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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卷 第六章 (3)牌局閒話 文 / 金龍魚

    第六章(3)牌局閒話

    「車駕鹵簿進城了!」

    站在窗前,隔著一重湘妃竹簾子向外張望的俞文豹,遙見平虜侯車駕旌旗入得城來,不禁嚷了一聲,深吸一口氣,只覺這河中府的風,似乎到哪,都帶著沙棗、烤肉、烤囊、羊肉、蜂蜜、薄荷、茴香的味道。

    國朝儒生學子、文人騷客習以詩文會友,當世遂有詩會、酒會、食會、茶會、棋會、同年會、同鄉會等雅集盛行。西北治下,幅員遼闊,番胡雜居,民風尚武好戰,極為剽悍勇蠻,兼且平虜侯柄權專政,峻嚴法度,務去浮言,衙署官廳盡復國初太祖時以白話入稿案之舊觀,在此流風習染之下,西北文學亦是比較簡明質樸,不尚駢儷四六的繁華綺麗之風,唯有文人學士的詩會雅集,卻是與他處並無什麼不同,甚至但有幾分體面,自覺有些身份之人,也都學著文人士大夫們附庸風雅,或三五友好,或百十賓朋,乃至於萬千同好,匯聚一堂,酒餚紛陳,笙歌曼舞,談玄論道,吟詩賦詞。

    在西北地面,自平虜侯以「復古」之名推行全新的「軍功爵」、「民爵」制以及革新「官品」、「職分」、「散階」、「勳官」等制以來,俗尚功利,除品級職官以外,民間所謂的有體面、有身份,當然已不局限於有功名的儒生輩以及有世襲爵秩的世官勳貴子弟、得了蔭庇恩賞的散階官之流,但再怎麼著,也至少得有一秩民爵傍身,至少得是一位公士,這樣才能稱得上有體面有身份了,家貲饒富而無民爵、廣置田陌卻非公士,是算不得體面的。

    俞文豹是陝西鳳翔府寶雞人,十歲入東籬先生創辦的「東籬書院」習儒業,十七歲從西北「春秋官試」出仕選官,現為河中府「徵收稅務」的一名稅官,從七品,文散階「升授徵仕郎」,官品入流,散階亦具,職分差遣更是肥差,自然是有身份有體面的。他是被大同鄉梁體仁拉過來參與一個「葉子會」,也就是打「馬吊」牌,玩「葉子戲」的牌友「雅集」。梁體仁則是平虜義學慶陽府春坊學舍的學生,以「薦舉」試職,從「職官正試」選官,因其才幹精明而轉入軍籍,是內務安全署河中府鐵血營的一員「軍佐」,統管軍械出入帶管獸醫,屬「伎術官」,正七品,武散階「初授忠顯校尉」,勳官「雲騎尉又一武騎尉」,身份也算是相當體面。與俞文豹、梁體仁一樣,參加「葉子會」的其他牌友也是河中府各衙署的年青官員,官品、散階什麼的也差相彷彿,其中兩人還是襲了世官之爵的勳貴子弟,他們七個人私下裡攀結交情的「雅集」,也用不起家廚,眾人把內城、外城、羅城的酒食店肆,裡裡外外挨個捋了一遍,都說西關十字大街西門口子的「長慶酒樓」是直隸府大店,無論風雨寒暑,白晝通夜,車馬駢闐,內中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繡額,燈燭晃耀,酒餚精細也是直隸府數得著的,我等到長慶樓覓一雅間,眾人關起門來吃酒打牌,豈不恰好?

    於是乎,一幫年青官員,趁著閒來休沐,聚齊在西關長慶樓吃酒打牌,也不知時辰早晚。俞文豹中間連著輸了好幾圈牌,他嫌手上拿到的葉子牌總不好,正說要歇一歇,換換財運,所以就讓了座位給人,自己到一邊斟酒來吃,這正往窗外瞎張望的當兒,就望見了平虜侯的車駕旌旗從店前的西關十字大街經過——平虜侯府車駕出行,備警戒嚴還是有的,但一般也不預先「淨街」,也不干涉士庶遠遠瞻望,像俞文豹這般遠望是不妨礙的,親民倒是說不上,約莫是自信不會被刺客、殺手滲入警戒圈吧,反正雷瑾在城外幾處行宮的時候還多些,並不常在城內。

    俞文豹嚷這一嗓子,一幫人葉子牌也不玩了,酒也不喝了,都跑到窗戶邊瞧了一回。

    等諸人鬧鬧嚷嚷,紛紛歸座,長史府戶曹主簿廳三科的從七品僉書葉霖,嘿然笑道:「侯爺倒是逍遙,可把咱們這些跑腿的累慘了。去年一年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一個人頂三四個人用,上面長官還輕易不給准假,我們衙裡,一個個手裡都攥著半年以上的休沐日,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補上。」

    俞文豹聞言就嘲笑他,「你得了吧,整日價坐官廳裡當差,吹不著風,淋不著雨的,不得休沐還有「差使錢」、「勞績津貼錢」可拿,歎什麼苦經?我們櫛風沐雨的,霜裡來,雪裡去,都沒叫苦!你還能比遠征莫臥兒的士兵更苦?先頭在南邊既沒飯吃,還沒藥醫,他們不得叫苦連天,拿頭撞牆去?」

    葉霖訕訕一笑,辯解道:「可也不能這麼說,各有各的苦不是?

    就說莫臥兒戰局,其成敗大勢,五成取決於兩大經略府在戰場上的戰御攻守、大軍會戰,還有五成則取決於糧秣、醫藥、軍需、軍械的轉運調撥供給,後備兵員的及時補充,水陸驛道的暢達與否,軍心士氣是否旺盛昂揚,以及敵情諜報是否準確及時。

    但最關鍵的,仍取決於「齊民編戶」的結果,這你不能否認吧?

    在省府縣勘界分劃和封邑食邑勘界分劃的同時,在設官分職、委官以守,以及移民落籍、宗教弘揚的同時,最根本性的還是「齊民編戶」:我西北在農耕或半農半牧區,凡是鄉里,統按村社莊屯的戶口編列「保」、「甲」、訂立「鄉約」;凡是城鎮,則按街巷戶口置「廂」、「坊」,僉編「火甲」「字鋪」(註:明代中後期,因為一條編實行,原本就已經朽敗的裡甲賦役制度加速破壞,城市中「火甲」這種由市民僉募編成的半自治的治安防火機構應運而生,「字鋪」則是「火甲」的編制形式,以《千字文》為序在城市中編列「天字鋪」、「地字鋪」等數十個「字鋪」,一鋪編百戶,與鄉村的「保甲」類似)。而在牧區或漁獵區,除少數大城邊堡以外,大體設「部」、「旗」、「隊」的編戶制度加以約束規制,並立約限制遊牧、漁獵的範圍里程、轉場輪換等事宜。

    總之,是取消廢止舊有的一切編戶制度,全部代之以全新的編戶制度;是將新佔領區平民以戶口為基礎打亂分拆,重新遷徙編遣,易地安置,從根底上「摧毀」其舊有的鄉黨鄰里親戚宗族秩序,建立全新的秩序。

    侯爺不是說「齊民編戶」,以新皮換舊皮,斯為同化番胡、融合蠻夷、化他為我之關節眼目和基礎嗎?可這樁公事繁難疲重,我們戶曹衙門,為了這「齊民編戶」的事,那真是忙得腳不沾地,宵旰勤勞不曾休啊。」

    「這話說的也是。」鐵血營「軍佐」梁體仁不禁哈哈一笑,「關鍵是這些政略治策雖好,除賦稅錢糧之外,你也還得有足夠且合格的人才頂上去做事才行。各種官辦私立學校、少年營、春秋官試、職官正試、六藝科試、儒學科舉、征辟、薦舉、試官吏、賞金會館以及軍功爵、民爵,為我西北作育培養、挖掘選拔了多少可用之才啊。

    嗯,要說廣攬人才,招致賢能,善而用之,嚴而用之,我西北也算是天下間的頭一份了。自古以來,天下多由馬上得之,然而究其根底,決勝之道卻在戰場之外,所謂勝於易勝,未戰已勝是也。俗話說「得人心者得天下」,這個「人心」,大堪玩味,大堪玩味啊……」

    梁體仁說到「人才」,心下不由想到了自己那個「帶管獸醫」的兼差職司。各地的分駐鐵血營一般是為巡捕營、鋤奸營提供必要武力支援的強力部隊,同時西北的幕府官署、分封於西北治下的本朝親藩王府,以及衝要通衢地方的地方官署、監獄、倉場、碼頭等要害之處也多劃歸鐵血營巡邏、值守,某些重要官方人員也由鐵血營騎尉司提供專門警衛,因此分駐鐵血營配備的馬騾驢駝犬鴿鷂鷹等役畜相當不少,獸醫士自然也配了不少。梁體仁手下現在就管著一班獸醫士,他得空不但學會了一手醫療役畜百疾的方劑針灸,對軍中役用牲畜的飼喂、選種、雜交等農牧雜學也懂得很多——譬如每頭役畜每天喂什麼飼料,喂多少,精料與粗料如何搭配,每日糧料的配搭、拌合和給量,都要根據役畜種類而定;譬如要根據勞役輕重、役力、懷孕、哺乳、牙口(畜齡)的不同,給予不同的飼料,給量也要有差異,而且不同的役畜,每日給鹽也不相同;再譬如為使役畜體壯,力大可用,則需補飼不同的精粗料,但也不宜多喂,而是酌情予之,比如駱駝若給飼青草,則每日粟豆可各減半飼喂,鹽仍照常例,如果是給飼禾及青豆,則粟可全減。又譬如對役畜雜交其種而豢育之,所得役畜則體壯少病,役力更高,所以要設法取得役畜良種交配等等——未入軍籍之前,梁體仁就頗通律法,又精擅書算會計,所以一到鐵血營便給長官分去統管軍械出入,因鐵血營缺一獸醫官,還讓他「帶管獸醫」。梁體仁倒是好學,把軍械打理得井井有條之餘,還把獸醫方劑針灸、相畜、牧飼、閹騸、雜交等農牧雜學都學了個囫圇,不說有多高明,應付一氣是絕對沒有問題的。這下好了,梁體仁繼續「帶管」,不到一年光景,年紀輕輕就靠著勤謹細心,靠著好學不倦得來的本事,搏取了「正七品」的品級,「忠顯校尉」的散階,還以軍功得了「雲騎尉又一武騎尉」的勳官,在「軍佐」這一類「伎術官」當中陞遷也算是很快的。他梁體仁既沒靠山,又沒啥人脈,直屬長官也未必有多賞識他,伎術官同僚們也都是靠著精湛過人的技藝雜學安身立命的,一個個的才幹也都不差,他憑什麼陞官升得這麼快,蓋過大多數同僚?說到底,還就是因為他梁體仁勤謹本分當差之外,還「多才」「多能」嘛,是長官眼中難得的「人才」嘛,本職兼帶管,立功的機會也多嘛,又沒什麼人敢刻意打壓或搶功,因此在西北治下,類似梁體仁這樣的「人才」想不陞官都難,這就是人心所向啊。

    俞文豹倒不知道梁體仁這會兒在心裡翻轉迴環的感慨著,他雖然承認梁體仁說的很有道理,但他也自有定見,作為「徵收稅務」的稅官,當然不會人云亦云。齊民編戶也好,唯才是舉也好,百年樹人也好,雖然都重要,但歸根結底,不都得仰賴財賦稅入麼?西北幕府直接設置「稅課提舉司」,下隸「稅目稽核廳」、「徵收稅務」、稅務巡檢局,其實就是明顯傾向於故宋皇朝將天下財賦稅入集權於朝廷的做法,雖然不像有宋一朝那樣設置了「三司使」、「轉運使司」,但實際上做來比故宋皇帝還狠三分,西北幕府控制和汲取財稅的種種手段可是比本朝太祖高皇帝要高明太多了,太祖高皇帝雖然權謀不凡手段厲害,說到底他骨子裡還就是一個鏗吝的流民農夫,難免會在某些地方露出窮家小戶的小家子氣格局,太祖高皇帝當初為子孫謀而殫精竭慮制定的不少「祖制」至今遺禍子孫匪淺,諷刺之極,真不知道該怎麼評說了。

    「聖人有云: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歸根到底,還不就是錢糧嗎?」俞文豹亮出自己的看法,「齊民編戶也好,招攬人才也好,沒有錢糧,你們說說,能幹成哪一樣?安邦治國,簡而言之,就是識人用人理財用財的勾當。沒有我們稅官,你倆啥也別幹了。」

    戶曹的從七品「僉書」林霖也不能不承認這點,「那是這麼個理。說到這個支應錢糧,我西北在秘諜暗探上似乎靡費太過,很是招人物議啊。本朝有錦衣府,有緝事廠,有鷹揚左衛右衛,有內閣刺史部,有兵部的職方、提塘,有天下兵馬都督府的軍情所,而我西北則有內務安全署鋤奸、巡捕諸營,有兵曹職方、提塘,有審計院之審計勾考,有監察院的巡訪使、觀風使,有刑法曹下面的提刑按察行署,有審理院的巡察司,有稅課提舉司的稅務巡檢局,有銀錢總署,有通政司曲藝巡演局,有軍府秘諜司、斥候局,有軍府直屬樞密白室,有軍府大斷事官,有賞金會館,聽說還有秘諜總部,還有什麼樞密黑室,諸偵緝秘探衙署分權相競,左右得以制衡,難以一家獨大,因而幕府有諜探之用,卻少慘毒之名,唯獨錢糧支應這一節,未免太過……」

    由於平虜侯的家學淵源,加上雷瑾本身又是從險惡鬼譎的江湖黑道上經年打滾廝拼,殺出一條黑暗血路的奢遮人物,從他自身踐行的經驗上也深知諜探的十分要緊,他本身精通刺探和間諜的各個方面,向來也極其重視諜探的編制給養和派遣使用,因此西北的秘諜暗探在平虜侯雷瑾的直接掌控下,在運用上以「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為宗旨,講究「慎密而不出」,行事務以秘密為先,以守密為寶,根本不允許肆無忌憚的公開緝捕人犯,就算公開拿人也只能借用刑法曹、巡捕營等衙署的名義,這也是西北秘諜的鐵律。如此一來,秘諜暗探仗勢欺人,無端騷擾百姓的事情自然也就很少,不大可能出現錦衣府或者鷹揚左衛右衛那樣公然拷掠勒索士民官紳的情弊,就算某位秘諜當眾公開亮明身份,如果沒有相關的公案文牘或者長官手令,官民也都是可以抗命不奉,甚至可以當場扣押,縛送有司勘驗鞫問。不過,正如林霖所言,秘諜偵緝衙署支應錢糧也是相當之大的,亦為不少人所詬病攻訐。

    梁體仁聽林霖這麼一說,嘿然一笑,道:「你們是戶曹主簿廳三科,又不是度支司出納廳三科,錢糧支應現也不是你們該管,何苦來哉?要擔心諜探衙署錢糧支應太過,那也該是監察院的言官出聲才對,要不審計院的審計官講講也是本分職司,或者「咨政會議」的大咨政、咨政出聲也行。要我說,沒有諜探驛傳,不要說南邊、西邊的情形怎麼怎麼樣了,就是東邊中原大戰,開封被圍,我們在河中也該是一無所知。你們就知足了吧,至少還能拿白衣軍做個由頭,扯個閒篇!」

    白衣軍四圍開封的消息,還是剛剛才在西域河中府這邊傳開。一提到「白衣軍」,無論是俞文豹,還是林霖,或者其他幾位專注於馬吊的牌友,都沉默了。那畢竟是開封,周王封藩,開封若是陷落,帝國的中原形勢就岌岌可危了,面臨新的變局,西北該向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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