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鐵匠木匠將軍令(2)
芮重九這次真正需要在錢莊兌換的財物,乃是一卷鹽引、一卷茶引,都是不曾批驗截角蓋戳廢止,可以正常使用的有效鹽引和有效茶引——芮樂當時軍務在身,來去匆忙,卻也是來不及將這鹽引、茶引兌換成比較常見的銀鈔、會票了。
鹽引,是帝國兩淮都轉運鹽使司淮安分司所發出的正鹽引(已繳稅款的隨貨單據和專賣憑證);茶引,則是湖廣茶區府州縣衙署發出的戶部茶引。
話說,本朝這鹽引、茶引是要先繳稅款並與鹽(茶)貨同領的,『引』本身就值這麼多錢了,類似錢莊當鋪開出的『匯(會)票』。問題是『引』與鹽(茶)必須在一起運輸至各地行銷,有鹽(茶)而無引,以販私論,乃是殺頭之大罪。鹽茶私販們要是有了這種真正的鹽(茶)引在手,便可以堂而皇之的將其販運的私貨當作官鹽(茶)公開出售獲利,正是賠錢的買賣沒人做,殺頭的生意有人做,利之所在,殺頭又算個毬?
西北地方的官府衙門對西北境外官府衙門所發出的鹽引、茶引雖然也有監管緝查,但是大多數時候並不是很嚴厲,往往睜隻眼閉只眼,所以兩淮鹽引、湖廣茶引也有不少在西北地面私下流通,有的時候甚至被老百姓當作銀匯票一類的東西在交易中直接使用,雖然違法犯禁,其本身的價值卻是大家默認的。
芮重九如果不是公士,有著『八級能工』的民爵身份,他也是絕不敢在相熟的錢莊兌換這些並非西北治下衙門發出的外省鹽引、外省茶引的,被人檢舉告發可不是好玩的事情。但若是按照芮樂在臨行之際對他說的,在私底下與人倒換或者在黑市上交易了這些鹽引、茶引,銀錢虧折未免太多,芮重九他又覺得很不划算,不太甘心了。他也就是仗著自個有公士身份才這麼幹,想來錢莊也不敢因為這麼點小事就得罪他,更別說錢莊私下兌換各種引票也有很大的賺頭,誰還跟錢過不去呢?
芮重九估計芮樂拿出的這些『引』票,也不是什麼正道而來,說不定是他賭博所得的綵頭,或者是鐵血營出動公幹時搜繳私吞而沒有上交的贓物,自然是見者有份,不須多問。
芮重九倒也不想知道芮樂怎麼得來這些東西,他只管把這兩卷『引』在錢莊盡數兌成西北錢鈔就成了。另外,芮樂托他捎帶的錢財中還有二十片扁薄的小金葉子(庫平一兩一片),二十兩金子以西北市面上現在一金十五六換的價格,也可換三百多兩白銀,折合西北銀圓當有四百多塊,這也得在錢莊兌成西北流通的金幣,才好拿去給人。而芮重九自己身上另有二十根金條子(庫平十兩一根),足足二百兩黃金,十二斤有多,雖然是『平虜侯敕令庫金官定統一樣式』(銀錢總署統一規定了庫藏黃金的形制、重量、成色、銘文、戳記等規格)的金條子,也得換成輕便的鈔券或者市面流通的夔龍金幣才方便。
芮重九在錢莊中坐了小半日,一番討價還價之後,將他帶去的鹽引、茶引和金葉子、金條子盡數計值兌換。除了幾張面值『一百圓』、『五十圓』、『十圓』、『五圓』金幣的小額『金庫兌換券』(黎庶百姓俗稱『金券』者,西北市面可以流通,一般大額交易可見)之外,餘下錢物盡都換成銀圓鈔票(黎庶百姓俗稱『銀鈔』、『銀鈔紙』、『鈔票』者,西北市面流通,市易常見十圓、五圓面值)、『小鈔』(小面值銀鈔,一圓、五角、一角),以及夔龍金幣、蟠龍銀圓、銅元、黃錢。
芮重九最後甚至還換了五封銀角子(一枚值官銀庫平兩錢五分,銀銅鉛錫合鑄)和十封銀毫子(一枚值官銀庫平一錢,銀銅鉛錫合鑄),預備年節下拿來打賞小孩兒們。西北起初發行銀鈔、銀圓時擔心百姓日常兌換使用不便而拒用鈔、幣,所以特許各大錢莊銀莊當鋪按照統一的官定樣式自行開爐鑄造『銀角子』和『銀毫子』,作為銀鈔、銀圓流通的輔助,意在替代散碎銀兩的流通。只是由於後來小面值的『小鈔』流通市面,並逐漸得到黎庶百姓的認可,加上錢莊當鋪也嫌開爐自鑄銀角子、銀毫子太費工本人力而不願多鑄,市面上的銀角子、銀毫子便越來越少見了,除了中小人家給小孩子過年壓歲用銀角子銀毫子討個喜慶之外,百姓平日買賣已是很少用到此等銀錢了。現在也只有過年時節,銀號錢莊當鋪爐房才會開爐鑄造一些角子、毫子,應付百姓人等的兌換。
芮重九在錢莊裡將芮樂托自己捎帶的錢財,一一兌成了諸般西北銀錢,乃是他通曉人情世故,為親族長輩設身處地著想起見。如果只將錢財捎給芮樂的爹娘就算完事,且不說讓芮樂的爹娘自行兌換銀錢於情於理他都說不過去,而那些來路不明的鹽引、茶引,萬一惹上官非也是不好,雖然憑公士身份也可擺平,但那又何必?驚嚇到老人家,做晚輩的又怎忍心?亦只有如此這般,他才算得上不負芮樂所托了。
將花花綠綠的各色鈔、券,卷扎整齊,一齊揣進腰間荷包,芮重九又命兩名學徒解下褡褳,將皮紙封裹的銀圓、銅元、黃錢,一封一封都收了裝進褡褳,沉甸甸的,提在手上墜手感十足,方自舒了一口氣,他個人的私事到此便是全部做完,餘下的都是正經差事了。
河中府內城。
南門口南大街武學巷內,『芮氏冶鑄工業社』名下的『通天河』鐵冶鑄工場、『芭蕉扇』煉鐵匠作社的正門,已經披紅掛綵,整飭一新。
這日因為有長史府直屬的『西域軍器局』,長史府內務安全署直屬的『內衛秘書處』(即防範各類機密漏瀉的保密防諜專門官署),內務安全署隸下的『鐵血營』、『鋤奸營』(職掌反諜鋤奸偵緝等事)、『巡捕營』,軍府直屬的『樞密白室』(職掌西北軍隊保密防諜之事),軍府隸下軍需總務司所屬的『器械鑄冶局』等軍政衙署的相關官員到場督察巡視,這可關係到工業社名下各個工場作坊在明年從事軍器造辦的資格,芮氏冶鑄工業社上下自然不能不百般重視小心,哪怕是在年關繁忙時候,大東家芮重九也得從亦力府撥冗抽身,親自趕來河中府城坐鎮。
諸如『軍器造辦特許狀』(長史府相關衙署核准頒發)、『軍器兵仗造辦許可執照』(軍府相關衙署核准頒發)等特許執照,按照西北的律例法令,有意從事軍器造辦的軍民人等,亦需首先向相關有司呈文申報,由各相關官署派員核准申報人身家底細及其造辦軍器兵仗所需之資本、資產、場地、工匠、學徒、工具、經費、物料、經驗、技藝等各項條件之後,認可其承造試制資格則先期頒發試造許可,令其試造軍器兵仗,再經現場覆核督察、成品抽驗、有司試驗、軍前試用等審查核准手續,最後才會核准頒給造辦申報人正式的造辦特許執照,在這之後軍府的器械鑄冶局會在相關工場、作坊內派駐軍吏督察,全程視事,以後每年還都會聯合其他衙署一起派員隨機抽驗、批驗、查察,每四年還將有一次大察。期間凡是檢出不符規定、不合要求者,輕則予以申飭警告、處以重罰並責令整改,重則註銷相關的軍器造辦特許執照,並依照律例法令追究相關人等的罪責。
『芮氏冶鑄工業社』雖然是從『雷氏冶鑄公社』那裡承接了不少軍器兵仗的打造活計,但『雷氏冶鑄公社』所擁有的軍器兵仗造辦特許資格,並不能自然順延給『芮氏冶鑄工業社』名下的工場作坊。芮氏冶鑄工業社名下工廠、作坊,仍然需有正式的軍器造辦特許執照,才能名正言順的造辦軍器,不管這活計是分包承接來的,還是直接競投撲買來的,都是如此。否則不說官府的監管審核一關難以逾越,就是『雷氏冶鑄公社』方面也完全可以找到各種理由拒不驗收『芮氏冶鑄工業社』打造的軍器,或者要求『芮氏冶鑄工業社』墊支物料工錢、成品重新返工修造,又或者在驗收合格之前拒付、拖欠貨款等等。雖然『雷氏冶鑄公社』這樣商譽卓著的大商社不太可能故意設局刁難誰誰誰,但不管從哪方面來說,擁有了正式的軍器造辦特許執照都會好辦事一些,身為『芮氏冶鑄工業社』的大東家,芮重九又豈是甘於雌伏的人呢?自己當家作主總好過寄人籬下,芮重九可是打算等以後條件成熟,他還要去參加長史府或者軍府衙門的競投撲買,直接競爭軍器兵仗的造辦活計,不再單純的從『雷氏冶鑄公社』那裡分包承接軍器造辦的活計。而在眼下,『芮氏冶鑄工業社』的幾家工廠、作坊,都已經擁有正式的軍器造辦特許執照,但若是這一次官方的例行查察不能通過,警告重罰還是小事,明年的軍器造辦活計還能不能從『雷氏冶鑄公社』那兒拿到手都會很成問題,因此不得不慎重其事。
芮重九和冶鑄工業社事先的準備其實已經相當充分和細緻,不過當各官署的一眾官吏陸續而至之時,芮重九仍然有些吃驚,他竟是看到了巡撫關中延綏提督西寧行營,一直留守關中主持潼關武關等東邊關津要隘防禦軍國事務的狄黑(字子皙)將軍,輕騎簡從,光臨他這武學巷的工場。
狄黑這個時候出現在河中,雖然不能說有什麼不對,芮重九卻是心中一動,浮想聯翩,猜測西北幕府在西域是否會有什麼大的動向?
不提芮重九心裡如何琢磨這事的其中意味,狄黑卻是一眾官吏中品階最高權柄最重的一位,自然是被官吏侍從前後簇擁,仔細查看;冶鑄工業社方面則由東主芮重九一路陪同,因為是擁有民爵的『公士』,他倒也不用跪稟白事,官員每有問詢,拱手作答即可。
芮重九開設在河中府內城武學巷的冶鑄工場和匠作社,從事的都是比較精巧細小的軍器打造修磨,粗大笨重的物件則多半不會在這裡鑄造裝拼。譬如軍用拋石機,十字砲、旋風砲這些常見攻守器械的一些機括鐵件,此處的工場內即在依樣打造,造辦之量頗為可觀,但此處最主要的還是打造火炮火器,以其製造之不易,工價也是不菲。
「蔽處所承造的軍器,火銃一類,業以今歲秋末改良釐定的官定最新式各號『自發火』遠銃(長管)、近銃(短管)為準,依『官樣』(即樣板)暨『圖式』用心打造。另有新式自發火槍一種,正遵命試制以供軍前試用。蔽處所仿突厥奧斯曼制式火槍,彼稱『圖菲克』者,也已經三次改良試用,明年即可釐定『官樣』、『圖式』,發往各處打造。」
芮重九在介紹與鐵匠活計相關的軍器打造時,顯得成竹在胸,從容自若,臉上洋溢著自信與自豪的神彩,話語雖然平平無奇,卻是感染力倍增,令人無法懷疑他的說法。
歷朝歷代以來,規模較大的工匠作坊,尤其是朝廷官方所掌握的作坊匠營,內部往往都形成了密切的分工合作,同一產品的各個工序分別在不同的工房內製造,各個工房只管一到兩個工序的製造,彼此之間猶如鎖鑰連環,環環相接。比如這火銃的錘鍛、焊接、鏜鑽、打磨、修整、裝配,便是分別在不同的工房內完成,一是守密起見,二來也是長期經驗,自然而然所致。(旁白:分工合作與近代以來的流水線作業,在概念上還是有較大區別的。以前的網絡小說,不少技術流穿越愛好者向古人傳經送寶時,往往將『分工合作』當成了『流水線作業』,其實古代的工匠們未必就會頂禮膜拜,領你的情啊。)
狄黑等官員一路行來,已經細細查看了工場內的大半工房,倒還滿意。也是,西北的『八級能工』民爵可是從不輕予,能獲此等民爵者絕對都是技藝精湛身懷絕活的工匠翹楚,各個工匠行會的佼佼者,整個西北也沒有多少,就是官府不曾督責查察,他們為了自己以及子孫後代的聲譽考慮,也絕不會容忍粗製濫造的情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現。
治軍用兵素來重視火器的狄黑,這時聞得芮重九之言也頷首說道:「突厥奧斯曼的火槍,據報乃其本國工匠仿歐羅巴之良法而制。我方以其擊敵甚遠,犀利可透重鎧,為現用火銃有所不及者,乃稱火槍而不以銃名。
我輩為將者統兵征戰,浴血疆場,於弓弩銃炮上,所求者不外火力更猛、射距更遠、命中更准、續射更快、訓練簡捷、修整便利、製造容易而已。至於西域軍器局、器械鑄冶局,甚至長史府,可能還力求造價更低而用料更省,鑄造的軍器兵械越多越好。」
說到這裡,狄黑悵然若失,微微喟歎:「日後,若是火槍火銃在火力、射距、命中、續射、訓練、修整、製造等各個方面趕上甚至超過弓弩,弓箭之技恐將絕跡於戰陣矣!」
現場其他官員、公士這時卻是不便冒然接話,芮重九忙以別的話岔開不提。
稍後,眾人來到鏜鑽工房,這處卻是冶鑄工場極重要的處所,等閒不得其門而入。
早在本朝之前千百年,各行工匠手藝作工就已經有各類『鑽床』可用,多半以木作框架,石盤輪繫上皮條以人力帶動,鑽頭旋轉,洞金鐵,穿玉石,無不得心應手,比如金銀器作、玉器作、銅作、皮革行、陶瓷行這般作坊中,都有這種又稱為『砣』的旋鑽工床。
至於軍器火銃的打造,不管怎樣鑄造錘鍛,最後更是少不得要用到『鑽床』、『磨床』之類,譬如製造鳥銃,一多半的時間都是在鑽銃膛、刮銃膛,工時往往長達一個月以上,本朝名將戚南塘的《紀效新書》中就言道:「(鳥銃)原孔甚小,用鋼鑽鑽之,一日鑽寸許,至底為止,一月鑽光為上。」
要知道,鳥銃或者火銃上最重要的『銃筒』(火銃的『身管』),本朝常見製法不外乎兩種,一種是內外兩層嵌套,另外一種則是三截銃管焊接一體。
內外兩層嵌套的銃筒,是以『鐵鋌』一條大如箸者為『冷骨』,捲裹上燒紅的鐵,直接在冷骨上錘鍛,打成口徑有大有小的兩個『銃筒』,爾後兩個嵌套相包,其法與火炮的鑄造大體類似。雖然此法無法做出太長的『銃筒』(大多長不過三尺),但是銃筒一體,接合緊固,口徑較大,在較近的距離其殺傷火力也甚大。
由於人們從過往的火器使用經驗中,知道「夫透重鎧之利在腹長,腹長則火器不洩,而送出勢遠而有力」,所以總是極力使『銃筒』『炮身』變得更長,因而就出現了先打造出兩截或者三截『銃筒』,最後焊接成一體的製法(若焊接不好,則易炸膛),即《天工開物》「佳兵」之篇所謂「先為三接,接口熾紅,竭力撞合。合以後以四稜鋼錐如箸大者,透轉其中,使極光淨,則發藥無阻滯」也。此法雖然可製成較長的『銃筒』,但焊接而成的銃筒,緊固不如兩層嵌套相包而成的銃筒,相對的就沒那麼可靠,而且一味的使『銃筒』變得更長,因為受到相關的其他因素和條件的限制,過長的『銃筒』在射距和殺傷火力上差強人意,未必就能達到人們的期望,卻是有失中庸之道了。
總而言之,不管是兩層嵌套,還是三截焊接,這樣製成的『銃筒』還是粗胚,『銃塘(膛)』內粗糙而不光滑勻淨,孔徑又甚小,工匠們還得重新將銃膛鑽大鑽光,修磨光淨,並銼焊出『准心』、『照門』、『火台』、『後門絲轉』等重要機括部件。
因此鏜鑽工房極為重要,每次官員例行查察,別的工房都可偷懶不去,此處卻是必定要到,否則那玩忽職守的罪名可是絕對推不掉的了。
狄黑等各衙官員在芮重九的陪同之下,細細查察詢問。
中土帝國所用『鳥槍』,筒長藥多,行遠可二百步外,百餘步內可傷敵殘命,而『鳥銃』至遠可達百餘步,五十步內傷敵,三十步內火力最為猛烈致命;平虜軍的軍用遠近火銃,多隨銃配有簡略的銃表和銃尺(合稱表尺),以便於士卒平時訓練和戰陣取準擊敵。各衙官吏多是熟悉實務者,每有詢問,必中關節,也幸虧芮重九熟悉諸般火器,雖然不曾從軍,卻也件件兵器都能上手玩個三招兩式,又能將其中肯綮關節說出個一二三四,因之卻是每問必答,應對如流。
「自西域入貢的魯迷銃,及遠取敵,據說便是突厥奧斯曼往昔所用火槍,當時雖然優良,如今我西北已經有新式火槍火銃可以代替,自也不必多說。
至於我平虜軍繳獲突厥奧斯曼蘇丹近衛新軍所配的『圖菲克』火槍,亦很優良,只是仿造成本高昂、頗費工時,如今用兵四方,府庫倉儲支應唯艱,短時間內也難以備齊物料大批打造,充備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