多法令律例的不斷頒布和充實,其中現行的西北《結社自治律例》即由《西北會社管制條例》等等法令衍生而來,歷年來迭經修訂,甚至多次更名,不斷增刪,如今已臻於成熟;而《商事要律》、《商務則例》、《農牧工商營業會社律令》、《農牧工商營業會社備案則例》等西北法例也對商業營利性的結社,作出了相應的規範。『代耕互助社』作為新興行業的商社組織,肯定要在官府的監管之下,這是毫無疑問的,但作為特別行業被官方特殊的對待,也有著深刻的考量,畢竟『代耕互助社』經營的主業,決定了它必然要長期而深入的派員進入鄉村屯社,在官方鞭長莫及,甚至極少涉足的縣以下鄉村領域活動經營,而且它還有著互助救濟的一面,在這個意義上,又不是簡單的商社可以一言以蔽之的,它所掌握的入會農戶就是它的根基和力量所在。顯然,西北土皇帝雷瑾和西北幕府中的謀士們,都敏銳的注意到了『代耕互助社』,注意到它作為一個新興利益群體,很有發展成為一方獨特勢力的潛能,以及成為官方工具和官方觸角的可能,並且西北官方迅速以法令律例和多種扶持措施實現了這一可能,那麼官方對『代耕互助社』的特別監管,也就很自然的了,沒有哪一個當權柄政者可以容忍不在自己監管和掌握當中的力量活蹦亂跳,而不管不問的。

    西北官方,顯然視『代耕互助社』為監控和管制地方的有力工具和絕妙手段,大力扶持,用心經營,細加管制,嚴加監控,如此深意遠圖、大略長策,不僅敵人和對手都要細心揣摩,就是成彥雄這等親近者,也是歎為觀止。要知道,西北地方省府縣的賦稅財權大半以上已收歸稅課提舉司,餘下部分的『省稅』、『府稅』、『縣稅』才由地方省府縣衙門的稅課局差人徵收,而且地方徵收『省稅』『府稅』『縣稅』,還要受到稅課提舉司所屬『稅目稽核廳』的稽核限制,接受『徵收稅務』的指引,而『稅務巡檢局』的職掌之一就是監視、稽查、糾劾、偵緝『稅課局』在地方徵稅中的不法情事。再看西北的刑名法司,刑獄之訴盡歸於刑法曹及提刑按察行署、分署,戶婚田土之類的民訟,只要不涉及刑律法例,則大部分歸於審理院隸下的審理行署、分署。可以說,西北在集權專政的深密周納上,手段和措施都是非常驚人的,集權程度也是空前未有的,除了軍權的掌握之外,在西北的縣及縣以上府、州和行省,賦稅財權和刑名獄政,也大都被收歸西北幕府直轄,地方省府縣衙門多半只能在民政上折騰,聽命行事而已。但是細細審視『代耕互助社』,成彥雄儘管少年時讀書不多,但他還是知道,西北幕府集權專政的步伐顯然從未停止,哪怕是在賦稅財權和刑名獄政盡入幕府掌握的情形下,仍然意圖借助『代耕互助社』,將官方力量直接延伸到鄉村屯社,直插到底層,而不是墨守成規,仍像歷朝以來那樣,皇權止步於縣衙,僅僅依靠鄉紳大族勢力、於緊要之處所設『巡檢司』以及少數於縣治之外市鎮所設的『縣尉署』,間接的掌握縣以下鄉村屯社。西北幕府在『代耕互助社』上,是在做前所未有之事業,如此雄心膽氣,豈能不叫旁人讚歎有之,驚訝有之,佩服有之?當然,成彥雄也明白,西北幕府如此抉擇,何嘗不是因為西北賦稅財政現在相對充裕,有那個實力和底氣扶持『代耕互助社』滲透深入到鄉村底層呢?沒銀子沒錢,你說破大天,話說得再漂亮也做不成什麼事啊,在成彥雄看來,西北幕府自開府以來就極其重視『稅課提舉司』和『度支司』,是非常英明而富有遠見的大政遠略。本朝太祖皇帝在賦稅財政上的拙劣舉措,相形之下就實在差得太遠,徹底暴露太祖流民出身的局限,狹隘偏執的習氣用在治理國家上,難免就遺禍於子孫後代而不知,反而還以此自矜自傲了——若非太祖的『祖製成法』難於改革,後世皇帝何至於在大災、寇亂中窘困無比,動輒有咎,屢屢受制於錢糧短缺?這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太祖遺法之弊,便是根源之一。

    喝彩聲轟然響起,馬球賭賽的其中一方在場中巧打入球,乾脆利落,瞬間贏得一片叫好聲,這等鄉野賭賽沒有馬球好手參與,主要靠著賭博坐莊抽頭獲利,因此純粹看熱鬧的看客,入場不須花錢,那麼喝彩叫好當然要賣一把子力氣了。

    在『慈善福利會』中威望很高的成彥雄,少年時因為家貧也就讀過《三字經》、《千字文》,真正識字開蒙是在行伍中,他自己有志於學,也漸漸通曉了書算公牘、軍法操典,得閒很是讀過些紀傳編年、兵書戰策,傷殘退役之後又曾求學於鳳翔府東籬書院皇甫先生門下,不敢說文武兼備,也算是見識不凡,『慈善福利會』有過初創時的慘淡、迷惘、惶惑和灰心,但現在卻被他以及他的袍澤兄弟們經營得欣欣向榮,沒點心計手段還真做不到。本來極為普通的馬球賭賽,轟然響起的喝彩聲,在這個時候卻觸動了成彥雄的靈機,我們為什麼不搞個大工場,自己生產齊全的馬球裝具、馬球護具,甚至馬球衣飾呢?找人合計合計,沒準能成,同樣『西北捶丸』、『蹴鞠』也都可以照此辦理啊。現在各種賭賽所用的裝具、護具,多半都是各個馬球隊自己找甲冑、裁縫等作坊訂做的,五花八門,未必都合用,如果我們先行一步,賺錢的可能很大啊,成彥雄暗忖。

    然後,成彥雄的心思又重新轉回到『代耕互助社』上,他是一位退役軍功爵士,但也是一位將本求利的商人,『代耕互助社』的深淺他已經揣摩了不少,但事情從來不怕多琢磨,琢磨透了也許能夠尋摸到更多的機會,賺到更多的錢。

    咱們的侯爺,呃,現在已經是平虜公,心思是越來越深邃,越來越捉摸不透了,想撈點內幕發大財也越來越不容易了,成彥雄想著。

    這場偶然碰上的馬球賭賽,激烈倒是真激烈,精彩則有待商榷,但成彥雄仍然看到了結束,原因當然是因為這場馬球賽讓他找到了發財賺錢的好點子。

    來看賭賽的人們,大多數會喝上兩杯,找些吃的。在經常舉辦賭賽的場所,附近通常會聚集有各種各樣的小吃,當然也有店肆酒食和一些其他貨物。這也是賭賽舉辦者在坐莊抽頭之外的另一個利源,他們除了壟斷賭賽場所周圍的酒水漿食售賣之外,還會向攤販、店肆收取『門攤錢』,這也是官方允許的,而賭賽舉辦者若是擁有附近的店面房舍,還可以出租獲利。

    無論自己看好下注的是哪一方,是輸是贏,馬球賽打完了,也仍然會有相當不少的看客選擇留在附近,吃點喝點,發洩一通,才各自還家。

    成彥雄出門往往輕車簡從,很少帶隨從,伴當通常也就一兩個。

    賭賽一散,人流湧出,各自覓食,成彥雄亦施施然帶著伴當尋了一處店肆,隨意揀了座頭,讓店伙上葷素酒食。

    從軍隊出來的人,都有嗜肉的偏好。成彥雄叫了一份切好的『隴西蝴蝶肉』(金錢肉),其實就是鹵的驢鞭,乃是隴西名品;然後他又叫了一份鹵牛鞭,這是特意為他的伴當,也是他的族侄成遠叫的;中土本草有以形補形,以髒補髒的觀念,男人吃酒,點了牛鞭、驢鞭來吃,也很平常。除此之外,他還叫了一份合蒸攢盤。大盤子的薰肉、臘肉、香腸端上來,薰肉雖然其貌不揚,但吃味好,嚼在嘴裡,滿嘴生津,齒頰留香;蒸熟的肥臘肉,通明透亮,油而不膩;香腸則干香誘人。其他葷素,亦陸續上桌,兩人據案飲稠酒,閒談話桑麻,不消半個時辰酒足飯飽。

    成彥雄這時在自家荷包裡一摸,準備會鈔結帳,不曾想囊中卻是空空如也,臉上頓時便有些尷尬。他倒是一時忘記了,早前因為在牛市上碰到一位舊日袍澤想買十幾頭耕牛卻臨時錢不湊手,短差了一筆錢,他二話沒說就傾囊相與,卻是把平時身上荷包裡帶的零花,什麼金幣、銀圓、銀鈔都一氣湊了給人,還把伴當成遠身上的銀錢也搜刮了一空,這下好了,吃完酒卻是沒錢付帳了——能在錢莊銀行出兌的會票,他都寄存在本地的會館,這會兒就算伴當騎馬回去取,來回也得一個時辰;這裡人生地不熟的,店家也未必肯讓他賒欠酒食錢,他也沒意思亮出自己的軍功爵士身份,面子不能丟在這裡不是。

    雖然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但這還難不倒成彥雄,且不說他們的坐騎、兵器,抵押出去的話也很值不少銀錢,成彥雄這個時候則想起自己還有十幾個可以用來付帳的『賞賜錢』。

    自古以來,中土就有上位當權者借年節或者婚喪嫁娶之時,賞賜臣工錢物、節禮,以示親厚看重之意的做法,歷代也都有皇帝命內府鑄金銀錢賜予臣工百僚的例子。平虜侯開府西北,年節之中賞賜臣僚部屬,除外絲綢、絹帛、布匹、袍服等物,亦有禮幣一項,每次一枚、兩枚,多也不過十枚,罕有一次就賞給數十上百枚的,這不過是圖個喜慶吉祥,並不在數目多寡。不過,當初的平虜侯畢竟只是一等候爵,哪怕他權傾西北,終究還尊奉著當今皇甫氏的正朔,倒也沒有僭越逾制,公然下令開鑄用於賞賜臣僚部屬的金銀禮幣。最早,雷瑾是覺得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侯府賞賜臣僚動輒就是金銀元寶、金銀錠子、金銀錁子、金銀如意、金葉子、金銀條、金銀豆子之類,不但過於糜費奢侈、浪費人力,也不利於西北銀鈔法的鈔本穩定,決意改弦更張,著令以西北通貨中的蟠龍金幣、夔龍銀圓之新鑄出爐者充當『賞賜錢』,用於賞賜臣僚部屬,近年又添鑄了一種不予流通的白銅禮錢,這也是目前用於賞賜的,唯一一種西北自鑄的專用禮幣。而自西北塞外秋獵,降服韃靼的鄂爾都司萬戶、外喀爾喀萬戶以來,平虜侯賞賜臣僚部屬的禮幣中就逐漸添加了許多番邦異國的金銀錢幣,在平虜軍西征開始之後,從平虜侯府中逐漸流出的『賞賜錢』,更是多有從西域查抄沒收的各種古國錢幣:什麼銅『普爾』,銀『天罡』,金『鐵剌』,什麼拜占庭『奧雷』金錢、『索利多』金錢,什麼『吐火羅』銀錢,什麼契丹金錢,什麼粟特銀幣,什麼波斯銀幣、安息銀幣,什麼大秦羅馬所鑄的『基斯托福魯斯』大銀幣、『第納爾』小銀錢、『安東尼安』銀幣、『阿斯』銅幣,還有希瑞國的『蛇籃』銀幣,等等等等,其中有很多異域他國曾作為通貨使用的錢幣,但也有不少錢幣本就是西域異國當作貢品敬獻其國君王的精美錢幣,平虜侯命人精選其中品相精妙完全者,順手拿來作為賞賜臣僚部屬的賞賜禮幣,卻並不在乎這些錢幣是不是以他『自家的名義』所鑄,『別人家的玩意』拿來用用也沒什麼不可以,當然這可能也有盡量避免清流非議他逾制越禮的考慮,雖然雷瑾沒什麼好怕的,但蒼蠅總在耳朵邊嗡嗡,也難免讓人煩躁就是了。自此而後,一發不可收拾,以查沒收繳的異國錢幣作『賞賜錢』的做法,久之遂成慣例,而諸如唐宋時代鐫刻有銘文戳記的金餅、銀餅,乃至宋錢、唐錢、新莽金錯刀、漢五銖、秦半兩、齊刀、楚布,只要品相精美,也都有可能成為平虜侯府的『賞賜錢』。甚至還有一種金銀冥錢,則是只在臣僚家裡遭逢喪事時特別賞賜,數量極少,不消說得。

    雷瑾所為,在外間人看來便是誇耀其武功文治、顯耀其治世才略,世間清流往往私下譏笑,謂平虜侯此舉有商賈銅臭氣,有辱國朝公侯體面,雷瑾聞之,當時也就付之一笑,過後仍是置之不理,要知道『銀錢總署』還上折子說要專營『吉利錢』、『押勝錢』、『辟邪錢』、『祈福錢』、『生肖錢』等等不用於市易流通的錢幣,並請求嚴禁私人鼓鑄,虧得是平虜侯還沒答應,要是雷瑾同意了銀錢總署的此項建言,還不知道清流怎麼編排呢。

    成彥雄雖然幫袍澤兄弟能幫到傾囊而出的地步,但他身上其實還留著十五枚大大小小的『礦銀錢』,都是年節時候陸續得自平虜侯府的『賞賜錢』,也實在是不便拿出來交易使用——國朝神宗時大開銀礦,宮廷鑄有『礦銀錢』大小兩種,正面都是皇帝年號及『通寶』字樣,大錢背記『礦銀四錢』,小錢背記『礦銀四分』。後來宮廷又鑄有背記『二錢』、『五錢』、『八錢』、『九錢』的銀錢,以備賞賜。宮廷欽賞金錢和銀錢,都由宮廷內府『銀作局』鑄造,是備欽賞之用的禮錢,而不作流通市面之用——這種『礦銀錢』的來歷,雷瑾並沒有特別明白的告知,雖說來自宮廷大內無疑,其中曲折卻也頗有些故事,成彥雄便也不好打聽備細。但主君所賜,不僅是他成彥雄個人的榮寵,在不少人眼中這些個出自皇宮大內、又經平虜侯之手轉賜賞下的『礦銀錢』也是沾了真龍王氣的鎮邪物件,譬如成彥雄就是將平虜侯所賜予的十五枚『礦銀錢』,視為辟邪護身符一樣的東西,專門找金銀工匠以金絲銀線穿綴,編為一圈纓絡,時刻貼身佩掛著。

    眼下錢不湊手,成彥雄想了想,還是從貼肉處取下這一圈礦銀錢所編纓絡,讓伴當成遠拿去當鋪活當了,換幾塊銀圓回來會鈔付帳,過得兩日再使人拿當票到當鋪贖回也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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