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中間人與隔牆耳(3)
「呵呵,正額之外,復有私派;正餉之內,復有加耗;這種事又不是只有顧家的地盤獨有,像遼東邊外那些淪陷於建虜手中的州縣邊堡,建虜就連『預征』田賦這樣的表面文章都懶得做了,不少地方的建虜賊酋直接派兵搜括搶糧,能給一個加派『草豆』的名義,都算是客氣的,虧得那幫腆顏事敵的漢奸們還有臉宣揚『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呸。
哼,哼,這升斗小民啊——不管在哪裡都是牛馬,終是難免剝削之苦,難逃被人魚肉宰割的宿命,正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古今難變啊。
呃——不是說道窮則思變,變則通麼?但願天下早日太平,百姓能少受點苦吧。」雷大通苦笑歎息,說道:「還是先把那邊要的東西準備齊再說。說起這天下大勢,可不是你我兩人有能力翻轉的!——這麼著吧,明兒趕早,咱親自帶人去會會那幫子老醯兒。」
就在烏鴉、黑牛兩個,老醯兒長老西兒短的算計著怎麼跟山西商幫談下一筆生意的同時,洛陽城東的山西會館內,以絲綢錦緞生意為主、同時捎帶著做裘服皮貨生意的山西籍大商客盧靈寶正為一事煩惱,自個兒在居室裡叉手蹀躞,默然思慮,苦無良策。
盧靈寶做這行絲綢錦緞皮貨生意不下十年,雖說現在天下紛亂,兵匪不斷,畢竟帝國兩京和江南一帶依舊紙醉金迷笙歌不絕,絲綢錦緞還是大有銷路的,他也有的是辦法將這盤生意維持下去。盧氏在洛陽雇下的貨棧,錦繡氈罽,積如丘巃,許多貨色都不缺少,畢竟西北平虜侯治下,盛產生絲、羊毛、蜀錦、細褐、毛褐、毛氈、皮貨等,上品的蜀錦、細褐、裘皮是京師權豪富貴之家爭購的貨物,而生絲、羊毛、毛褐、毛氈也有大用,不僅北直隸的綢緞織坊、毛紡商家需求甚殷,京師、山西、大同、宣府、薊鎮的軍旅也多方收儲,其中利錢甚厚,就是將之販去遼東邊地也大有利市,否則盧靈寶也不會甘冒奇險,在『流寇』橫天軍盤踞的根本之地設立貨棧,收買各色錦繡氈罽和織紡原料了。
但眼下卻有一件讓他撓頭不已的事情,不太好辦。前日從京師傳來急訊,道是京師宮廷有意在立冬之前購入大量上品羊絨細褐,盧氏族人要他從現在開始就近設法搜購,秘運京師以求厚利。盧靈寶的貨棧中雖然已經收儲了一些羊絨細褐,但數量遠遠不夠,這個時候他卻如何『設處』(設法處理)?就算西北是羊絨褐的產地,現在也未必能籌措到足夠數量,這會兒又不是出產羊絨旺季,以他的人脈之廣,也很覺難辦,商機在前而沒貨可供是很讓人頭疼的。
羊絨褐,以西北蘭州獨盛,又名『蘭絨』,享有盛名,其平紋者如絲綢一般滑膩,其斜紋者如綿緞一般厚實,價格昂貴不下於上上品的川中蜀錦、南京雲錦、蘇杭絲繡,向來都是大家巨室所素喜之物。另外秦州的『秦安褐』也是海內馳名。但不管是蘭州的絨褐,還是秦州(天水)的『秦安褐』,盧靈寶手上都沒有多少存貨,而他遍訪洛陽的山西同鄉,只勉強湊到了一些,杯水車薪,數量仍然遠遠不夠,這可讓盧靈寶犯了難——作為籍貫山西的晉商一員,背靠著整個山西商幫的龐大人脈,眼下都無法可想,他還能指望誰?難道只能眼看著送到嘴邊的肥肉垂涎,卻不能吃下?
其實距離京畿很近的天津一帶,近年毛氈作坊如雨後春筍一般出現,數量也挺多,每年出產氈罽毛褐也不算少,其中甚至有半數返銷西北,但類似『蘭絨』、『秦安褐』這樣的上上品細褐,天津暫時也沒有幾家氈坊能夠織造,數量根本無法支應京畿權貴們的龐大需索,還得客商們千辛萬苦從西北、從南京等處販運抵京。宮廷往年對上品絨褐的需求本來不算太大,這次突然要這麼大量的一批絨褐,京畿各家綢緞莊商號肯定是一時難以供應齊全的,而消息靈通的山西商幫無疑再一次走在了同行的前面,只要他們能夠及時籌措到足夠的貨源,大賺一筆那是肯定的。
也許是宮中貴人有什麼新的喜好流行?
盧靈寶想著。
飛身前衝,一打一戳。
非常枯燥的重複著扎槍著法,一條鴨嘴槍勢挾風雷,槍影來去。
章蓴一早就已起身,在自家院子裡一板一眼的練習『六步架』和其他諸般刀槍技藝,等他終於操練完畢時,已經是一身大汗。
已經年過四十的『虎賁猛士』章蓴,當年以充軍苦役發配罪囚的身份選拔進『護衛親軍』的時候,還是三十多歲。跟隨平虜侯多年,章蓴身經百戰,轉戰殺戮,四方征討,生生從昔日的縉紳膏粱子弟磨練成鐵血猛士。有道是『瓦罐難免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章蓴因在西域的桃裡寺之役中瘸了左腿,再上不得戰場。因為是曾為雷瑾擋過流矢的帶刀近衛,忠誠可靠,就被留在了平虜侯府上當個閒差,做事關領月餉,仍領『虎賁猛士』的公士爵田和宅院。
章蓴現在今非昔比,家裡兩個小子,一個已經在軍中供職,一個也在平虜侯府執役,其他兒女則年歲未足,其中也有兩個見在平虜侯府直隸的少年營中,備選侯府侍從。章蓴自己名下有田莊、牧場、山林、礦坑,手裡攥著『官田地股』、實物債券、官辦商社的『股契』等等分紅來錢穩當的票券,又在幾個退役袍澤合夥的商號中有銀股,每年販運駝、馬、牛、羊、玉、氈毯、甘草等交易繒帛羅綺,販運蜜蠟、麝臍、毛褐、原羚角、硇砂、柴胡、巫蓉、紅花(草木染料)、藍草(草木染料)、翎毛等交易香藥、瓷、漆器、姜桂等貨物,眼下的章家可謂沃野千里,谷稼殷積,礦產富饒,牛馬銜尾,羊群塞道,算得上半生辛苦,老來富而且貴,多子多福了。
每日裡到跟前奉承的人當然不少,但多年出生入死,積習難改,雖然瘸了腿,章蓴現在還是堅持每日習練槍棒弓銃等技藝,勤於打熬身體的習慣,風雨無輟,當真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一身在戰場上磨練得爐火純青的殺人技倒是不曾有絲毫撂下。
放下手中的鴨嘴槍,看看天色近午,章蓴收槍歇了一會,自去梳洗更衣。等在家吃了午飯,他就得去平虜侯府上輪直當差了。
雖然署氣未消,河中府的氣候也算不上有多炎熱,就是富豪權貴人家也不用著意去找涼爽地方避暑,盡可過得日子。在這個時節的中午邊,章蓴最愛吃個涼麵條。
所謂『涼麵條』,章蓴的家鄉人也說成是『蒜麵條』,做起來簡單的很。
首先就是剝幾個大蒜球,扔到擂臼裡,挖上幾勺鹽,掰上一疙瘩生薑,使勁擂成一團泥,兌上幾滴花椒水,澆上醋,加上辣子油,一攪和,又酸又辣又麻的蒜汁就做好了。
擀好白麵條備用,當然也可以是蕃薯麵條、豆子麵條,隨各人口味
等水一開就下麵條,等到麵條漂起來,就把摘好洗淨的蔬菜葉兒扔到鍋裡,淖一下水就熄火。笊籬撈起麵條,用井拔涼的井水過上兩遍,涼麵條傾在大碗裡,澆上蒜汁,就可以開吃了。
廚灶上還給章蓴『老爺』配上了涼菜,黃瓜絲撒些芥辣末,攤雞蛋皮切絲兒,還有大碗的熟驢肉、鹵豬腸。
章蓴吃起來真是鹹香開胃,淋漓盡致,稀里嘩啦連吃兩大碗涼麵條,這便心滿意足,牽了馬出門上直去也。
平虜侯在西北的別館、別業雖多,但當下真正號令西北的軍政中樞不外乎武威的平虜堡、關中的長安直隸府和西域的河中直隸府三處。武威的平虜堡,雖是雷瑾起家之地,但囿於地理形勢的限制,到如今其實已經難堪總攬西北之重任,擔著一個名義而已,其在西北政治中的地位早就悄然降低,倒是不少官方半官方背景的學館、學社、學校在這裡設立了分支;長安作為西北官民默認的『陪都』之一,一向就是西北幕府在東面的軍政中心,而河中府雖然也只是『陪都』之一,則因平虜侯行轅的緣故,在事實上成為整個西北的中樞。
西北的印書館、通譯館、弘文館、博物館、儒學館、曆法局、算學館、農學館、百工學館、商學館、歧黃醫道館、書畫學館、琴棋學社、數學社等官方衙署和官方半官方背景的學社、學舍,在河中府也都有分支設立;而西北的許多官辦學校,譬如文官學院、武官學院、吏士學校、銳士學校、火炮學校、通事學堂、齊民學堂、天工學堂、善賈商學堂等等,也都在河中府開辦了分支的學舍。
說起來,因為某幾位西洋傳教士的上書建言,以及平虜侯一貫倡言『文而化之』,所以西北治下象印書館、通譯館、弘文館、博物館等衙署、學社,各類官辦學校附設的『某某藏』、『某某書院』、『書齋』、『經綸閣』、『庫』之類,以及佛道等各宗教寺院宮觀的『藏經閣』、『經堂』、『僧院』、『佛學院』、『道藏學院』、『經學院』,其中的大部分藏書,想外借或者借抄藏書者一直以來都只需要繳納押金和適當支付一些錢鈔就可借出書籍,與別處藏非親朋故舊門生子弟登門概不外借藏書的做法,大不相同。
不過也有例外,章蓴當差輪直的平虜侯府隸下『明堂』『圖籍所』,其中藏書就一概不許外借,但亦允許侯府以外的各色人等,在侯府指定的處所中交納一點銀錢閱看藏書,只是不許私藏帶走。
平虜侯府設立的『明堂』所屬『圖籍所』,包括了『書上樓』、『澹水觀』、『石台』、『守藏室』以及『抄書閣』等處,像章蓴這樣的執役人等,應在『圖籍所』各處輪轉。這個月,章蓴輪班,就是在『抄書閣』當直了,這也就純粹是個閒差,而且一天有三班,每班兩個時辰,事情也不多,反正到時辰換班就是了,所以章蓴是吃了午飯才到抄書閣上直。
『抄書閣』,名字很直白粗陋——圖籍所的藏書向不外借,卻是允許自備紙筆現場抄寫,凡是自己抄寫的紙張是可以帶走的——抄書閣就是讓人抄寫藏書的場所,大概有點『書非抄不能讀也』的意思在裡頭,倒也不是故意為難讀書人。如果家境貧寒之士來這裡看書,又願意為圖籍所抄寫任意一卷書籍,也可充抵其一月借閱之費,所用紙筆墨硯燈油之類還可免費;當然抄寫書籍,必須使用正楷、行楷、隸、台閣(官用楷書字體)、北碑(魏碑)的『小字』,書法端正合式,須有相當水準;如果抄寫的書籍,字跡端正合式又無字句錯訛,書法在水準以上,『圖籍所』就會予以收藏;若是抄寫字跡達不到要求的水準,也自有去處,比如將這些書賜予『義學』,卻也不消多說。
不想自己抄寫書籍的話,在抄書閣也可以請人代抄書籍,在給付抄寫人錢鈔之外,紙筆墨硯之類也要自備或者出錢在『抄書閣』這裡買。
章蓴還知道,在警備森嚴的侯府『內記室』,還有一種『秘閣圖書』,據說那裡邊的檔案圖籍皆屬西北幕府和平虜侯府的機密,即便是未蓋黑色或者紅色鷹頭印章的秘密文牘,也至少得十年以後,才會有一線機會對外解密。即便這樣,一般尋常百姓也沒機會看到,機密嘛!反倒是『圖籍所』這裡的書籍,因為不涉機密,除了在籍官奴隸之外,一般的平民,甚至某些大族巨室的奴婢僕從,只要自己識得文字的,也一樣可以到這裡借閱書籍,限制很少,因此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紛至沓來,品流比較雜亂。
在『圖籍所』這裡當差的人,做事就得擔著幾分小心,謹慎的注意著某些可能值得注意的人,也算是一個耳報神吧。當然願意到這裡看書的人,絕大多數都是有心讀書上進的人,能夠讓圖籍所的人悄悄記上一筆,那也是他們的運氣,這也是一種資歷,說不定哪天就能讓他們因此而直上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