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裂土封疆(3)
俗話常說『窮習文,富練武』,不外乎是家境窮困則習文以求當官致富,家境富裕則練武以求在遭遇強賊暴徒時能自保防身的經驗之談。其實這裡頭的深意,除了富民大戶防身自保的現實需要遠比窮家小戶強烈的這個原因之外,也是因為習武之人胃口大,糧食肉蔬花費開銷大,加上平常跌打損傷需要花錢買藥或者延醫問藥,自家習武練功也需要內服外用種種藥材,另外習武還需要添置諸般兵器、練習器械和準備練習場所,而像箭矢這樣價格不低的消耗性兵器更是所費不貲,可謂是樁樁件件都需要財力物力的支撐,如果家境一般甚至很窮困的人家,哪有足夠的財力負擔這些花費開銷呢?即便因為財力不足,習武之際,簡而又簡,藥材可以自采,跌打可以自醫,兵器可以棍棒代替,器械可代以岩石原木,傳授拳棍的教師爺也系自家人不需支付什麼束脩拜師禮金,但習武之人最少也得在糧食肉蔬上保障量大夠吃才行,否則身體吃不消,武沒練成反添一身傷病,那就南轅北轍反而不美了。可見習武所需的花費開銷,殊非窮困人家可以輕易負擔得起,富而練武,自有其現實的道理在其中。
也只有平虜侯府這樣顯赫的權勢人家,才渾然不將那些花費開銷當個事。
雷瑾使用了特製的練習硬弓,整張鐵胎弓又大又沉,弓力極強,遠遠超過他上陣搏殺或射獵時常用的五石硬弓、三石硬弓,箭垛子亦立在三百五十步開外,即便是他已入先天秘境,開弓射箭亦不得不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免得在兒子面前失了風範;
而雷浩所用的弓,則是適合他這個年齡的練習軟弓,弓力只是比雷浩平常所用的獵弓強一些,箭垛只在一百步開外,擔任師範的雷氏傳功元老顯然是希望平虜侯世子在弓箭射藝一道上循序漸進,不要急於求成。
弓箭練習,開弓和射箭,每次均有定額,過猶不及,容易傷身。父子倆各自練完開弓和射箭的定額,也就罷手,這時雖是隆冬,兩人身上也是氣血奔湧,生機勃勃。
雷瑾望了望立在一百步開外和立在三百五十步開外的兩個箭垛,哈哈一笑,也不說什麼,帶著兒子盥洗更衣已畢,又一起去調鷹逗犬,走馬馳奔。
每當這個時候,雷浩都是最為輕鬆的。平常對他各方面要求都非常嚴厲的父親,這時卻也不去約束他,任他恣意放肆,只是偶爾提點他一些調鷹逗犬的要領,或者順帶指點一些騎術小訣竅。
以雷瑾如今的閱歷見識,便是調鷹弄犬、走馬馳奔這等不入儒生們法眼的奇技淫巧小道,也能言簡意賅的舉例說出一番微言大義;對雷浩而言,這卻是寓教於樂,更容易接受了。
雷浩心裡也知道,再過一兩年,家裡的許多弟弟妹妹們,也到了築基入門的年歲,父子倆今後還能夠單獨相處的機會就不會太多了,最近這一兩年可以說就是只屬於他的時間,雷浩倒也不想隨便浪費了,因而在調鷹逗犬的間隙,雷浩也將他思而不解的一些問題,拿來向父親雷瑾請教。
「村社士紳、秘密會社、破產流民、邪教,那些人蒙昧狹隘,目光短淺,總是留戀著從前。」雷瑾摸著身邊巨獒的頭,對雷浩的問題,娓娓解說道:「偏遠的,貧瘠的,被官府忽視的地方,流民、邪教和秘密會社一旦同流合污,便是叛亂淵藪,譬如以前的流寇順天王,白蓮教,彌勒教,乃至我西北開府以來的陝西流寇之亂,都有邪教、秘密會社的賊首頭目倡亂其中;而村社士紳,深受儒學熏陶,往往會本能的捍衛村社秩序和儒教正統,他們在村社宗族中具有號召力,手裡握有鎮壓叛亂的潛力,只要朝廷官府默許或者允許一部分在野士紳招募團練,聚集民壯,他們招募的地方團練就是鎮暴戡亂的生力軍,但是一旦失控,呵呵,從歷朝史書來看,地方士紳團練在中央朝廷闇弱的亂世末年,一定會失控。村社士紳的團練,這時就會變成藩鎮和軍閥割據的淵藪。」
「歷代朝廷,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走這一步棋的。這不過是飲鴆止渴,苟延殘喘罷了。」雷瑾自嘲道,「阿爹現在就是藩鎮諸侯。」
「皇朝的底層秩序依賴村社,村社則依賴保甲、鄉紳、宗族、族長、父老、祠堂這些習慣組織的存在。流寇叛匪摧毀村社,底層秩序必是蕩然無存。而官府鄉紳編保甲、給醫藥、興文教、勸農桑、修祠堂、訂家譜、設團練、編民壯、僉鄉勇,都是在重建鄉村秩序的根基。」
雷瑾說道,順手丟了一根肉骨頭給那頭兇惡的巨獒。
「那,」雷浩問道,「我西北的『養牛會』、『養馬社』、『羊羊會』、『大農莊』、『牧場』、『商會』、『商社』、『賞金會館』、『懷仁社』、『同善會』、『慈善福利會』、『互助救濟社』、『共濟互助會』,還有『馬球社』、『蹴鞠社』也屬於秩序重建的一部分嗎?」
雷瑾聞言笑道:「這話問得好。」
略微沉吟,雷瑾沒有急著回答兒子的問題,而是反問雷浩:「我西北開府建幕以來,秘諜部、軍府秘諜司、軍府斥候局、鋤奸營等諜探衙門陸續設置,此外還有諸如稅務巡檢、通政司說書曲藝巡演局、賞金會館、車馬船行等等能與諜報沾得上邊的衙署、半官方會社陸續設立。從我西北而言,地廣而人稀,治民理政確也需要廣佈耳目,方能有效控馭治下的疆土庶民。它的好處自也不消多說,你可知道其弊端究竟何在?嗯,你不要拿那些儒生清流攻訐錦衣府、左右鷹揚衛、刺史部的陳詞濫調敷衍阿爹。」
「是—。」雷浩又道,「阿爹啊,可是儒生清流已經把孩兒能夠想得到的弊端說完了,這讓孩兒怎麼說啊?」
「嗯?——」
「嘿,弊端就是無處不在的恐怖,也許是恐懼。皇家密探監視著官府、軍隊,乃至從上到下的一切人和事,讓人不能忍受,反感、敵對而又恐懼,上下猜忌離心,一旦超過了底限,就會出亂子,嚴重的甚至動搖國本國脈,自毀長城,更不用說什麼同舟共濟,上下同欲了。
諜探乃君主之耳目,君主若能拿捏火候,用之有度不逾矩,則廟算無有不勝,不僅與國有功,而且利澤萬民;若其反之,則僨事。
因此,兵聖著用間之篇,其用心,至深也。」
「所以呢?」
「所以,諜探以外,還需要一些其他的手段,『懷仁社』也好,『養牛會』也罷,都是可以操縱駕馭的治理工具,與保甲鄉紳宗族父老相比,這些會社沒有血緣、宗族、祠堂上的牽扯,可以作為一種新的制衡力量,在制約村社鄉紳的同時,也將邪教和秘密會社可能侵入的部分地盤給事先佔據了。
為什麼白蓮教、彌勒教,這些邪教以前能在某個時候成事?
就是因為庶民如水,村社如田,力量空白的地盤,力量空虛的地盤,你不去佔領,自然會有他人去佔領。
問題就在於,村社因為種種天災**而逐漸陷入破敗衰退境地之時,這時的朝廷往往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根本無力插手對底層村社『地盤』的『佔領』和『爭奪』,邪教、秘密會社這時趁虛而入,自然容易得手,從而掀起滔天的亂事。」
「嗯嗯,」雷瑾斜睨著自己的嫡子,「又是你那個狗屁師範在扯淡!不過,活學活用,你這話說得還有那麼點道理。」
雷浩知道自己的父親,很不喜歡那一位他稱之為『狗屁師範』的傢伙。事實是,雷浩自己也不喜歡那位講授儒學的『狗屁師範』。但奇怪的是,父子兩個都默契的容忍了所謂『狗屁師範』的存在,並沒有仗著權勢攆人走。雷浩覺得,只要是個人,都不會喜歡那個傢伙。那個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的道德自負,實在是強烈得可怕,如同一個以道德評斷是非,自命不凡的瘋子,當然見識閱歷確實不同凡俗,否則哪裡能在平虜侯府棲身?作為當權執政者,雷瑾能夠容忍這麼一位儒家的狂信愚忠門徒在自己的眼前耳邊晃悠,絕對不是想借其人謀求一個從善如流、虛心納諫、雅量高致的虛名,而是想拿這麼一位厭物,磨練自己的忍耐力,也磨練嫡子的心性——他倒是不怕自己的嫡子被人家的儒家學說給『毒』害了,雷浩若是因此而失掉了兼聽則明、海納百川、平衡各方的基本判斷力,他也就不配再做西北幕府的繼承人了,雷瑾自然會考慮換個兒子來坐『世子』的位置。
雷浩這時隱隱領悟到,西征開疆的核心問題,就是以怎樣的底層村社組織去佔領、奪取、控制、駕馭廣袤的疆土,建立和重組秩序?難怪父親常常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整理出這麼一張『皮』,可是不容易啊。
想想,平虜侯治下的西北,『團練』和『封建』都被最大限度地豐富了,從野戰軍團、僉兵守備軍團、奴隸編遣軍團、招募兵團、壯丁軍團、教門僧兵、標行、莊兵、牧工、礦工、商社護衛,到女軍、少年營、童軍團,還有『老兵互助會』、『開疆宣撫使』、屯墾莊園、牧場、會社、商會,廣袤土地被空前地編組交織起來。
平虜侯府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得心應手,利用各種會社、村社,利用分封,已經在廣袤的西域,勾勒出了一張大網:官府、賞金會館、女軍、少年營、分封新貴、地主、礦主,等等等等,覆蓋到了西域的村村鎮鎮,平虜侯則在幕後操縱這張大網。
這是何等宏大的景象啊,雷浩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