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二)給養唯艱
午後辰光,一乘由兩頭健騾牽挽的油壁輕車,在平虜侯的河中行館『開成宮』西側門停了下來。
巍峨宮闕,氣象壯麗,竣工不久的『開成宮』雖是飛簷翹角的中土營造樣式,卻與河中府那些從帖木兒帝國時代遺存下來的宮殿群,遙相呼應,風水氣脈,絲絲入扣,宛然天成,並不顯得突兀和生硬,顯然宮殿的營造者極具巧思,在開始營造宮殿之前,就全面考慮了新建宮殿與已有宮殿群落之間形勢的生剋消長關係,並予以了巧妙的銜接融和,其借勢融和的手法之神妙圓融,足以令識者歎為觀止。
從輕車上下來的封七娘與伊十一娘(前見第六十八卷第三章),仰望著眼前新近才竣工落成的壯麗宮殿,心中驚歎不已,這新落成的『開成宮』,即便是王、公居之,也屬僭越逾制了,平虜侯住著倒是心安理得,所謀非小,野心昭然若出矣。
伊十一娘披了一件烏雲豹大氅,裡頭穿著對襟窄袖衫,繫了一條多褶裙,自有一種清新雅致的韻味;而封七娘則是外面一件翻領窄袖灰鼠長袍,腰上繫了革帶,近似胡服,卻使得本來嬌媚妖嬈的封七娘多了兩分英武之氣,異樣的嫵媚。
『牛頭禪』出身的封七娘,『華嚴宗』出身的伊十一娘,兩人到此乃是為著求見平虜侯,她們三天前已經到平虜侯府上投貼,平虜侯府的回書也約定好了會見的時間和地點,以兩人在『佛道戒律會』中的身份,求見平虜侯倒也不算十分冒昧。
「京師方面的消息,確認說,朝廷已決定給裡頭那一位加封……」封七娘壓著嗓子,小聲說道,『佛道戒律會』內部的消息來源自然是相當可靠的,而且傳遞消息也未必就比官方驛遞慢上多少,朝野間的內幕消息,他們的耳目很快就收到了風聲。中土佛道兩門,哪怕只是鬆散的聯合,而且『戒律會』還是佛道各家派輪流主事,但偶露崢嶸的實力也足以駭人聽聞了。
對封七娘說的事,伊十一娘去年的時候就已經有所耳聞。當時佛道戒律會內就有人斷言,西北的平虜侯遲早會有晉爵加封為一等公爵的一天,現在果然如是。平虜侯以其歷年來『掃虜』、『戡亂』,靖國安邦的赫赫奇功,晉封一等平虜公爵也是理所應當,只是一直被當今『朝廷』刻意壓抑而一直停留在一等候爵上不得再進。如今隨著天下形勢大變,雷瑾被壓抑了多年的爵位終於又向前挪了一大步,畢竟京師朝廷有求於人,將來頗多借重西北之處,也不得不改弦易轍,轉以晉封公爵之舉向雷瑾示好,其籠絡西北強藩的意圖呼之欲出,非常之明顯,甚至按禮制雷瑾本來是要去京師叩闕朝拜受領封誥的,朝廷都予以『體諒』,特命欽差一員前往『軍前』河中府宣詔,頒賜封誥印信,可謂『皇恩浩蕩』之極。
不過到了這一步,朝廷基本上也是封無可封了,再往上的爵位就只剩下本朝開國初年曾有封授的『國公』之爵了,而『國王』、『郡王』這類王爵,估計朝廷肯予封授的難度更大,如非大勢所趨,近乎於不可能了。總的來說,雷瑾晉封為一等公爵,其象徵意義大過實利,雖然說就是朝廷不予加封晉爵,雷瑾現在也是無冕的強藩國主,但畢竟名義不正,終究有些束手束腳,現下有了公爵的正式名分,等於雷瑾以前在西北軍政上的所作所為得到朝廷正式的認可,有了定論,西北局面勢必為之一大變。這也意味著,朝廷制約和羈縻西北崛起的籌碼已經基本喪失,不得不正視西北強藩的存在,而雷瑾治下的西北藩鎮也必然更加肆無忌憚的割據自為。
面對巍峨壯麗的開成宮,封七娘、伊十一娘自然有理由私下猜測,平虜侯雷瑾在晉封公爵一事上,明裡暗裡可能使了不少力氣,否則朝廷哪會答應得如此痛快?
「裡頭那一位,明年可是要雙喜臨門了。」伊十一娘接著封七娘的話頭說道,她可是知道平虜侯與那妖宗出身,現為『女皇阿羅斯』國公主、女大公瑪麗雅的「婚姻」,在拖延了幾年之後,終究是準備從目前的『訂婚』走向正式的『完婚』了,『婚禮』已基本定在明年春天操辦,吉期不遠矣,而到時雷瑾又晉封一等公爵,可不就是雙喜臨門嘛!
封七娘、伊十一娘作為女人,實際上對那個在聲色犬馬、嬉游縱獵方面無所不為的世家子的感覺,非常之複雜。
那位世人眼中的浪蕩紈褲,即便是在手綰西北權柄的當下,市井江湖上有關他的各種傳聞也是甚囂塵上,時有傳言,說他如何如何的荒淫怠政。封七娘、伊十一娘也知道,西北的一些清流士人,曾經舉後唐莊宗『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故事上言勸諫,不過呢,平虜侯開府西北,戡亂掃虜,南征北討,開疆拓土,總綰權柄以來兵戈征伐不斷,在西北許多士人的心目中,雷瑾雷侯爺也算得上是一代得人而用,且又權柄滔天、手段陰狠的霸主梟雄,因而對平虜侯嬉游宴樂、奢靡縱慾之舉,西北臣僚的進諫之風眼下尚算不得激烈,再則也確實有為數不少的士人認為平虜侯其實是假此自污其名以行韜晦,『緩稱王』以避免西北幕府成為天下眾矢之的,這乃是人君謹慎,老成持國的穩妥之舉,當然這又是另外的一番見解了,可謂是眾說紛紜,人言人殊,平虜侯卻漸漸成為隱藏於重重迷霧之後的傳說,神秘深沉,種種傳聞真假莫辨,讓人不知道哪一面才是最真實的他。
封七娘、伊十一娘在宮門前略微聊了兩句,便不再多說,等未多久,即有一位平虜侯府的近衛侍從得到通稟消息,健步如飛的趕來,遞驗了『金令牌』和『覲見報備文牒』副本,又由監門官吏將她倆個關領的『寄籍戶貼』(即外來僑居寄籍的戶口本)、『引貼』(離鄉、原籍、外出旅行的官給身份證明)以及軍府秘諜司特別發給她們的『出入牙牌』、『門禁文牒』一一記錄在案,方准侍從領了人進宮,也讓戒律會的兩位著實感受了一回開成宮門禁的森嚴周密、謹慎細緻。
行行復行行,封七娘和伊十一娘隨著侍從的引領,穿宮過殿,又經過前後三位侍從的換人接力,最後在一名清麗女官的帶領下,來到一處花木繁茂,非常清靜的精舍。
精舍幽靜,秋陽和煦,可以遠遠看到平虜侯雷瑾正與兩個清俊貴氣的少年子,在戶外的綠廊花架之下說著什麼。
封七娘、伊十一娘雖然並不認識雷浩、雷洹這對異母同胞的兄弟,但也猜得到,雷瑾身邊那兩個一身錦繡的少年子是平虜侯的兒子,而且從服飾上看,其中一位還是平虜侯世子。
不管是那位女官,還是封七娘、伊十一娘這兩位來賓,這時都自覺地停步不前,遠遠的候著,等待著那邊父子三人的談話結束。
「……有宋一代,既無西北養馬之地,又無幽燕山川形勝,卻定都於一馬平川無險可守的汴梁東京,太宗趙光義還平毀晉陽,自棄山西雄鎮,呵呵,沒有金鋼鑽,攬不了瓷器活,難怪這大宋趙氏雖募兵數以百萬計,年年以金帛子女奉敵求和,卻外侮紛至,山河破碎。……」
「……故宋素稱積貧積弱,……,根子還是自故宋開國伊始,即奉行守內虛外,居重馭輕,與士大夫共天下的國策。故宋國策之下,龐大臃腫的禁軍、廂軍、官僚士大夫,皆需國家財賦供養,國力耗竭猶不足以應付,不貧不弱又何待?養兵以自困,多兵以自禍,不用兵以自敗,皆是大宋趙氏自作自受……」
「……,哼哼,大宋朝的財富,多也好,少也罷,也不過就是一堆肉包子打狗與兩堆肉包子打狗的數目區別,大部分都填進了禁軍、廂軍、官僚士大夫們的無底洞。無權無勢的底層小民,在官僚士大夫們吃肉之餘,搶到一點剩餘的湯水果腹,享用到大宋財富的萬萬分之一,就已經很不錯了。
冗兵、冗官、冗費、冗弱,呵呵,大宋朝,……
龐大的軍餉,巨額的俸祿,大宋朝就是實實在在的『吃飯財政』,國家財富都被龐大臃腫的禁軍廂軍,被大官小官大吏小吏散官蔭官鄉宦士紳們組成的官僚士大夫們,一人一張口,硬給「吃」掉了,富的是官,貧的是民。
呵呵,大宋朝富不富?乍一看,帳面上的數目確實富得流油,名義上的財富多到嚇人,絕對的空前絕後,但是大宋朝國庫就是常常沒錢,常年累月,經常入不敷出,國用窘匱。
對了,還有經常性的歲幣輸納,……這不僅僅是上位者以民之膏血資虎狼之敵,將戰敗的痛苦,以民為壑向下轉嫁,忍辱偷生極力維持其統治的問題,其大弊在於……」
「……『歲幣輸納』致使大宋朝上下骨氣萎靡,懦弱可欺,其君其臣沒有臥薪嘗膽、狠厲堅忍的精神氣質,沒有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大決心大魄力,朝野間苟且偏安的意識甚囂塵上。譬如榷場的開設與關閉,本來是中原大國宰制番胡外族最為有利的經濟利器,大宋朝卻屢屢在和約中將此自主利器,拱手讓人……」
「……不然,『歲貢』、『歲幣』不過是明白告訴外族,大宋朝就是沒多少骨頭的大號肥肉,誰有機會都可以撲上來狠狠咬上一口,都來勒索一把,都來吃大戶吧。這樣的國家如果不亡,實是僥天之悻。設非當時天下,諸國彼此侵攻,多方鼎立對峙,大宋國祚早就滅亡不知多時了。可憐我泱泱華夏,有宋乃衰……」
「……嗯,宋之歲幣輸納與漢唐之和親,還是有所區別的。漢唐和親,權宜之法,多屬一時之短痛,君臣終究不忘雪恥復仇之念,可見血性未泯;而宋之歲幣和戎,年年歲歲,流血長痛,以向敵國臣服輸款來偷得一時平安,弱己而奉敵,純屬飲鴆止渴之舉,貽害無窮。哼,戰敗賠款猶有一個限度,這所謂的歲幣卻幾乎沒有盡頭,而且常常被敵國利用,以索求歲幣為『誤敵之資』,乃至『兵已登城,而和不絕口』,屈辱之極。
……『歲幣輸納』,戕害最大的,就是大宋朝君王臣民的精神、血性。大宋朝這樣的國度,不可謂不富庶,不可謂不遼闊,也不是沒有精忠血性之臣民,然而士兵驕惰,官僚怯弱,作為國家棟樑的儒家士大夫們,姑息、苟且和懦弱往往成其主流,黨爭踴躍,傾軋頻頻,爭權奪利,攻訐內耗,大宋朝的君君臣臣屢屢戕喪國權以求忍辱偷安也就不足為怪了。……」
「……國家的根子,在一開始都爛掉了,這國家還能有什麼指望?大宋趙氏苟延殘喘,慣於以子女玉帛奉敵,也算是一種奇觀吧!從澶淵之盟開始,慶歷和議、海上之盟、紹興和議、隆興和議,呵呵,趙光義的兒孫們,已經習慣於逆來順受,習慣於被人勒索被人要挾吃大戶了。」
封七娘、伊十一娘雖然被禁制了氣脈,實力下降了大半,又離著有一段距離,但是平虜侯父子三人的談話,她倆卻仍然能零零碎碎的聽到一些。聽了這麼一小會,她倆也就知道雷瑾父子三人,正在探討故宋一朝的政治得失,爭論兩宋施政的利弊。
封七娘很有些驚訝,她也是見多識廣的超卓人物,中土豪門世家的父子相處,可是很少有象平虜侯父子這般『隨便』的!
平虜侯竟然能如此『隨和』、如此『興致勃勃』的,與兩個兒子就某個問題詰難爭辯,她在驚訝之餘,不由想到平虜侯那些春風化雨一般的控制手段、政治手腕——
譬如雷瑾對輿情的散播控制,手段上雖然比較柔和,但是種種棉裡藏針的措施也絕不含糊的,對說書彈唱藝人、邸抄、邪抄、新聞、小報皆加以控制和審查,對報房、報館什麼的商社字號則伺機出手兼併收購,對各種書肆、書坊、刷印作坊實行備案審查和抽檢突驗,對公私書院、學校用於講授學業的書籍講章也要有司審定其篇目內容,等等。
又譬如西北幕府極為重視『糧政』。多年以來,西北已經形成了軍糧倉、官糧倉、常平倉、義倉等多套官方、半官方的倉庫儲糧衙署;又由官方出面牽頭,聯合各家大商、行會等開辦若干處『糧市』,西北地面的官糧軍食出入,必經各地『糧市』吞吐;同時也提倡商社民倉代儲官糧軍食,官府給予補貼和減免稅役優惠,意在『藏糧於民』,封七娘從佛道戒律會得知的可靠消息,像雷氏名下的百鑫大當鋪,作為新興的西北糧商巨擘,就為此將其積儲糧食業務與代官儲糧業務分離,專門設立了『糧食積儲總社』和『糧食代儲總庫』,台帳之類的帳目也各自分設,從而將糧食的積儲調撥權與糧倉的保管收藏權一分為二,俾以互相制約。這些糧政上的舉措雖然都看著毫不出奇,其中份量卻是不輕,在柔和的手段中暗藏著剛硬的骨頭。經手糧儲的官吏人等,現在再想東拆西補上下其手以貪墨耗損,就不是那麼容易了,不但風險猛增,而且從中做手腳的成本也已經大大增加;而半官方『糧市』的設立,則讓西北幕府手中掌握了隨時干預和調控糧價的有力手段。
封七娘非常敏銳的看出,現在的平虜侯已經不是早幾年那位行事大刀闊斧雷厲風行的平虜侯了,他已經學會隱藏自己的獠牙利爪,學會了使用陰柔的手段、溫和的手腕來解決許多問題,而不再一味的依仗強硬暴烈陰狠毒辣的鐵血手腕,而且如此剛柔並濟、軟硬兼施的平虜侯,並非只是在外頭『刻意』懷柔市恩,在家裡燕居之時他也是一樣的『平易近人』,他的『隨和』是真的從骨子裡透出,絕非刻意為之,身有猛虎之威能卻能示人以薔薇之柔和,該柔則柔,毫不遲疑,該硬則硬,毫不含糊,這就是火候,這就是分寸,這就是閱歷,這就是歲月,這就是洗練,這就是智慧。
封七娘心中不禁感慨,齊家治國一脈相通啊,難怪平虜侯府中美女如雲,平虜侯膝下子女眾多,卻能保持一片太平安樂的景象,外間幾乎沒有聽說過平虜侯府有姬妾爭寵勾心鬥角以致家室不寧的醜聞。要說平虜侯府的內宅,自有規矩章程,譬如什麼信賞必罰,恩威兼施的章程也儘是有的,但許多大家巨室同樣有各種嚴苛家規,卻是屢屢爆出兄弟倪牆,姬妾爭寵,勾心鬥角,家室不寧的醜聞秘事。平虜侯能將內宅的爭端一一擺平,將姬妾間的矛盾扼殺於萌芽之時,絕不是靠著某些軟硬手腕、甜言蜜語或者信賞必罰就可做到的。聽說雷瑾曾經宣稱,內宅中只須做到待人處事公平公道,又人人都有事兒可幹,家宅中自然能夠安寧和美,也許他說的是真心話啊。
伊十一娘這時心裡也與封七娘一般的驚訝,不過她就不像封七娘那樣浮想聯翩的想太多。
伊十一娘倒是知道,平虜侯身為西北文官學院、西北武官學院等官辦學校名義上的『大祭酒』,近年也經常深入下去,與西北各家學院的師生講學和研討軍政策略,而在『護衛親軍』中,雷瑾也經常與麾下的將領、軍官、銳士探討軍國征伐的方略、排兵佈陣的門道、行軍作戰的戰法,可以說雷瑾現在已經將相當部分的精力和時間,轉到『文教』和『立言』方面。
「明白了大局,才能安排一些小東西」、「吾所行所在,即是華夏」,想起雷瑾在某幾次講學中說過的一些名言,外人聽著雖覺狂妄,但你不得不承認,梟雄氣度就是從這些言語中凸顯出來的。
心中感慨萬千的伊十一娘,這時便看到雷瑾在花架下向著這邊招了招手,忙跟著女官和封七娘一起走了過去。
看著眼前的兩位明艷動人的女賓,『牛頭禪』門下封七娘,『華嚴宗』門下伊十一娘,雷瑾心裡暗想:戒律會與我西北多有齟齬,並不和睦,這兩位求見卻是為的什麼?
外面關於封七娘、伊十一娘與平虜侯的某些曖昧傳言,雷瑾其實早聽說了,他實在是哭笑不得,真想說聲:冤枉啊,本侯與她們可真沒什麼關係,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雷瑾也是知道自家的名聲,在女色上的風評實在是不怎麼樣的,也難怪那起子人亂嚼舌頭的——誰讓他平虜侯將封七娘、伊十一娘等人,隨便借了個由頭,就扣押軟禁在河中府呢?
一番寒暄,聽對方道出來意,雷瑾不由一怔,這兩位原來是聽說平虜侯府藏有宋版的道經丹書孤本善本,特意上門來借閱抄錄的,另外就是有些道家金丹大道上的疑難,她們想以道友身份,當面向平虜侯請教一番。
雷瑾在武技上的修行路子,並不是正宗的道家玄門,雷氏的根底畢竟出身魔道,與『山海閣』『青雲山』等魔道宗門淵源極深,最多只能算墨家、雜家、兵家、道家、陰陽家、形勢家、儒家、佛家、神巫等等的混合雜糅,根子上還是以墨家和道家的傳承為主源,勉強一點也能歸入道家玄門,卻與道教南北兩宗諸流派傳承的金丹大道不盡相同。當然,雷瑾對玄門丹鼎之道鑽研很深,在修行者的圈子裡,名聲也是極響亮的,在家學淵源之外,能與北疆蒙古的天狼大薩滿頡頏,又與峨眉、崆峒、青城等流派的玄門高士來往甚密,平虜侯那丹鼎大家的名頭也是世所公認,沒人能否認得了。
只是這兩位出身佛門釋家的名門弟子,卻來向出身魔道源流的平虜侯,請教道教門中金丹大道上的疑難,這真的是比較詭異之事。雖然本朝以來,儒釋道三教趨於混一共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實在難分彼此,但儒釋道骨子裡的理法本質還是各家各有依歸,涇渭分明,但是眼下這佛家弟子向雷瑾請教丹道之術,怎麼看都是有些怪異的。
不過,別人家的事情,雷瑾也不耐煩多問就是。
宋版的道經丹書,他確實有一些孤本善本。宋徽宗趙佶,除了雅善書畫丹青,獨創瘦金體之外,平生沉溺道術,其一生搜藏道書丹經甚多,在靖康之亂時,大宋宮廷的藏書有不少落入雷門世家之手,其中部分孤本、秘本、善本,雷瑾也能從家族中弄到一些,但大多數還是他自行手抄的『寫本』居多。以封七娘、伊十一娘的身份,要借閱抄寫,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雷瑾當即一口應允。
而封七娘、伊十一娘向雷瑾當面請教丹道,事先也有所準備,她們主要請教的是與《西遊記》有關的金丹大旨——沒錯,就是《西遊記》,而且封七娘、伊十一娘拿出來請教的還是《西遊記》手抄善本。這種《西遊記》當然與市面上經過書商刪節竄改,純粹當作小說話本編輯刊刻出售賺錢的通俗演義刻本(比如南都金陵『世德堂』刻本《西遊記通俗演義》)大不相同,雖然其中故事仍是唐三藏西天取佛經,出身道家門下的孫猴子、豬八戒、沙和尚先後投在門下,作為唐玄奘的弟子一路護持,經過九九八十一難,妖魔出沒,艱難困苦,最終取經而歸,成就佛果,乍一看還以為著作此書之人的立場乃是一心謗道崇佛,但《西遊記》善本卻完整保留了『原本』中有的大量金丹歌訣,一字未易。不要說真正的道家玄門中人,就是對道家丹道之學有所涉獵的人,一看便知《西遊記》中諸般故事都是在隱喻金丹修行中的次第和境界,非同小可,所以很多修道人是直接稱其為《證道書》或《西遊證道書》,而不說《西遊記》,蓋因其書主旨合於金丹大道也。
有人向自己請教丹道,雷瑾此刻倒也沒有敝帚自珍的心思,何況他也不是以金丹大道為修行根底,雖然鑽研頗深,成就頗大,都不過是以資借鑒,假他山之石以攻玉爾,故而與人說說自家在丹道修行上的獨有心得也沒有什麼顧忌。
「《西遊證道書》,除了暗合全真秘本《性命雙修萬神圭旨》外,又圖解了《還源篇》(道教南宗經典),借俗語以演大道,其間性命源流,工程次第,火候口訣,無不詳明具備,書中處處藏著暗謎,識者只有破謎而覺悟,方能證道。」雷瑾倒是開宗明義,單刀直入指出《西遊證道書》的主旨所在,又說道:「《西遊證道書》真正的原著者們,已妄不可考,有人說是長春真人(丘處機),也有人說是清和真人(尹志平),但想來必定是一位或者數位出身全真而又與全真『為難』的道家全真大能。我懷疑乃是全真道門下某幾位不為世人所知的隱士大德所著,其人距今不會超過百年,我敢肯定不是古人,此書有可能最早寫成於正德年間或之後,當然這也只是推測,沒有什麼確鑿證據。
神擋殺神,佛擋滅佛,其人於求真路上,有殺師滅祖心腸,乃真大丈夫也,呵呵,敢以『謗道崇佛』之語,喻金丹證道之謎途,非常人行非常事,後學諸輩如我,慚愧啊!
竊以為,市面《西遊記通俗演義》上所謂的『華陽洞天主人』,也絕非《西遊記》原稿著者,這人或者就是將原書刪校重編,並在其中糅和攙雜許多金陵土語方言的校書者,又或者世上根本就無此人,只是金陵書商謀利而假托虛構之人,所謂『華陽洞天主人』實屬子虛烏有,只是商人狡計,專為謀利爾。」
這一說到修行上的疑難,三個人之間倒是全然沒了男女之分,尊卑之別,也無門派之見,敵我之辨,立刻興致勃勃,或問或答,深入探討金丹之道,出口就是各種令外行人完全不知所云的丹道術語,而且越說越興奮,一個個全神貫注廢寢忘食的,等到幾個人重新回過神來時,卻已經是兩個時辰都過去了。
看看時間不早,雷瑾也就停止了丹道上的探討,吩咐人留飯,飯後又讓人備了車馬將兩位女賓送出門去,十分的禮遇,當然現在就放她們離開河中府也是不可能的。
翌日,雷瑾已經將封七娘、伊十一娘來訪的事情拋之腦後,繼續忙他的軍國大事。他現在可沒有多少時間想那些,偶爾與同道探討一下丹道是可以的,但他沒時間天天沉浸其中。
由於向南大舉用兵,雷瑾雖然只是遙領軍事,但需要他決斷處置的公事還是很多的。
用兵莫臥兒帝國,雷瑾主要依靠狄黑統率的『南寧經略府』和雲南方向的『雲南經略府』,在東西兩個方向上穩紮穩打,逐步擠壓莫臥兒帝國,佔據其地;而在西域,邊疆的鎮守和征伐則分別托付給了郭若弼、馬啟智、馬錦等大將、撫臣,在『奧斯曼突厥帝國』與『薩非伊朗帝國』這兩個方向上,短時間內將沒有大戰,而北邊、西邊在西北幕府暫時保持克制的前提下,今後數年會維持一個穩定局面,邊境上可能會爆發一些小規模的突襲戰、遭遇戰、伏擊戰以及經常性的游擊襲擾,但在西北向南用兵的態勢下,都不會升格成大的會戰。
在此情勢下,雷瑾坐鎮中樞,現在盯得正緊的事項,大略以軍功評定和糧草運送為主,當然其他需要深思熟慮的事項也是很多的。
其中一件要緊的,就是督導西北相關衙門對戰功、軍功的評估、初審、覆核與抽驗、突檢,前方戰事連連,這戰功、軍功的評定不宜久拖,對鼓舞士氣穩定軍心非常重要。西北的軍功,向來細分為『戰功』與『軍功』,戰功只授予那些在前敵直接作戰的軍團、部隊之將士吏民,而軍功則可以授予那些負責參謀、調撥、籌算、輔助、輜重等後方參戰兵員或者其他有功的官吏、平民,一般的章程是『計戰功從寬,計軍功從嚴』。當然這麼多年下來,西北幕府自然有許多法令條例對戰功、軍功的釐清評定進行了詳細規範,若是想要從中做手腳以自肥也比較難,畢竟這種事不僅有各種秘諜衙門的眼線耳目隨時暗中監視,也不僅僅有軍中執掌軍法的『斷事官』們或明或暗的調查,軍府、兵曹、監察院時不時的抽查突驗,還有《告發檢舉條例》中若干秘密告發檢舉條款的威懾,『懷仁社』儒士和『民爵士』的隨時質詢,邸報公佈軍功名單以及『新聞』小報的轉載,天羅地網之下,只要西北各衙署官廳正常的行使其職司,其中出問題的可能是不太多的,就是有人敢於貪佔他人之軍功為己有也很難長時間隱瞞下去。雷瑾向來也挺注意這些,經常督導督促是必然的,命人暗中盯著也是必然的,有人要是想在這上頭耍花樣可不容易。
而另外一件讓雷瑾近期兢兢業業,不敢懈怠的大事,就是諸般糧草軍械輜重的儲運調撥。
有道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大軍南下莫臥兒,雖然事先多方籌措,但是時間和人手都不夠,加上事先對莫臥兒帝國的雨季估計不足,大軍南進之前,莫臥兒國內還沒有從一場空前嚴重的雨季大洪災中恢復過來,雖然這對平虜軍的南進來說,算得上是一個不太壞的消息,但是莫臥兒境內受到洪災影響,這一年的糧食收成明顯歉收,饑荒是免不了的了,而平虜軍在此情勢下,也很難奢望以戰養戰,因糧於敵了,南下平虜軍在糧草供應上因此陸陸續續出了許多紕漏,嚴重影響到南寧經略府下一步的用兵和進軍。
南下平虜軍陷入餓肚子的困境,雖然起初攻城略地,頗有斬獲,局面仍難以打開,這是事先沒有預料到的。
南寧經略府在大軍開拔南下後不久,緊急遞送軍府的塘報,首先就講某地某處缺糧嚴重,有的部隊在當地籌糧不利,只能兩頓稀粥果腹,糧食甚至維持不了三五天,南寧經略府只好命令部隊後撤就食,並催促糧食前運,以接濟缺糧諸部隊。
其後塘報也屢屢言及缺糧,軍隊吃糧困難,曾有塘報說某地有存糧數千石,派員清查則不過數百石而已。因無存糧,攜帶乾糧亦難維持五至七日,後續開進部隊甚至根本無法在臨時駐地籌糧,一是當地存糧已空,二是有銀子也無處買糧,只能依靠後運接濟,或者移師就糧,行軍極為困難。
分途進軍之南下諸部隊,籌借糧食不利,有多支部隊即便是喝稀粥亦難維持,作戰行軍已不可能。
糧食成了大問題。
糧草滯後於大軍的行進。
除了各部隊想辦法就地籌糧之外,後方徵購糧食、藥材,緊急南運,就成了大半年來的當務之急。
若是西北地界,平虜軍將士主食能吃上米、面,什麼大米飯、糙米飯、小米干飯、高粱干飯、玉米飯、米粥、大饅頭、蒸餅、鍋盔、烙餅、囊餅、烤麵包、麵條、肉餡包子、肉夾饃、窩頭等等盡有,而粉條、蘿蔔、胡蘿蔔、白菜、土豆、豆腐,牛羊豬肉什麼的副食菜蔬,醬菜乾菜醃泡菜,好吃好喝全都有。
可是進軍南下不久,各部曲隊就連粗糧糙面都難吃上了。
平虜軍士兵每人帶有乾糧,炒米或者炒麵,大概是十天口糧,行軍時隨身攜帶,也有帶囊餅、鍋盔、烙餅、乾酪、牛肉乾作乾糧,但乾糧是行軍應急,根本頂不了幾天吃喝。諸部在宿營地就近籌糧,有時也能弄到些谷米豆粟,自己碾磨,也能緩上一緩;有時能在當地弄到一些黑不溜秋的糖,士兵們一口饅頭就一口糖的吃飯;有的部隊拿鹽水當菜,一口飯一口鹽水,就等軍糧從後面運上來接濟了。
糧食供不上,行軍時掉隊的士兵越來越多,路邊躺著、坐著的都是,就等著後面收容隊上來收容。平虜軍諸部以前多在北方寒冷之地作戰,南下莫臥兒作戰,將士多有水土不服,生病的不少,有的甚至就剩一口氣了,橫掃西域的平虜軍這算是病餓交困,難以繼續作戰了!
那時從上到下,無論雷瑾,還是南寧經略府,每天都著急,就是這個將士吃飯問題怎麼辦?一天三遍的催促給養,辦法也不多,也只得命令諸部隊想辦法就近籌糧,或者回撤就食,後方則想方設法盡快向前方運送糧食。
莫臥兒帝國當地的土邦,事先都盡可能把當地的部落土人和糧食、牲口轉移藏匿,或者毀棄、投毒,進軍路上幾乎看不到人,平虜軍只能向各地的華埠堡寨籌借糧食,勉強支應伙食,有條件就想方設法弄點肉、蛋,最好的東西就數雞蛋、鴨蛋了,五個雞蛋甚至可以讓一個士兵頂上一天,煮熟的雞蛋,邊走邊吃,簡便利索,行軍作戰都齊活了,這也是沒辦法了,你要給他三斤鹹肉,一斤面醬,指定也能一頓吃光。
所謂『金湯之固,非粟不守;韓白之勇,非糧不戰』,沒糧食,不要說人餓肚子,就是戰馬、騾子,也拉不出去,跑不動的。
就地籌糧,在漢人華埠比較多的地方還算容易,等到繼續深入敵境,很多地區就沒有漢人堡寨了,就得自己籌糧。
有一個野戰騎兵軍團的千騎指揮,帶了全副武裝的親兵隊,把當地的一群部族長老一個個都叫來,限令各部族多長時間交多少糧食,一個個包干畫押,聯保同坐,擺出凶狠蠻橫的樣子,他對部下說:對這幫龜孫子就得這樣子,不然他們有的是辦法推三阻四,糊弄你都不帶商量的。
還有一個『折衝野戰軍團』的虎賁銳士,就是直接讓手下的營兵把當地的貴族拎過來,直接說你給家裡寫個書信,晚飯前送來千石糧食,不然你今晚上就別回去了。
這倒不是違反軍紀,南寧經略使狄黑有言在先,大軍南下,如果後方糧食供給不上,各部隊可以就地打土豪吃大戶,解決糧食供給問題。當然對那些土豪地主也得給他們留下活命口糧,因糧於敵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絕不是?
有人的地方可以徵購攤派糧食,跑光了人的地方就是逐屋搜糧,搜不到餓肚子,搜到糧食就打上個蓋了關防印信的借糧條子,或者拿上幾塊銀圓放那兒,這主要是為了『公平交易』,不能把部下慣成『土匪』。
後來,南寧經略府就調遣了兩個野戰軍團,專門設立『徵糧處』,統一徵糧,統一調撥,還給了關防印信,到處貼告示。其他各部隊也一律照此辦理,所到之處即設立類似的『徵糧官廳』,派人與隨軍民夫隊一起行動,與當地的貴族、部族長老打交道,一定程度上遏制了亂征亂派。
就這樣,就地統一征上來的那點糧食也解決不了多大問題,大軍所到之處物價飛漲,有的地方就是有銀子也買不到糧食,籌糧是頭號大事,不能讓將士吃飽,也得弄個半飽,各部隊都有自征自留自用的情形,只是多和寡罷了,手裡有糧,心中不慌,軍隊沒糧,天塌地陷啊!
許多莫臥兒當地的貴族僕役和官府差役都跑了,但留下來沒跑的都全部予以留用,平虜軍敵境作戰總歸是人生地不熟,而且『天竺奴』大都老實溫馴,還是很有優勢的,留下來讓他們老實辦事,溫言安撫他們,具體細緻的派給差事,隨時檢查督促,甚至現場督辦,為他們作主,解決實際面臨的種種困難,也算是解決了平虜軍不少的難題。
其實還不僅僅是缺糧,南進莫臥兒,將士水土不服也是大問題,高溫炎熱或陰雨潮熱,將士拉肚生瘡,還吃不飽飯,吃不上飯,兵就不好帶了,一些原本耐心細緻的軍官銳士也失去了耐心,暴躁易怒,治軍帶兵開始變得簡單粗暴,打罵、軍棍、抽馬鞭子什麼的都多了起來,軍心浮動,後果是可想而知的。
天時不利,面對如此困境,雷瑾內心是極為焦慮的,但也只能按捺住性子,督促各處加快軍糧前運。
上個月,經略使狄黑在呈稟給雷瑾的手札中建議,南下莫臥兒諸部隊近期暫不部署較大的攻勢作戰,以利全軍休養及委派官吏、貴族、公士接管地方。各野戰行營、野戰軍團及其他部隊按照南寧經略府命令,進至指定地區駐訓休整。休整期間,輪流派出野戰軍團和游擊部隊前出突擊、襲擾,壓迫敵軍後退,以利清剿各地殘敵,穩步擴大佔領區,同時也為下一步的旱季大進軍做準備。大軍主力則穩紮穩打,緩緩南進,步步為營,等待糧草。
雷瑾也認為,缺糧和疾病乃是軍中大患,有道是『軍無百疾,是謂百勝』,南下平虜軍在天時不利的情勢下必須休整休養,同時等待後方糧草運上去,軍無糧不得行也。
雷瑾即刻批復,同意南寧經略府暫緩進軍等待糧草的請求,指示南下諸軍徐徐南進,分批駐訓休整,以養戰力;同時指示大災之後往往有大疫,南下諸軍應汲取昔日南征雲南戰事之教訓,注意清掃駐地,疏溝通渠,細擇水源,慎選廚、廁,並派專人滅鼠除蟲,填埋污穢淤積,隔離傷病集中醫治,增派醫士醫生等嚴防疫病;另外要辦好傷病將士伙食,除傷病員原有常例伙食外,再額外補助極重傷病員每人每日肉半斤,極重以下傷病員每人每日肉六至四兩,此項肉補助宜視傷病之情形,可以禽蛋、魚、雞湯、肉湯、牛羊奶、奶酪等食料靈活調劑之,諸般食料按市價折合採買,每月集中核銷。
雷瑾從最近送到的諜報上看,南寧經略府在前方嚴防疫病上還是挺用心的,做事也仔細。
大軍擇地休整,各部隊駐紮伊始,立刻選水源,派哨卡,裡裡外外大清掃,熏蚊蟲,挖廁所,將士洗澡洗衣服,抓虱子除臭蟲,十准十不准的命令頒行全軍,尤其不准擅自喝生水,喝水必須燒開之後加食鹽。
大軍暫緩進軍之後,後方糧草也逐漸運送上去,大蒜、黃連等藥材以及大量膏丹丸散成藥也大量送到,十幾萬大軍,數十萬民夫,弄那麼多的糧食、藥材、成藥,費了大勁,真不容易啊。
前方秘諜呈送軍府和內記室的軍情諜報,提到運去大軍休整駐地的鹹魚、鹹肉、肉乾、肉腸很多,說是鹹魚下飯,還有鹽吃,一舉兩得,誠是「臭魚爛蝦,送飯(方言,佐餐下飯)冤家」。
糧食給養得到了一定緩解,駐紮休整的行營、軍團、各部曲隊也不能閒著,每天會操訓練,摸爬滾打,爬山下河,以盡快適應莫臥兒當地的氣候、地形。
莫臥兒旱季氣候比較乾熱,雨季又濕熱無比,要是到了炎夏,坐著不動也能熱死不少人,這時根本就不能大規模的用兵,而平虜軍全是北方漢子,適應南方炎熱氣候是必須要過的一關,體能體力都得摔打鍛煉,打仗沒體力可不行。
衝鋒陷陣,白刃格鬥,都得有把子力氣才行,可現在士兵坐那兒不動,還熱得喘不過氣來,能去衝鋒嗎?所以得藉著休整的機會大練兵,訓練將士忍耐適應炎熱的氣候,循序漸進,一步步的加量,現在伙食漸漸好了,南征將士體力也慢慢轉好,會操訓練正當其時,不能有絲毫鬆懈。
當然,還有陣法陣形,戰法戰術,騎兵步兵都得練,尤其是那些個由步兵甲士編伍的野戰軍團更得苦練,沒有馬匹代步嘛——進攻;突襲;迂迴;包圍;奔襲;追擊;不利撤退時,如何節節抗擊,誘敵深入,主力擇地埋伏,依托地形予敵殺傷;或者迂迴於側後,斷敵退路,硬吃一部;又或者小股部隊交替阻擊,掩護轉移等等。
南寧經略府也分批抽調各部隊的軍官和銳士,集中講習各種戰例,得勝的,失利的,大家一起討論、爭論。高階將官、高階銳士分析點撥每一戰例的勝敗關竅,也允許有不同意見的爭持,大家一起刨根問底,或者各自出謀劃策,拿出方案在紙上、沙盤演練一番,甚至擺上算籌兵棋步步推演,非得弄個清爽明白,這樣的講習可以讓所有人長見識、長學問、長經驗、長智慧。
雷瑾最為關心的是在新佔領區設官分職,俾以守牧治理地方的各項事宜,也都在南征大軍休整期間有條不紊地逐步展開,各級官府和封爵領地陸續設立和賜封,安民撫民等事宜都有了職官、胥吏或者封爵的貴族、公士出面管轄,牽頭治理,這才是奪地而守的長久根基所在。而在南寧經略府的鼎力支持下,雷瑾關注的這個問題已經不再是問題——經略使狄黑當然明白新佔領區對大軍南征的重要性,新佔領區若是管治有方安靖無事,他麾下的野戰兵力就可以不被新佔領區的治安戡亂問題所牽制;而南寧經略府若是後顧無憂,自然就可以全力向南進軍,奪取佔領更廣闊的土地,因此他在這個問題上怎麼重視都不為過。
在其位而謀其政,每個人所處位置的不同,也決定了每個人眼光的不同。身居高位者的智慧,倒未必就一定比底層草莽人物天生強上許多,但身居高位者卻得其高位之便利,能夠接觸到太多草莽人物無法接觸的人和事,也能夠早早接觸到許多內幕消息,這就是身居高位者的優勢所在,當身居高位者擅長於利用這種優勢的時候,就可以見事於未萌,察人所未見,無往而不利。外人不明其理,以為其人英明天縱,智慧似妖,可以前知,其實說穿了,倒也簡單得很——只是這種『簡單』,多數草莽人物,終其一生也無法模仿罷了。
南寧經略府目下在莫臥兒的攻勢受挫,雷瑾雖然憂心,但心裡考慮的問題,卻又不止於戰功評定,不止於糧草前運,而是已經在提前考慮此番南征將士的輪戰事宜,考慮南征將士在征戰期間的洩慾、安撫、軍紀、花柳病等問題如何解決,雖然雷瑾考慮的諸般問題,有一些在衛道之士看來是非常荒唐的,根本就不應納入考慮和議事的範圍,比如將士的洩慾問題。
士兵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在戰場上衝鋒廝殺,白刃相交,死亡如影隨形,傷殘如蛆附骨,士兵們的**和需求被極端壓抑,有如上漲的洪水一般,總會尋覓一個途徑發洩。
雷瑾帶過兵,他曾經見過一個營兵,親手雕了一個豐乳肥臀的全裸木雕,一臉得意地向袍澤兄弟炫耀。
巡視亞速要塞的時候,雷瑾在要塞藏兵洞的牆壁上發現一群大大小小的裸女雕像,飽滿的乳房,高翹的**,纖細的腰肢,雖然刻工很粗糙,卻凝聚著士兵的想像與懷念。
戰爭的殘酷,死亡的威脅,對女人的本能渴望,交織在心裡,士兵們需要發洩的途徑,以緩解戰爭中的焦慮、思鄉等情緒,以暫時忘卻戰爭的痛苦,他們下意識地試圖以**釋放的快樂來掩蓋恐懼與孤獨,酒、美食、女人、賭博,等等都成為人們的釋放排遣渠道。各個角落的娼妓也在搜尋她們的獵物,飢渴的士兵也可能擁有各色各樣的艷遇,其中有些艷遇可能是敵方奸細的刻意接近,存在洩露機密的可能,而士兵們的縱慾無度沉迷酒色也可能使前方將士意志頹廢消極厭戰,士兵當中不走運的某些人如果還因此患上花柳病,那更是心身雙重的戰鬥力削弱。
**的需求滋生蔓延,無法停息,歷來戰爭期間發生在軍官士兵當中的通姦、嫖娼、斷袖、花柳病、奸細等事兒,層出不窮,而在戰區或佔領區,士兵甚至軍官,違反軍令強暴姦淫或者虐殺婦女,以及隨軍營妓也都並不罕見。這些,也都是西北幕府必須直面的嚴峻問題,雷瑾作為麾下軍隊的最高統帥,也必須考慮和尋求解決問題的各種辦法,而這方法,也許是每天操練士兵到精疲力盡,也許是實施輪戰休養,也許是改善郵驛遞寄,使士兵的往返家書更快更准送達,也許是成批探親或者調遣移防,也許是允許休養士兵豢養一隻陪伴解悶的名犬土狗,也許是差人慰問犒勞,等等,就看怎麼選擇了。
事實上,圍繞著『**』,歷來戰爭中敵我總有許多部署,不僅要考慮己方,同時也要針對敵方,敵我戰爭總是不擇手段以求勝的。
作為上計攻心,離間敵方君臣軍民的一部分,西北的秘諜以往就做過很多見不得光的事情,比如『朱粉樓』的秘密活動;比如在敵國敵境秘密散發傳單,散播謠言,離間挑撥敵**民的關係,以削弱敵軍意志,動搖其軍心士氣;比如炮製捏造貴族高官、權貴勢豪、紈褲子弟、高階將官與敵軍下層軍官士兵的妻女在後方的種種色情故事,然後通過傳單、書信、流言等不同手段在敵軍中散佈;比如偽造敵國的『官方文牘』,通過這些『官方文牘』向敵軍士兵們散佈所謂的『內幕消息』,包括某某士兵的妻子紅杏出牆與人通姦,田產被佔等事;雖然有些跡近於胡鬧,但確實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而雷瑾也必須對秘諜的活動,加以通盤考慮,作出有利於己方的決定。
在雷瑾看來,輪戰休養將是解決問題的非常重要的一項舉措,給予久經戰火的士兵以輪戰返鄉或者後撤休養、探親的機會,面臨的許多問題,譬如士氣不足,譬如厭戰思鄉,譬如酗酒縱慾,譬如姦淫婦女,譬如斷袖之癖,等等,都將迎刃而解,但是此舉措在南征戰事中如何妥善的擇機實施,既解決了問題而又不影響前方戰局的進展,即便雷瑾身為西北最高統帥,也必須與南寧經略府協調一致,預先有所準備和安排,畢竟這不是他一個命令下去就可以執行的,牽涉之廣,方方面面,絕非小事,必須細心籌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