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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卷 第三章 中間人與隔牆耳(2) 文 / 金龍魚

    第三章中間人與隔牆耳(2)

    烏鴉、雷大通兩個,就站在過堂天井裡拍乾淨了身上的浮塵飛土,就著店家送來的溫熱水稍事梳洗,自往前面店堂裡坐下喝酒。

    客棧大灶上正在燒的豬頭還未燒好送來,兩人這裡叫了一壺酒,先就著豆腐乾子、焦香黃豆子、雞爪子、鴨脖子,你一杯我一杯的開喝,慢慢等,也不著忙。

    要說冷豬頭肉用來下酒,還是相當不錯的;配上油炸花生米,撒上鹽末就更好了,再來一個拍黃瓜,高粱燒一喝,那叫一個美啊,在烏鴉看來,就是給個皇帝他都不願意做,民以食為天嘛,好酒好菜那就是他烏鴉的天了!

    等一壺酒喝罷,燒好的豬頭肉,還有油炸花生米、拍黃瓜等下酒菜也一一端上了桌,烏鴉、雷大通兩個一邊天南地北扯些閒篇兒,一邊兒喝酒,不知不覺一個時辰過去,兩人喝光了三壺高粱燒酒。

    看看時辰差不多了,兩人又向店裡夥計買了六個大燒餅做主食,趁著熱乎,用刀將燒餅剖開,將豬頭肉、花生米都塞進燒餅夾著,豬頭肉還蘸了蒜蓉辣子醬,他兩個是打算吃完回去歇息,明兒可是有要緊事兒待辦啦。兩人喝了不少高粱燒酒,這會兒還有這麼好的胃口,那就是真的酒量不淺了——很多人喝酒喝的二麻二麻之時,往往就吃不下主食了,只有酒量真好的人才有他倆這個勁頭;何況夏季懊熱,很多人本來就胃口大減,吃不下多少飯,更別說喝上一兩壺酒力醇厚的燒酒之後了,但凡能在酒後吃上三個大燒餅的人,絕非一般的大肚漢啊。

    一夜無話,第二日兩人早早起身,忙活了起來。

    雷大通換了一身月白秋羅褶子,顯得華貴沉穩,儒雅倜儻,看上去象士紳多過商賈,而烏鴉頭上勒了一條漢陽巾子,玄色曳撒,腳下一雙快靴,英武矯健,儼然大戶人家的隨扈打手模樣。

    烏鴉、雷大通兩人,近兩年從江南調回了西北,但行走干辦的還是陰影裡那些個不能見光的機密勾當。西北的幾個軍政樞要衙門,比如內務安全署所轄鋤奸營、鐵血營,比如軍府隸下的秘諜司,比如稅課提舉司所轄『稅務巡檢局』,比如兵曹所轄『提塘官署』,他倆幾乎都轉過。他兩人以前在『夜航船』廝混的時候,就奉命與白衣軍的人秘密往來,哪怕如今調回西北差遣,也仍然有不少機會經手與中原流寇白衣軍斡旋接洽的機密事宜,此次洛陽之行也不例外,他們倆便是與白衣軍方面秘密聯絡,擔負著特殊使命的西北秘使,或者說秘諜。

    帝國之內,暗中出手扶持中原流寇的諸侯藩鎮勢力並非一家。畢竟海內分崩,群雄紛起,天下豪強梟雄皆有異志野心,當然不會願意中原寇亂早早平息,因此扶持強賊流寇以亂中原,從而吸引朝廷的耳目,牽絆廟堂的手腳,消耗中央的財力、兵力,使皇家朝廷完全沒有餘力他顧,以便於各家趁勢坐大,生聚教訓,蓄力養兵,逐漸培植起一干黨羽親信,厚積自身實力,進可窺視中原問鼎神器,退而割據稱王圖霸一方的種種圖謀,當今天下割據自為的諸侯藩鎮們背地裡可都沒少干。他們暗地裡差遣心腹親信,或是出錢出糧出人扶持賊寇,或是私下與賊寇貿易從『賊贓』中謀取暴利,又或是通風報信洩露消息,種種諸般手段或直接或迂迴,秘密扶持著各方流寇強賊與朝廷大軍對抗,這是藩鎮諸侯們很自然的選擇之一。不過,這種暗地裡不能見光的勾當,相關的各方自然要極盡隱秘之能事,從來都不會大白於天下,萬一洩密,事機暴露也不會有任何人會出頭承認,百分之百會矢口否認,畢竟攸關『大義』名分,打一開始策劃圖謀就早早預備了犧牲一些人的準備。像烏鴉、雷大通兩人這樣被人差遣的『小卒子』,一旦這等事兒敗露,十之**會是替罪羊的首選,他們倆即使不被滅口,平虜侯又肯擔風險包庇他們兩個,日後也少不了要隱名換姓,說不得就是遠走異域,終生不能踏足中土一步的下場。兩位都是老江湖,老諜探,當然知道這裡面的輕重,倒也不敢馬虎輕忽,做事一向機警而沉穩。

    洛陽,作為橫天軍的根本老巢,卻是西北幕府差遣諜探、秘使,暗中以各種掩飾身份扶持白衣軍立足中原的重要立足點和中轉據點,也是西北暗中影響中原軍政形勢走向,插手中原事務的手段之一——一切都是從西北的利益著眼。

    在己方諜報的支持下,西北方面會將糧食、布匹、毛褐、藥散、燒酒、茶葉、鹽貨、鐵器,乃至箭鏃、槍頭、馬鐙、蹄鐵、刀劍等白衣軍急需的一些貨物,通過一些商會、商社,有意無意地轉手輸送給白衣軍秘密控制下的商人,最終落到白衣軍的手裡。通常,將要轉手輸送給白衣軍方面的每一批交易貨物,在品種、數量、品質上事先都有精心的選擇,能給什麼貨,能給多少貨,能在什麼時間給貨,從什麼途徑給貨,是與有白衣軍背景的商人直接接洽商談,還是通過中間人牽線撮合(不問來歷背景),中間又經過多少家商人倒手騰挪,都是非常有講究的事情,其間有著許多的刻意限制和微妙分寸——西北方面是想拿白衣軍當刀槍作擋箭牌使來著,但又不想最後反被刀槍傷了手,養虎遺患的後果很嚴重,做事當然就得小心翼翼,步步為營。

    事實上,西北方面甚至會選擇性的向白衣軍方面主動提供某些軍情諜報,並以隱晦手段為白衣軍的『出謀劃策』,同時秘密安插人手,從各種渠道滲透白衣軍各部,從而達到及時掌握白衣軍動向,間接影響中原形勢的意圖;當然,西北方面也能在與白衣軍的『走私』交易中賺得相當大的利潤,比如將白衣軍攻城拔寨得到的一些珍寶奇貨、金珠細軟等贓物變賣折成現銀,比如以比較低的價格分頭吃進白衣軍活動地區出產的私鹽、私茶、土布、棉花、生絲、縑帛、藥材、山貨、木材、桐油、油漆、金砂、銅塊、鐵塊、銀兩甚至人口奴隸等等。與白衣軍秘密交易而得到的這一部分利益財貨,其中至少有六成都會落入經手此事的諜探、秘使等一干人的囊中,算得上是相當不錯的肥差,其中雖有莫大風險,但每一年都仍然有相當多的西北諜探踴躍爭取這種出差公幹的機會,得不到機會的人往往眼紅羨慕得要死。

    帶著秘密使命來到洛陽的烏鴉、雷大通,辦事只要不出紕漏,自然能落手豐厚的利益,除了銀錢之外,功勞簿上也能記上一筆,日後就是他倆陞遷轉調的資歷。

    由於每年類似的秘密交易不少,西北方面一直保持著與白衣軍方面的各種聯繫,也一直操辦得有條不紊,對於烏鴉、雷大通兩人而言,只需坐鎮洛陽,操控局面就可以了,甚至都不需要與白衣軍的中間人接觸過多,這樣事機敗露的可能就更小了。

    兩人這一日出了客棧,登門投了名刺,一一拜會洛陽城中十幾家往來相與的商會、商社。這一忙起來,往來應酬就是整整三天三夜。接著便是查看盤點各處堆棧的庫藏貨物,等他們倆腳不沾地的忙完這些,白衣軍的中間人也得了訊息,打發僕役送來了貨物清單和交貨時間,臨時交貨地點自然要等到這邊備貨完畢之後才會臨時告知——小心駛得萬年船,當初『夜航船』的慘痛教訓不僅僅烏鴉、『黑牛』銘記在心,白衣軍方面也是不敢有絲毫大意,畢竟這裡是橫天軍的地盤,彼此的真正身份又不得見光,雙方作為客居洛陽的外來『商客』,都不得不有所顧忌。

    一頁一頁細看白衣軍那邊遞過來的貨物單子,烏鴉卻是笑著說道:「他們這個月的單子上還列了馬匹五十、耕牛一百頭,還真是敢想吶,就有,我們也不好運過去,太招眼了。耕牛還可想法遮掩一二,這馬匹要是讓橫天軍的人見著,一匹都不得剩下,搶也搶走了。馬匹,咱們西北現在也不夠,缺得狠啊——」

    「實在不行的話,隨便給他們些馬騾子、關中驢就罷了。」雷大通一邊看自己手裡的貨物單子,一邊笑答,「給誰不是給?騾子、驢子,咱們總有辦法遮掩過去。但話說回來,得讓他們有個念想不是?老醯兒(老西兒,對山西人的俗稱)那邊不是很有辦法嗎?找找他們,說不定能有辦法。」

    對山西人的『精猾』和『摳門』,烏鴉早有領教。不過山西商幫行商四方,信譽很好,長袖善舞,八面玲瓏,與天下四夷諸蠻都搭得上幾分關係門路,一幫子山西老鄉也很齊心,因此許多難辦的事情還真少不了那一幫子老醯兒從中攙和,就比方說從蒙古韃靼人,從『東虜』女真人手裡販運馬匹、皮貨、人參、山珍、東珠、海東青等等私下入關,一般商幫就學不來,門路、人脈、關係、銀錢、人手,差一點都幹不了這個。西北平虜軍就有一部分戰馬是從山西商人手裡購得,烏鴉恰好經手過類似的一些事,知道山西幫這一干老醯兒不可小覷。

    刻下聽雷大通建議找山西商幫,烏鴉想了想,便對雷大通說道:

    「那也使得,你且打發下邊人去山西會館,問問那些老西兒,先探探口氣。——嗯,『中原』那邊要的羊毛氈三千五百段,白氈一千五百六十片,大糝白氈七百三十段,熏氈一百段,拖兩個月再交給他們。至於上兩個月拖欠的染青小哥車氈一十段,大黑氈四百一十段,白厚氈三千一百一十二尺,青氈八千二百一十二尺,四六尺青氈兩百五十一斤,這次就一起交割了。還有剪絨花毯、脫羅氈、入藥白氈、半入白帆氈、無礬白氈、雀白氈、半青紅芽氈、紅氈、染青氈、白襪氈、白氈胎、回回剪絨氈,這十幾樣,如數交割就是。」

    「對了——」烏鴉想起一件事來,「前日有一位北直隸保定的商人,找人關說,想從咱們這弄一大批西北的羊毛氈回去販賣,每月他現在能吃進去八千到一萬段上下;另外他還每月要蘭絨、皮貨、藥材、布匹若干。咱估摸著,這個人很可能是『河北大營』『河南大營』會剿官軍的路子,甚至是宣武公的人也說不一定。你說,咱們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啦?」

    當今天下,真正掌握在京師朝廷手裡的地盤也就是山西、北直隸以及山東、河南一部分府縣;當然縱貫南北的大運河漕運,名義上也還在朝廷手上,但出了北直隸,過了黃河,朝廷詔命在大運河沿岸就不那麼好使了。宣武公喬行簡統帥『河北大營』、『河南大營』、『山東大營』征戰中原,討伐流寇,戰爭相繼,兵馬不息,加上河工城防、土木工程,地方府縣濫加差役、頻繁派夫,所謂「王師屢出,會剿逆賊,疊差煩累,河工告急,派糧科、派梢草,轉運數百里之外,日無休息。民人困於征輸,顛仆道路,憔悴家室者,不知其幾何焉」是也。雷大通是聞絃歌而知雅意,笑而言道:「你還怕他沒銀子給不成?若他背後真有會剿官軍的路子,沒銀子讓他以貨以貨也成,鹽也好,茶也好,鐵也好,棉花也好,咱們都吃得下。雖說北直隸現今每田一畝加派餉銀九厘之外,又有暗派加征各般名色,府縣上鬧出不少罷市止耕的事來,但朝廷手裡的鹽課、茶課每年也能收不少,長蘆鹽倉的鹽貨咱們也不嫌多不是?

    只是這個事,他買去很可能是就近給『河南』(大營)、『河北』(大營)的會剿官軍做戰襖做軍帳,充當軍需的,咱們恐怕還得呈文請示軍府,得了批示才能答覆他。」

    烏鴉點點頭,道:「就是說麼!——哎,現在到處都是私征暗派,百姓可是遭了大罪,苦得很啦,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上月〈諜情簡報〉上說,顧家掌握的南直隸、西江等處,軍興浩繁,需餉甚殷,通省地方皆預征三分(田賦),以解燃眉,更有役夫頻差,轉運甚苦。淮上賊氛未靖,官兵駐紮需用米糧豆谷甚多,可溫可飽有家毋論,窮而至於鰥寡孤獨,亦不能免於征派;正賦之外,伕役、匠役有派,河船、馬船有派,炮車鉛藥器具有派,陸有供應夫馬之擾,水有輪派水手之累,民人疲睏莫支,寥寥孑遺,獸奔鳥散。

    ——這天下,什麼時候才能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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