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中原轉折(1)
冬去春來,轉眼又是一年,卻已是甘霖九年開春。
這一冬總算熬了過去,無論是南寧經略府,還是雲南經略府,又或者是平虜侯雷瑾,亦或是其他人,都悄悄的鬆了一口氣兒,帶著一身的疲憊和睏倦,迎接著早春的消息。
由平虜侯決策,西北幕府全力推動的遠征南略大計,原本預期十年克盡全功,但從一冬以來兩大「經略府」所轄諸軍戰勝攻取的順利態勢來看,也許五年之內東西兩路平虜軍即可會師,佔領莫臥兒全境,全取南方大洋的出海口,達成強兵勁旅南略莫臥兒,放眼於海疆大洋之外的根本意圖,這一著勝負手若能最終取得成功,西北強藩的棋局大勢則眼目皆活,龍飛在天了。
南寧經略府轄下諸軍,在這一冬經歷了饑荒缺糧、水土不服等重挫的情形下,咬牙苦撐,與敵激戰,在血火、汗水、眼淚、痛苦的煎熬中,總算漸漸地恢復了生氣,冬天裡接連的幾個勝利,使得遠征將士的士氣、信心又重新堅定了起來;雲南經略府轄下將士也經歷了疫病、蟲豸的侵襲,在遠古叢林跋涉,與蠻夷部落的衝突,克服諸多困苦與障礙,也熬了過來,先鋒部隊的斥候前哨已經直抵莫臥兒東部「榜葛剌」的河口平原。
熬過了甘霖八年這個艱難的冬天,西北上下,各色人等,滿懷希望,都憧憬著在新的一年,日子過得更好些,也許是五穀豐登,也許是六畜興旺,也許是手藝精熟,也許是財源廣進,也許是加官進爵,也許是封地賞賜,也許是闔家平安,也許是娶妻生子,各有各的念頭,各有各的活法。
不過在莫臥兒新的一輪雨季來臨之前,平虜侯決意要在莫臥兒部署一次更大的攻勢會戰,以再次擊潰莫臥兒皇帝匆忙拼湊起來的大軍,進而包圍甚至攻陷重兵雲集的莫臥兒帝都「德裡」。如果能夠收穫一場大會戰的勝利,有了勝仗打底的話,「南寧經略府」轄下的南征諸軍在雨季到來之後便可放心的休整和輪戰了。
在甘霖八年的歲末,因應遠征的需要,雷瑾已經將「雲南府」臨時升格為「雲南直隸府」,直轄於西北幕府,作為西南方面「雲南經略府」的糧草軍需後方轉運中樞,以支持「雲南東行營」、「雲南西行營」、「四川行營」、「苗瑤軍團」、「山地追剿軍團」、「康巴軍團」、「西南水軍」等東路諸軍借道緬藩遠征莫臥兒的作戰;又在四川省城「成都府」,置「轉運使司」,協調糧草、軍需、軍械的中轉南運;又從「四川行營」抽調一萬五千人的精銳士卒移駐「重慶府」,委派「防禦使」一員,節制重慶以東的地方守備,扼守大江水路,備御湖廣,並令「貴州軍政官署」所屬地方守備兵馬協防。但總的來說,雲南經略府對莫臥兒的遠征,雖然是獨立作戰的一路方面大軍,亦擁有便宜行事相機決斷之大權,但落在南略大局上卻屬於偏師,雷瑾用其在東面進攻以牽制莫臥兒實力的意圖更大一些,其主要作戰方向是與「緬藩」地界接壤的莫臥兒東境國土,包括南向的河口平原和北方山地的廣大地域,亦即「榜葛剌」、「徹地港」等地,目前為英吉利人的「東印度公司」所盤踞,因該處河流縱橫,田地肥沃,又南臨大海,商貿繁榮,早已經被平虜侯列入遠征必取之地,但真正決定西北幕府南略遠征大局的,還得看西面「南寧經略府」的南征進展和最終勝負。
西北幕府當初策謀定計,籌劃兩路大軍遠征莫臥兒之時,莫臥兒帝國正處在國力由鼎盛轉向傾頹的關口上。上一任莫臥兒皇帝在位之時,竭力向南印度地方擴張版圖,最終幾乎囊括了古天竺各國之全土,可謂是志得意滿,但皇帝強制推行清真回教政教合一,不斷迫害印度教臣民,則激起拉傑普特人、錫克人、馬拉特人在莫臥兒帝國西部、西北部、南部等地區的持續反抗,莫臥兒的國力也因此大量消耗在平亂鎮壓之中,這也是雷瑾之前遣使與莫臥兒皇帝通好並達成多項協議,使中土的華商庶民得以在莫臥兒帝國境內各省自由遷徙、自由定居、自由通商貿易、自由買賣田產房宅店舖,並得以在莫臥兒各省大量建立商館,從而很快形成眾多聚居華埠的原因之一,莫臥兒皇帝當時也是形勢所逼,不得不爾。事實上,在上一任皇帝死後,莫臥兒各省的「總督」已經漸呈尾大不掉之勢,龐大的帝國費力開疆拓土,方自登上鼎盛的顛峰,卻很快陷入即將四分五裂的危險境地,莫臥兒皇室的威權也因此大為衰弱,誠然是可歎亦可惜。但設非如此,西北幕府也不可能斷然決策,出兵遠征莫臥兒了,就是要趁他病,要他命嘛。
西北幕府出師遠征莫臥兒,雖然氣魄格局宏大,在中土大地卻是波瀾不興,除了各路諸侯的上層人物,幾乎沒有什麼人會去注意爆發在他國異域的戰爭情勢。這不僅是關山路阻,音訊不通的問題,現如今中原板蕩,戰火連綿,天災兵禍,接踵而至,群雄割據,混戰難免,誰還有心思去多管別人家的事情?
中原紛亂,東方各路諸侯梟雄都在默默積蓄力量,等待時局的更大動盪。
遼東,南直隸與西江,湖廣,浙江,福建,廣西與南洋諸藩,立足河、洛、襄、樊、宛、鄧之間的橫天軍,縱橫於河南、淮海的中原白衣軍,又或者是統轄著山西、北直隸與山東,又有著正統大義名份的皇甫氏朝廷,都在蓄力以待,卻又誰都不願意爭為天下先,「眾矢之的」的滋味誰也不想領教,一時之間,群雄袖手,謹慎觀望,整個天下局勢倒顯得太平安穩了,除了中原戰事時起微瀾之外,天底下其他各處都是一派平靜,大家相安無事,都消停得很。
獨霸西陲的雷瑾,遠離中土,鎮守河中,一邊謀劃推動著雄才大略的西域開疆大計,一邊自惕自省,時時在內心告誡自己不要重蹈莫臥兒帝國當下之覆轍,國家方盛即衰,殷鑒不遠啊;同時,他又密切注視中土爭霸逐鹿的形勢變化,並且在靜水流深的目前局面中發現了一些不太被人看重的新動向。
包括雷、顧、丁、風四大家族在內的眾多浙閩豪族,暗中聯合支持的「海天盟」,「大元帥」麾下的幾大舟師船隊,縱橫七海,稱雄大洋,這在中土並不是什麼特別秘密的事情,但「海天盟」長年游離中土,漂泊海外,名義和聲望都實在難以登陸問鼎,逐鹿中原,可以不論;浙江、福建,士民多富庶,久習於奢靡,銳氣消磨,無復雄心,又因為浙閩豪族大姓眾多,盤根錯節,彼此掣肘,勢不能齊心協力,其力並不足以爭天下,向來以保境安民守成為其宗旨要務,浙閩豪族的抉擇必定是觀望形勢,擇主而事罷了,亦可以不論,但浙閩商船頻繁出海,貿易繁榮,倒也不能忽略小視;而遼東的武寧侯雷頊,陸續編練了「北海巡洋水師」、「遼東水師」、「朝鮮海東水師」、「鎮守日本駐泊江戶巡洋水師」、「鎮守苦夷、蝦夷兩島水師」等水師船隊,又設「遼東船社」,遼東的水師和商船巡行於南海北洋,通商各地,貿易四方,大力籌措軍資戰費,採辦糧草軍需,崛起之勢非常迅猛,這就不能不讓雷瑾關注了;總督南直隸西江軍政的顧劍辰,其麾下原本便有精銳的「長江水師」,下設「江南大營」、「江北大營」、「鄱陽湖水寨大營」、「寧波昌國大營」等水營,而且據雷瑾所知,顧氏麾下的「巡海舟師」四大水營也已經初具規模,擁有沙船、福船、廣船等巨舶以及若干大小戰船,除此之外,顧氏名下原有三家貿易船行,近年顧劍辰又悄然無聲的命人開設了「上海船行」、「劉家港船行」兩家,販運貨物下南洋、西洋通商貿易;而京師朝廷則編練了「渤海軍」、「東海軍」、「定海軍」三大水師總制,又另編「上直黑水親軍」、「欽差天津衛戍舟師」和「直隸水營」,分令心腹親信各自統轄巡守,總之除增編水師以控制渤海、山東沿海一帶的舉措之外,京師朝廷也借若干「皇商」的名義,持續強化對北方長蘆等鹽場的控制,並以鹽船南運,換購糧食北歸,同時另組商船,遠下南洋、西洋販運貿易。綜觀天下,但凡擁有沿海靠水之地利的諸侯梟雄,皆大力編練水師,開設船行,添置商船,依靠與海外的貿易籌措巨額的軍資戰費,而處於內陸的湖廣軍、橫天軍,甚至白衣軍,也都不同程度的參與到對海外的貿易,譬如湖廣巡撫劉國能麾下的「湖廣軍」,就依靠著長江、湘江、漢江等水道便利,同時與西北、南直、嶺南、廣西等處通商貿易,同時湖廣也有自己的海商船行,只是沒有直接以湖廣巡撫衙門的名義出面而已。
比較起來,深處內陸邊陲的西北幕府,其治下原先雖然出塞遠行的商隊不少,但主要從事邊塞的互市貿易,西北商賈直接與外洋藩國通商貿易的商隊商社本來就很少(不多的幾家,還是雷瑾名下的商號產業,在江南以及海外的呂宋、麻剌甲、爪哇、安南、日本、朝鮮等處陸續以各種名義開設的分號或聯號),也只是在西北打通了南出緬國的出海通道之後,西北商賈與海外的通商貿易才逐漸蓬勃興盛起來,「提督西南水師衙門」、「南方巡洋海軍籌備衙門」、「提督和爾木斯水師衙門」、「提督黑海裡海水師衙門」等水師先後設置,西北幕府隸下的水師也漸漸具備了相當之規模,當然距離雷瑾控扼南方海洋要津的遠略又還差得遠,目前也僅僅有能力控制海岸沿線的要害和一些重要港口而已,水師出海巡洋那就還是力不從心的了,甚至都不是雷瑾這一代人手上就可以達成的目標。
對於遼東、南直以及京師等處的新動向,雷瑾也細細的揣摩過,天下各處諸侯梟雄,紛紛建置完全屬於自家的水師和商船,顯然都有各自的苦衷和深慮。以京師和遼東而論,他們著力於編練水師、籌劃海運和海外貿易,除了力求少受制於海天盟之外,依靠商船海運從南方獲取糧食顯然也是非常現實而重要的考慮,以往在帝國承平時期,大運河漕運通暢,加上「海禁」,京師、遼東所需糧食都可依靠運河漕運,但如今中原白衣軍縱橫江淮,時時威脅著大運河沿岸城鎮,漕運隨時有可能再次中斷,而在漕運中斷甚至可能長期癱瘓的情形下,京師不可能完全依賴京倉存糧和北直隸本地的糧產積儲度日,遼東鎮也不可能完全依靠倉儲存糧和遼東本地屯田的糧食收穫,都要從南方北運糧食中得到一些份額,才能彌補自身的糧食缺口。不管怎麼說,京師、遼東顯然都不可能漠視這一現實的危險,必然要做多手準備,尋求新的運糧途徑,確保南方糧食能夠穩定持續地輸送到北方就是必然的選擇之一,受制於人是上位當政者絕對不可以忍受的,而那些因漕運而肥,因漕運而陞官或仰賴漕運、仰賴大運河以為生計的數百萬官紳士民,那些漕運上的多方利益群體在如此危急的大形勢下,也無力或者說無法「名正言順」地出手阻撓海運。另外,海外貿易可能帶來的巨額利得,在為海商豪族帶來巨利的同時,也必然成為一方當權柄政者籌措軍資戰費的重要手段,至於什麼「義與利」孰輕孰重,什麼「農與商」孰貴孰賤,皆不在考慮之列。南直隸雖然並不像京師、遼東那樣,在糧食上非常在意漕運中斷的危險,但軍資戰費的籌措也殊不容易,開闢海外貿易的財源,也是必然而自然的抉擇。逐鹿天下,不是光會用兵征戰就可以席捲天下的,錢糧就是命根子,誰都不能免俗,也沒有人可以例外。總而言之,錢糧二字,落到實處,就得想盡一切可想之法,竭力營謀籌措,否則一切皇圖霸業,都將轉頭成空。
雷瑾隱隱意識到,中土當前所面臨的逐鹿形勢,很有可能不會只局限於陸地上的征戰殺伐,群雄之間的爭霸也許還會延伸到海洋之上,交手爭鋒,未有窮期啊。
當然,這些都是將來才會發生的事情,如今可以慢慢料理。眼下開春之際,京師朝廷的頒旨欽差還在趕赴河中府的路上,這「平虜侯」的名頭,雷瑾還得繼續掛著,他暫時還不能公然打出「一等平虜公爵」的旗號大纛。倒是西北幕府與阿羅斯帝國的政治聯姻,平虜侯雷瑾與「女皇阿羅斯」國的公主瑪麗雅即將舉行的婚禮,與這樁婚禮有關的一應事宜,從去年秋天就開始一步步的籌劃準備了。出於兩國聯姻結盟的邦交需要,許多儀仗排場的安排都是不能省略的,其間還有冬至、臘八、新春元旦和元宵等中土的年節嘉慶接踵相繼,加上朝廷欽差遠來河中府頒詔的迎賓、安頓、接旨、送歸等一應事宜也要一項一項的周密安排,這些個事情全部湊乎在一塊兒,那種忙碌和緊張也就可想而知,真累人啦,哪怕是許多事情都交給了手下人去辦,雷瑾仍然沒有多少空閒之時,直到這開春之後,他才算熬出頭了,日子便一下輕鬆了許多,公文節略、軍書塘報等軍政文牘也不像年前那般的頻密了。
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
白雪穿庭,如飛花,似落絮,萬里河山,銀妝素裹,份外妖嬈。
河中府的春雪如期而至,至少不用再憂心春旱了,雷瑾忽然間便來了興致,吩咐一聲,卻是攜了雷浩、雷洹,帶了幾個伴當長隨,微服出府,踏雪閒遊。
雷瑾如今的武技修為,早已是高深莫測,外間之人大略都是憑著往日戰績加以揣測,也只道他的修為必是已臻先天秘境,高下卻實是不知,只因這些年來,雷瑾修持精進,反璞歸真,斂藏益深,外人已難以窺測他的真正深淺,誠然是「難知如陰」也。但憑著他往昔的聲威,那些知道他是平虜侯的,輕易也是不敢闖來捋他虎鬚;若是遇上那等不開眼的,雷瑾當年就是紈褲浪蕩子,橫行霸道的時候,又饒過誰來?這般兒微服出行,雷瑾並無白龍魚服的顧忌,何況這河中府也是西北幕府治下的首善之區,如果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還擔憂這些個,那他真的是白活了這麼些年了。
走在河中府城的街市上,雷瑾遊目四望,饒有興致。
這方大城,在作為西北陪都的數年中,已經慢慢薰染了許多漢家風華,濃郁的胡地風俗中處處滲透著中華上國的味道——招牌、酒幌、斗方、匾額、楹聯,上書儘是真草隸篆等中華文字;話語、吆喝聲則多是中土南北的官話方言,西北治下番胡蠻夷各族在城中販負貿易,也都說著通用的中土官話;街市上的庶民百姓,商旅行客,多穿著本朝所尚之中華衣冠,當然番胡蠻夷的衣帽袍服也隨處可見,一派華夷混雜,華洋互見的景象。
出身世家大族的雷瑾,從來沒有什麼微服私訪的想法,也無意去揣摩升斗小民那點白日裡做夢想著天下掉下一個青天大老爺懲奸除惡的心思,權利還是靠自己拚命爭取比較靠譜。他不認為微服私訪能夠解決什麼根本性的大問題,如果一方當政者閉目塞聽,到了需要微服私訪來瞭解民情的地步,如果該人不是初來乍到的話,那麼只能證明一方當政者從根本上就是失敗的,其能力駕馭不了全局,被人蒙蔽純屬於活該。
但是,這都並不妨礙雷瑾的微服出遊,雷瑾雖然出身世家大族,當年卻是從殘酷血腥的江南黑道上一路廝混打滾過來的,因此對底層庶民、草莽人物,以及諸般坑蒙拐騙陰邪偏狹的三教九流勾當,並不陌生,甚至說得上諳熟。他從不認為微服私訪能有什麼大用,但接觸庶民百姓,感受民生百態稼穡田畝,從細微末節中近距離地瞭解百姓的柴米油鹽、日常吃用、婚喪嫁娶、喜怒哀樂,他仍可以從種種民情、輿情中因小見大,見微知著,洞察時弊,對治民理政的大局也不無助益。有道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若不能經常維持「近水」、「觀水」的狀態,又怎能瞭解「水」在什麼情況下可以「載舟」?水又在什麼情形下「覆舟」?
蠻荒不毛之地,很難自發出現知識的生產、流播以及需求等情形,原因在於既無所需自無供應。像雷瑾在西北開府建幕之後,由官方設置弘文館、印書館、通譯館等,大量刻印各種書籍之舉,鞏固政治、凝聚人心當是其首要目的,興盛文教、文化西域等等都是他第二位的考慮了。雷瑾在西北大興文教,倡行文化,種種舉措當然都有其深遠的考慮,但是在他看來,官方推動和倡導文教文化,如無民間的景從響應,那必定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最後獨力難支,歸於衰微失敗將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書肆書坊的成立,尤其是民商開辦的書肆,絕對絕對植基於本地的知識供需關係之上,從來都是滴水不成海,獨木難成林,只有形成眾人拾柴火焰高的勢頭,文教文化之事方能長久。
所以雷瑾每次出遊,只要是身在城鎮,他多少都會留心關注一下市面上的書肆經營情形,這一次微服巡行河中府城也不會有例外。
雷瑾既然留心書肆的經營狀況,自然也少不了順帶關注市面上的紙張價格,這其實是一而二,二而三的事情,刻印書籍必得用紙不是?
「祥符七年的時候,我老家廬州,每斗白米,價才一百二十文,值銀一錢;到了甘露二年間,米價一斗三百文,計銀一錢**分。你看看現在市面上,價錢真沒法說嘍……」
「是的嘍,祥符初年,寧國府的豬肉,價每斤二分上下,岕片茶價銀不過二三兩一斤。像荊川太史連、古筐將樂紙,七十五張一刀的竹紙,價銀不過二分,到了甘霖初年,每刀紙七十張,價銀一錢五分。哎……」
兩個裹著羊羔皮大袍子,戴著絨褐風帽,各牽著一頭草驢的男子,嘮叨著家常閒話,說些個物貴貨賤的消息,這兩位根本也就沒怎麼注意雷瑾這一撥子的十幾號人,自顧著就從雷瑾等人身側不緊不慢的超了過去,在雪地上留下一地的散亂印跡。兩個男子都戴著風帽,遮得又嚴實,也看不到臉殼子,雷瑾自然也估不出他們多大年紀,若只聽他們的聲音談吐,總不過四五十歲的樣兒,倒是看兩人身上的衣帽穿著卻並非平常人家,又是羊羔皮大袍子,又是厚氈靴子的,估摸著身家都不薄,隨身還公然攜帶著弓刀火銃等防身武器,若不是大標行的標師、大商號大商社的護衛、武技學館的大武師、賞金會館備案的資深賞金客、家境富裕的在役僉兵或者團練鄉兵,就是時下西北也較為多見的世爵封邑地主了——西北有「爵封」或「勳官」、「散階」、「功名」在身者帶器械行走,只要領有官方執照,並不違禁犯律,也不怕有司截查。當然有司截查之時,如果有爵有勳有階者帶有器械卻不能當場出示其執照,也會被有司拘拿盤問並課以重罰——靠著勇力血汗開疆拓土以獲取世爵封邑的強人猛漢、亡命暴徒,在這類人當中倒是也有不少人自組商隊、商號,合夥結伴,奔走貿易以牟利的,他們在邊疆蠻荒與親友家人經營自家的農莊牧場之餘,也長期或者趁農閒時節從事商賈之業,無事之時他們是農夫、牧民、工匠、商賈,有事之時他們則是手持弓刀上陣廝拼的封邑武士,為家園而戰。
雷瑾也是恰好聽到他倆嘮叨著市面物價,言語中又說到了紙張的價錢,正好與他微服出遊的目的有所契合,這才有心多看了他們一眼,稍微揣測了一下他們的身份來歷。雷瑾猜這兩人如此關切市價變動,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倆乃操持商賈之業的世爵封邑地主,不過他稍加思忖也就撂開一邊不再理會。說起來,本朝國初,榜紙一百張值四十貫鈔,相當於半兩銀子,平均每張紙五厘銀;到祥符五年「順天王」亂起之時,竹紙如「荊川太史連」、「古筐將樂紙」等,七十五張一刀,價銀不過二分,每張紙約三毫銀子不到。後來逐漸漲價,至甘霖初年,一刀紙變成了七十張,價銀卻已漲到一錢五分銀子,一張紙約兩厘多銀子。榜紙比竹紙的質地要好,價格也貴,不過甘霖初年的紙張比祥符年間貴了數倍,則是明顯的事實。若以一百張的「連史紙」印書籍,紙價加上刻工、印製、油墨、裝潢等費用,書價成本也已漲了數倍,書籍的售價也就不會便宜,這顯然對文教和文化都會有所影響,雷瑾不能不予以關切。
西北幕府是花了大力氣來整修河中府城的,畢竟這裡是西北的陪都之一,而城中原來的坊市街道也都被雷瑾下令,並由長史府頒示通告,統一改了名號,當然這也是西北治理河中府的題中應有之義,「文而化之」的策略首先就從這些個細微末節處入手;同時,內務安全署也擬定多項條例,派人釐定了城中所有街巷道路的「路牌」和每家每戶的「門牌」,以方便鐵血營、巡捕營、鋤奸營、火警營以及守備僉兵軍團等等衙署官廳在城內的巡邏警備。
雷瑾隨看隨走,從「長安大街」到「朱雀巷」,再行至「三官街」,中間也轉了好幾個書肆書局,扈從伴當們已經臨時雇了三頭騸驢,用來馱負主上們購買的南北各方物產、東西兩洋器具,其中就包括了不少折價舊書。
市面上刊刻出售的新書,雷瑾其實並沒有買,他府上也不缺書籍,買了幾部舊書也純粹就是意思一下,裝一裝讀書人罷了,畢竟這大冷天的不在家呆著,你在書肆書局裡來去晃蕩,偏偏每一家都光看不買,也太容易招人注目了,沒的讓人起疑心。
一部《皇朝一統志》,九十卷,總共三十冊,由(福建)建陽楊氏歸仁齋付梓,封面還題有「每部實價紋銀三兩」字樣,每冊原價約值銀一錢。雖然是名聲不好的「閩本」,又是數十年前的舊刻,但其紙墨刻工都還算不錯,留存至今仍然煥然如新,哪怕現在是折價作為舊書出售,店家也是以八折的價錢賣出的。如果是新刻本,以現在漲了幾倍的紙價和刻工,還有不菲的運費、關稅,如果是從福建販來河中,不要說紋銀三兩,就是二十兩銀子也未必能買到手了,商人們絕不會這麼幹,估計店家是在本地廉價收來舊書再轉手出售的;
又有一部《新編事文類聚翰墨大全》,一百二十五卷,書前「牌子」上題著「祥符辛亥歲仲夏月重新整補,好紙版,每部價銀一兩整」字樣,也是一部舊書,雷瑾出到一塊銀圓才買下來;
另外兩部書,一部是杭州本的《封神演義》,原價是每部紋銀二兩;一部是《新鐫陳眉公先生評點春秋列國志傳》十二卷,原價每部紋銀一兩;因為都是舊書,又是閒書,雷瑾倒是花錢不多。
書肆書局中通常都會有出售一些百姓日用大全的書籍,諸如《博覽全書》、《不求人》、《學海群玉》、《萬用正宗》、《文林聚寶》、《五車拔錦》、《萬書淵海》、《萬寶全書》等等,這些書雖然書名各不相同,其實都系士民家中備覽便用的一類日用全書,其中往往包羅萬象,門類紛繁,舉凡天文、地輿、人紀、官職、文翰、啟札、婚娶、葬祭、塋宅、克擇、保嬰、卜筮、星命、相法、算法、武備、飯生、農桑、女工針線、侑觴、風月、祛病、方劑等等,關涉士民百姓日常衣食起居、商旅行宿的方方面面(類似於現代的百科全書),士民但有疑問礙難,都可翻檢書頁目錄,按圖索驥地查找應對解決之法。雷瑾在琳琅滿目的這類書籍中,也挑了一部紙版刻工俱佳的《萬寶全書》買下,其實他是突然間靈機一動,打算回去之後就吩咐弘文館也編纂這麼一部類似的《萬寶全書》,而且以後每年都要分門別類地編纂、增補和修訂這種官方權威的《日用惠民萬寶全書》,其中還要盡可能多地添加各種精細插畫,而且要象印「黃歷」書一樣大量刻印發售,在普惠萬民之餘亦可以讓弘文館、印書館得到一個非常穩定的財源收入。
自六朝之後,五胡亂華、安史之亂、黃巢流竄、五代十國接踵,契丹、黨項、完顏女真、蒙古相繼侵略中原,中國士人多次大舉南遷,人文薈萃之地亦逐漸隨之南移,加上佛道教門的南傳,山門藏經對人文流播亦有深遠影響。自宋以後,江南人文興盛,即為中華之冠。雷瑾這會兒也是突然想到,他這麼多年以來,在西北大力印行儒、釋、道、墨、兵、農以及西域的清真、密宗、基督等教百家經典,竭力印行農耕、畜牧、醫藥、堪輿、數算、武備、番胡歌謠、西洋學術等等書籍,大興文教,倡言文化,固然是在嚮往江南人文薈萃之盛,固然是為鞏固政治凝聚人心,固然是在混一夷夏同化番胡,但似乎少少也有一點忽略了平民百姓,現在不如就以這《日用惠民萬寶全書》作為新的開始好了,雖然民間刊刻的類似書籍已經不少,但官方至少要作出一個表率不是?
雷浩、雷洹兄弟兩個,年紀尚小,少年子心思還比較單純,倒是興高采烈地從書肆中買了不少雜書、閒書,也都一起讓親隨拿去驢背上馱了。
然後兄弟兩個看沿街有叫賣「棋子燒餅」、「肉夾鍋盔」、「肉夾饃」、「蒸餅」、「饅頭」、「擔擔面」、「油炸鬼」、「烤囊」、「泥爐火鍋子」、「羊雜湯」、「牛雜碎」、「油炸麻雀」等各色麵食、小吃的小販,不由饞焰大熾。因見那叫賣的「棋子燒餅」,頭一次看著覺得挺新奇,狀如小鼓、個似棋子的燒餅,兄弟兩個一人買上幾個嘗鮮,即叫小販現烤了拿在手上,邊走邊吃。
這「棋子燒餅」卻是薊鎮土產,餡有肉、糖、什錦、臘腸、火腿等多種。在和面時要加入豆油、芝麻,並使用大油和香油合酥,裡外烤制酥透的燒餅色澤金黃,肉餡鮮香,酥脆適口而不膩,而且可以保存較長時間,據說當年戚南塘大帥「戚爺爺」在薊鎮御韃時,曾命人製作,充當行軍乾糧。「棋子燒餅」出現在薊鎮萬里之外的河中府,想必是有薊鎮或者北直隸籍貫的人士來到西北地界討生活謀富貴。
雷瑾自來也是饕餮客,天南地北的美食、怪食品嚐甚多,對「棋子燒餅」也不陌生,他早年被元老院送往塞外草原歷練,途經幽燕之地時,那「棋子燒餅」就是他充飢的乾糧,也不知吃過多少,現下就算棋子燒餅再怎麼美味也早吃膩了,他這會看上的卻是另外一種麵食小點,來自閩地的「刈包」,十個銅子買了兩個。巴掌大小的鬆軟麵餅中夾著大片的五花滷肉、酸菜、香菜,咬上一口,外皮香甜鬆軟,滷肉濃香嫩滑,爽脆的酸菜不但提味而且讓滷肉在口感上不那麼油膩,滋味好極了。夾了五花滷肉的「刈包」,形似一張老虎大嘴,看起來就好像虎嘴裡咬著一大塊豬肉,所以又別稱「虎咬豬」,很有意思。
父子幾個,一路走一路吃,倒是難得的享受了一把普通百姓的日子,繼續著他們在城中微服巡遊的生涯。
春雪如絮,風寒如刀。
約摸還有一刻鐘,就可以下值了。
抬頭看了看天色,趙許心下暗忖著,又舉手正了正頭上戴的八瓣帽兒盔,摸摸身上的紫花布長身大甲,再次望了望天色,有些得意的咧開嘴笑,身上這鎖子甲、戰裙、遮臂、鐵腦蓋、護心、鐵脅什麼的,可都是好東西,這麼一付大甲,絕大部分的民壯鄉兵都只有羨慕的份,買不起也置不起啊!
西北軍伍,守備僉兵有「選鋒」輪訓之制,民壯鄉兵有「團練」輪訓之設。僉兵中的「選鋒營」,鄉兵中的「團練兵」,每年都要選拔出最精銳的士卒,備直幕府,宿衛轅門——其實也就是從「選鋒營」和「團練兵」中揀選精兵,充實各野戰部隊而已,也是守備僉兵和民壯鄉兵在春秋官試、職官正試、募選、考選、銳士吏士學官生試、試職、舉薦、自薦之外的一條進身之階——趙許就是「土魯番軍民執政府」團練兵校閱大比武中脫穎而出的佼佼者,他現在給分派安插在河中府的鐵血營,每日隨銳士老卒在府城各處巡邏上值,以後等他轉調多處營伍,考評磨練一番之後,便可正式調入野戰部隊,成為吃糧關餉的在役野戰士兵了。
民壯鄉兵的糧餉兵械多系鄉土自籌,他們不要說「八十八斤半」不敢奢望,渾鐵棍、鐵矛、重斧、大錘、鐵鑭、鋼鞭這類鋼鐵耗費甚多的重兵器不敢嚮往,就是鋼料鐵料耗費比較多的長柄大刀,比如斬馬刀、麻扎刀這樣的長兵械,也不是一般鄉兵可以承擔的。當然了,以西北之財力,鄉兵用上長槍、鴨嘴槍、蛇矛、鉤槍、龍刀槍、夾刀棍這些鋼料鐵料較為儉省的制式兵械,還是沒有什麼大問題的——由於西北幕府從上到下強制性地劃一兵械制式,加上連年征戰,各式兵械的製造數量非常龐大,具體到兵械的某一種,只要是常見的,其單件價格也都不會太貴,鄉兵一般也能裝備上某些制式兵械——趙許以前還是團練兵的時候,就是使一條夾刀棍,棍頭上加了五寸短刀刃,可打可刺,助他在土魯番的鄉兵中闖下不小的名頭。他這會在河中府鐵血營當值,從器械庫領用的仍樣是夾刀棍,已經習慣了夾刀棍,他覺得用著最趁手。
看看與自己一起上值的鄉兵,他們身上的舊式六瓣明盔,也都換成了八瓣帽兒盔,每人也都跟他一樣的披著長身大甲,一樣領用制式的腰刀、短刀、長兵器,趙許這心裡就感歎:河中府的鐵血營,兵械戎裝給養什麼的,是比土魯番要好,畢竟是直隸府啊。
要說,在土魯番軍民執政府,鐵血營也好,巡捕營也好,僉兵守備軍團也好,民壯鄉兵也好,兵械什麼的就不說了,不外乎就是刀槍、長牌、圓牌、弓弩、火銃之類,頭上戴的不是皮帽、氈帽、狐帽、狗皮帽子,就是紅纓的范陽氈笠,身上穿的也多是戰襖或者皮襖,下身就是皮褲、袒褲,西北幕府財力算是比較充裕的,獐皮襪、羊毛襪、裹腳布、綁腿、護膝什麼的御寒之物也能給士卒配備齊整,「皮扎翁」就非常罕見了,這種「翁鞋」不適合北疆氣候,北方士卒一般都是牛皮直縫靴子居多,氈靴也很受歡迎,反正「號衣」一披,也就那麼回事,但絕沒有這麼好的精甲鐵胄配發裝備,西北現在只有野戰部隊和部分內務安全署隸下營伍有全額配備甲冑,地方守備巡邏部隊配備甲冑的情形參差不齊,其隸下很多營伍都是僅僅配給輕甲、氈甲、綿甲,而自備器械的鄉兵,有甲冑者更為稀少,一般除了家傳、自購或賞賜的甲冑,民壯鄉兵哪裡有可能配備價格昂貴的精甲鐵胄呢?能夠備直幕府,宿衛轅門,對趙許他們這些在校閱比武中大出風頭的鄉兵而言,絕對是一種無上榮耀,不僅僅是趙許,其實其他那些個民壯鄉兵,這麼些天裡,一個個心裡頭都是挺興奮挺自豪挺激動的——以前不敢想的甲冑,以前不敢想的器械,以前不敢想的野戰部隊,現在都不是夢了,近在眼前。
趙許一家是從中土內地遷徙而來的實邊移民,附籍土魯番的年頭也不長,雖然家有田莊牧場,大小也算一戶新科地主,家境卻算不上很寬裕。而這民壯鄉兵不但可免掉若干稅糧,且能折抵一部分兵役,又不需要遠離鄉土,趙許不是家里長子,也繼承不了多少家業,去做鄉兵折抵兵役也算是為家裡分擔一點,所以趙許自願加入鄉兵隊倒沒什麼怨言,他只是沒想到自己能在團練兵校閱時脫穎而出,而且還有機會轉調野戰部隊搏取軍功爵,看看河中府鐵血營的兵械戎裝和給養伙食,再想想當初鄉兵隊的兵械給養,那差距也太大了,聽一些老卒說有些野戰部隊的兵械給養比河中鐵血營還要好上很多,趙許無法想像能好到什麼地步,他反正是頗受刺激,暗下決心要憑手中的一條夾刀棍,一腔熱血蠻勇,搏殺出一番富貴,呃,分封大片的莊園田宅。軍中銳士老卒都說功名只在馬上取,萬里殺胡視等閒,趙許到底是年輕,就這已經被人鼓動得熱血沸騰,摩拳擦掌恨不能第二天就上戰場,只是這飯得一口一口的吃,他當下還須按捺住性子,在鐵血營當班輪值,等待轉調。
趙許憧憬著將來,這會不合又回想起當年內地老家的光景,後來一家人萬里遷徙,在土魯番附籍定居,捱過多少艱難困苦啊——
趙許的內地老家,屬於河南彰德府,那時侯村裡水井是公用的,大伙都要排著隊一桶一桶的提水。北方連年大旱,水井裡往往半天也搖不上一桶水來,你要是等得不耐煩了先上趟茅房,蹲夠了出來一看,得,前面那傢伙還在那搖轆轤呢,繼續等吧。
全村就一個磨面的石碾子,毛驢、牛、騾什麼的也別想了,磨面全靠人工,轉得頭暈眼花還磨不出一斗面。全村老少那麼多的人,一天得喝多少水,吃多少面,磨面真叫一個磨人啊。
河南年年遭旱,日子是怎麼都過不下去了,一家子被人鼓動著舉家西遷逃荒,萬里迢迢來到了土魯番附籍,官府劃了土地牧場,趙家就從佃戶一躍成為地主,家裡也慢慢用上了奴隸,總算能過日子了。
那時趙家家境有了些改善,家裡「一天兩冒煙」,午飯吃上「面疙瘩」,晚飯就是喝麵湯啃窩頭就鹹菜,已經比河南老家強了不知多少。
到了趙許加入鄉兵的時候,蕃薯、土豆什麼的粗雜糧可以管夠,他隔上幾天能在鄉兵隊吃上一頓小米干飯,還能配上一點肉菜澆頭和白菜土豆濃湯,有時鄉兵隊裡加菜改善伙食,配上一碗「蒸菜」,鹽、醋、豬油全齊,民壯鄉兵們就能像過大節一樣的高興。
土魯番鄉兵中的「團練兵」,伙食要比一般的民壯鄉兵還要更好一點,不但一天能吃上三餐,操練間歇還少量供應囊餅、夾肉饃、油炸鬼、烤蕃薯、烤玉米、烤土豆、茶水、鹽水等簡單吃食,等於一天吃五頓。早上一頓,每個團練兵都可分到好幾個菜饃,晚上的麵湯也改做了麵條,中午的窩頭也做的大些,還可以管飽,有時還有「菜窩頭」吃。這菜饃、菜窩頭之類,就是在麵粉、高粱、玉米面裡頭,再加上些蕃薯、蘿蔔、南瓜、葫蘆、豆角之類,看上去很大,吃起來有味,其實也不怎麼頂餓,但伙食確實要好很多。趙許還聽營中一些士卒說,有些富庶地方,民壯鄉兵的伙食不但頓頓有面、有小米干飯、有雜谷干飯吃,而且鹽水黃豆、豆腐、干子、麵筋、腐乳、鹹乾菜、醬料什麼的下飯菜不斷,菜蔬、肉蛋常有,那可比土魯番強多了,可惜他趙許都沒有機會見識。
趙許在團練兵輪訓的時候,當然不只是訓練弓弩、標槍、步戰、野戰、守城、巡邏、哨探等等了,還要粗略訓練一些騎兵作戰要領,雖然鄉兵能配上戰馬的很少。
趙許至今還記得在團練兵訓練的時候,首先就是訓練他們怎麼照顧戰馬,要學會刷馬、給馬洗臉、檢查牙口、綁護腿,還要學怎麼餵馬。銳士、老卒會守著大伙鍘馬草,要求「草不過寸」,草料細碎均勻,一丁點的雜物都要清理出來。
把馬匹伺候好了就交給老卒,調教新馬是老卒們的事兒,要讓戰馬習慣於不吃馬槽以外的東西,不亂啃東西,不踢廄,不咬人,還要讓戰馬習慣套籠頭、上嚼子、掛裝具。
西北征戰連年,戰馬缺乏,從民間徵用了不少馬匹,但駕過車拉過犁的馬都帶著「毛病」,上不得戰場,就得費心費力調教。老卒們每天騎馬慢走,把馬匹弓起馬背的習慣壓下去,才能上鞍子練跑。馬一歇下來,就得把馬韁繩拴在高處,把馬頭「吊」起來——除了飲馬喂料的時候,戰馬連睡覺都必須抬著頭,這樣的馬,反應快,爆發力也強。習慣低頭的馬,不靈敏也不容易興奮,奔跑起來還經常走偏;遇到驚嚇向後退是馬匹的本能,「吊」起馬頭,它一退,韁繩拉著嚼子,它就會痛。馬匹習慣以後,再遇到情況,它要麼紋絲不動,要麼後腿撐住、前蹄抬起,這才有戰馬的模樣。
趙許從團練兵的訓練中,切身體會到了騎兵訓練的不易,雖然他並不懂得更深更細的道理——精銳騎兵向來不好練,配給戰馬、訓練士兵只是其中一個方面,馴練照料戰馬以及平時、戰時對人對馬的裝備給養也是極重要的幾個方面,因此將一個熟悉馬性,通曉騎術,知道怎麼樣照料馬匹的牧民訓練成合格的騎兵,遠遠比將一個只會刨土種田的農民訓練成合格騎兵要容易得多,不僅訓練的時間更短,為訓練付出的精力也更少,而且在人力和錢糧上的花費也會更少。
通盤細算下來,在同等情形之下,將一個北方農民訓練成騎兵所需要的訓練時間和訓練開銷,至少是一個牧民的三倍以上,而如果換成世居中土南方,平時很少或者從未騎乘、挽乘過牲畜的青壯百姓,從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開始訓練(中土北方的士庶百姓,多半都有騎乘或者挽乘馬、騾、驢等大牲畜的經歷,至少知道一些照料飼喂牲口以及使喚牲口的常識,不會完全茫然無措),就是花上五倍以上的時間和錢糧都未必能將其訓練成合格的騎兵,更別說騎兵所必需的兵器甲仗鞍韉馬具也是開銷巨大,費用驚人了。以農耕立國的中土帝國,其煩惱就在於此,帝國想要擁有一支精銳可用,同時在數量上也能形成較大規模的常備騎兵,代價往往是巨大而昂貴的,往往只有在國力比較強盛的時期能夠負擔維持,一旦國力衰敗、政治腐朽,不僅國家常備騎兵的數量規模會自然而然的不斷縮減,其整體戰鬥力也會持續的衰退削弱。
無論是古時的匈奴、突厥,還是當代的蒙元韃靼、遼東女真,塞外的遊牧部族、漁獵蠻夷,之所以能夠長期對中土帝國形成相對的騎兵優勢,關鍵的根源就在於訓練出一個塞外遊牧騎兵的開銷成本,只有中土騎兵的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而且遊牧漁獵部族的騎兵,其平時的維持開銷也遠遠比中土帝國要少得多,可謂「物美價廉」。當然開銷太大的話,塞外遊牧漁獵部族的財力物力也根本負擔不起就是了。
如此一來,中土帝國幾乎不可能在騎兵這一單項上,擁有對塞外部族的壓倒優勢。哪怕中土帝國的明君良將,以數年之功,傾舉國之力,費盡心思訓練出數千數萬乃至數十萬精騎,其昂貴的開銷成本也在相當程度上抵消了農耕桑麻在糧食衣被產出上的優勢,儘管農耕桑麻能養活的人,絕對比遊牧漁獵能養活的人多上十倍百倍都不止。
趙許自然不會懂得那些與騎兵有關的很深徹的道理,但是他已經知道,騎兵糧草大半要依靠就地就近徵集,比步卒更加困難也更繁瑣。譬如一個「曲」的兵馬,就一百來號騎兵,一天就至少需要大約七八百斤粗糧、兩千斤草(包括柴草在內),如果是一兵配雙馬、三馬甚至五馬,所需糧草就更多,養兵真是不易也。
趙許在團練兵輪訓的時候,就已接觸過一些粗淺的騎兵訓練,到河中府鐵血營當值,「營指揮」也命令各個率隊的銳士完全按照西北平虜軍的騎兵操典規範,操練他們這些新來的兵卒。趙許等一干簡選鄉兵,也是很吃了一些苦頭,幾個月裡流血又流汗,終於拿到一個「騎射嫻熟」的定評,騎戰技藝算是基本合格了,至於戰陣戰法戰術之類那是在野戰部隊才著重操練的科目。不過,乘馬巡邏那是只屬於鐵血營在編現役騎兵士卒的職事,他們這些個暫時備直宿衛的簡選鄉兵並沒有分配馬匹坐騎,出營巡邏仍然是徒步。
下雪天徒步巡邏,自然不是什麼輕省差事,他們這些個暫時備直的簡選鄉兵,頂盔貫甲,佩刀持械,八十八斤半的重量可不好消受,兩個時辰的巡邏下來,非常之辛苦,這當口總算快要到換班下直的時刻了,一個個都鬆了口氣。
「嘟——嘟-嘟-」
遠遠的三聲換班哨響起,兵械鏗鏘,靴聲橐橐,輪值下一班的巡邏甲士也到了換班會合地點。
交接巡哨紅旗、巡哨號衣、巡哨令牌、上直文碟完畢,下直的簡選鄉兵在銳士帶領下打道回營。
下了直,鄉兵們就開始嘻嘻哈哈了,但也不敢當著率隊銳士的面大聲囂叫,不過是小聲的說笑幾句,哼個小曲什麼的。
「哎,明天要去伙房幫忙,哥哥你得教教兄弟,伙房裡是個什麼章程。」後面一個鄉兵小心湊到趙許面前說道。
趙許是窮人家孩子早當家,當年村上的紅白喜事,他就是埋鍋造飯的一把好手。在鐵血營的伙房,他也把人頭混得很熟,到伙房幫忙的機會也遠遠比別人多——也許是當年他在河南老家挨餓的記憶太過深刻,到哪裡都惦記著伙食的緣故。
別的地方,伙房是怎樣的一個章程,趙許不太清楚,但河中鐵血營這裡的大伙房,他就是摸得門清了。
這裡鐵血營的伙房,伙食相當不錯,各種食物多用密封大木桶或者陶缸貯藏,鹽醃鹹肉在木桶中儲存,麵粉、大米、小米、高粱、大豆等也多用密封木桶貯藏,據說是西洋傳教士的建議,有時失手摔跌一下也不打緊,甚至酸泡菜、鹹乾菜也有用密封大木桶貯藏的。
既然是有軍中兄弟問起伙房的事情,趙許也就順口說了一下,又笑著說:「伙房裡頭幫忙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都是大鍋燉、煮,要不就是蒸、烤,很簡單的。
如果伙長叫你準備五十人的鹹肉,就是把四十斤鹹肉加水浸泡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起來洗淨,加清水,小火煮一個半時辰即可。撇去的浮油,放冷以後可以用來搭配麵包、鍋盔、饅頭什麼的吃。
如果是夠五十人吃的燉湯,鍋中放水和四十斤鹹肉,加胡椒粉、食鹽什麼的,小火慢煮一個半時辰,再加入醃菜或新鮮蔬菜即可,也可以等水煮開,再加入大米、小米什麼的,兩三斤米就足夠了。如果不用鹹肉,冬天的話,四十斤凍鮮肉也可以,如果有骨頭一起放入燉煮,味道更好。行軍在外,除了鹹肉,還可以用肉乾燉煮。
一百人吃的話,煮鹹肉就得分兩口大鍋,一個半時辰就可以了。
至於和面揉面做鍋盔、饅頭、麵條、窩頭什麼的主食,或者蒸乾飯什麼的,大半都是力氣活,小心些,按吩咐去做就行了。
麻煩一點的就是洗刷鍋碗瓢盆了,但你仔細聽伙頭吩咐,也都不會出錯……
對了,兄弟你的鳥銃打的准,有空得多教教我。」
西北火銃早已經劃一制式,以往過於繁雜混亂的火銃大多已經被淘汰,不過一些火力較猛的火銃仍然得以保留,在一些守備巡邏部隊中仍然有裝備,比如鳥銃,放平直射,在八十步外也有殺傷力;仰射的話,在三四百步以外,對無甲盾屏護者也還有殺傷力,因此也是軍中訓練考評的科目。趙許在弓弩刀槍上都有不錯的考績,操炮也不含糊,但是打火銃偏生是他的弱項,準頭不大行,苦練多時也僅能合格而已,這讓他很是撓頭。現在這位打鳥銃時準頭相當厲害的兄弟,既然有求於他,他當然也不會放過請教的機會,順口就提出交換條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