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大紅燈籠(2)
熏馬肉不用多說,這熏馬腸卻不止一種,一種是將馬的肋條帶肉和脂肪切成長條狀,直接灌入馬腸,兩頭封口進行熏制,這種被認為是熏馬腸中最好的上品;另一種是將馬肉切成塊,灌入馬腸熏制,比之肋條肉熏馬腸則遜色一等;還有一種則是將灌制前面兩種熏馬腸而最後剩下的碎肉,灌入馬腸熏制,哈薩克人認為這種是熏馬腸中的下品。
雷瑾聽說哈薩克人熏制馬腸、馬肉的時候,會將準備好的馬腸和馬肉放在事先搭好的木架上,周圍用土坯壘圍起牆,下方留一小洞通風,上方則用毛氈蓋住密封。然後,他們會在木架的下方,放上松木鋸末和新鮮的松樹枝葉,因為松木鋸末和新鮮的松樹枝葉都不容易起明火,點燃之後冒煙悶燃,直到馬肉和馬腸在煙熏下脫水,呈現黑紅之色就算熏制完成了。
回想起那一年的塞外,萬里雪原,茫茫一片,韃靼游騎銜尾窮追,自己率著數千騎轉戰突圍,何等的艱難,何等的窘迫,雷瑾每思及此即感慨萬千。
當年數千人亡命於塞外,韃靼人追得緊的時候,喝馬血吃生肉已經是好生活。
後來,韃靼人追得不那麼緊了,一幫亡命徒游騎四掠,以戰養戰。洗劫了熏馬肉、熏馬腸什麼的到手,亡命塞外的人們也有心思好生侍弄一番了。熏馬腸清洗乾淨,冷水入鍋,大火燒開,改小火慢煮,等上兩三刻鐘點之後出鍋放涼,即可食用。
切成薄片的熏馬腸,佐以馬奶酒,吃到嘴裡便有一股子松油和馬肉的清香;而熏馬肉,拿起一塊,一條一條的撕下來,慢慢咀嚼,再有一口酒喝著,那時候包括雷瑾在內的所有人都覺得好吃極了,這東西絕了。
再後來,韃靼人退去不追了,深冬的雪原,大夥兒就著大碗酒,啃著手扒羊肉,吃著大塊熏馬肉、熏馬腸,彷彿這就是甲天下的美味了。
黑褐色的熏馬腸、熏馬肉,帶著黃色的馬油,黑黃相間,可蒸、可煮、可烹、可炒,還有羊肝、駱駝筋、駝峰、烤駝肉等冷熱菜佐酒,在生死一發間奮力生存之際,那種奇妙的味道只能意會難以言傳,在那種奇特的境遇之下,身歷其境之人簡直是終生難忘。
雷瑾又想起西域遊牧部落的熏羊肉,方法也很有趣,將羊宰殺之後,掏空內臟,燒燎掉皮上的毛,連皮帶肉一起剁成塊,撤些鹽熏成乾肉,可以保存很長時間。不過,哈薩克人最拿手的還是熏馬腸子了。
不提雷瑾是如何回想當年亡命塞外的艱難情景,也不提女人們在筵席上微妙的『勾心鬥角』『拈酸吃醋』,平虜侯在河中府的第一次團圓家宴卻是在一片微妙而祥和的氣氛中席終人散。
這麼多年下來,雖然雷瑾與孫雨晴這對夫妻仍然不時地鬧一鬧彆扭,不會太恩愛,也不會太情深,但畢竟倆人已經有了兒女,加上多年夫妻的情分,雷瑾在該給大婦孫雨晴臉面的地方就一定會給足,分寸他也會仔細拿捏,儘管私下的場合,他可能會有很荒唐很**甚至很無恥的要求和舉動,但一位侯夫人該有的臉面與尊榮卻是不會少上一星半點。就比如這一晚,團圓筵席散了之後,雷瑾並不會歇在其他任何一位妾室的房中,而是直接在正室孫氏寢居的住所『碧漪館』安頓下來。
雷瑾在幾個小丫頭的侍侯下沐浴更衣,換了月白色蘭絨博袍,趿了內絮蘆葦花的陳橋蒲鞋,就歪在坐榻上等孫雨晴卸妝,又逗了逗夜合所生的第二個女兒『八斤半』,這六個月大的小丫頭片子卻忽然開始哭鬧,結果阮玲瓏生的兒子、萬枝兒生的女兒、香裊生的兒子也應聲啼哭,弄得雷瑾手忙腳亂頭疼不已,也只得讓一干奶媽們笑著把小丫頭、小子們都帶了出去哺乳安撫,卻只陪著阮玲瓏、萬枝兒、香裊等幾個在屋裡閒聊。
孫雨晴卸妝出來,卻是散挽了墮馬髻,僅僅綴了一對一粒珠耳墜子,左右小臂上戴了一對鐫花細纏枝金條脫,此外再無其他簪釵,身上就是一身大袖絲棉博袍,暗紅細纏枝花紋,雍容華貴。
夫妻兩正說話的當兒,正值侍妾紅絲兒並四個小丫鬟捧了大盤的壓歲金銀錁子進來給孫雨晴驗看點收,以便上帳入庫(平虜侯府的內務事項,凡是涉及金銀收支,規矩章程都相當嚴密細緻。不少銀錢收支事項需要孫雨晴這位女主人過目,還有一些銀錢事項甚至還需要得到雷瑾的首肯同意)。
紅絲兒便站在坐榻前回話:「前兒那一包散碎金子,成色不一,共是二百一十八兩六錢五分,打發小廝們拿去熔了重鑄,出爐三百二十一個錁子,金器作那邊使人趕著送了過來,剛剛才驗收完畢。」
說著話的工夫,兩個小丫鬟將捧著的金錁子遞上去,孫雨晴看了一看,只見這一盤子的金錁子,花式還不少,梅花海棠俱是應景的,『筆錠如意』『八寶聯春』也是老輩傳下來的討口彩花樣,不少還鐫刻有祈福辟邪吉祥富貴之類的圖樣、銘文,諸如此類。
雷瑾順手拿起條盤裡隨帶的熔鑄清冊翻看,卻見上頭將來帳去帳開列得非常具體詳盡。比如殘缺的首飾,諸如鑲了珠寶的釵啊環啊等等首飾,珠寶已經掉了,只剩下金托子,其重量幾何,成色怎樣,來源是哪,殘缺何處,經手人,司庫人,出納人,出庫入庫起止時間等等,都有記錄;再如那等零星的金葉子、金豆子、金瓜子、剪斷的金鐲子、碎金塊等,重量、成色、來源、經手、司庫諸項;又有那式樣太過陳舊的金鎖片、金頭面等等,成色、重量、經手各項;各種鑲嵌什物上掉下來的金飾,比如金玉如意上掉下來的如意頭,鑲金牙筷、鑲金烏木筷上掉下來的筷子頭,解手刀鞘上掉下來的金飾件,黃金衣帶鉤等等;再有那些殘缺的金用具、金碗蓋、金茶托、零星金鈕子,碰扁的金碗、金盃,摔壞的金香爐、金滴嗉、金台盤等等,重量、成色、來源、經手,全部開列成項,筆筆記載清楚。這熔鑄清冊是從府中帳目簿冊上轉抄而來,因此還特別在每一條帳目記載之後備註了轉抄自何年何月的哪一本帳目簿冊、庫藏底簿,方便查對覆核。總而言之,這清冊上所列的金器金飾多是些不成件,不成套或者殘缺破損的,不能再用,或沒有保存必要,因而都統共包了,送去回爐熔化,重新澆鑄。
雷瑾小時候就有虛封的帝國爵位,除了爵秩祿米之外,每年下都有帝國皇家的賞賜,不說那些梅花、海棠樣式的押歲金錁子賞下了多少,光說『押歲紫金筆錠如意錁子』這一種,歷年所積攢下來的怕是也有百十錠之多。而所謂的『紫金錁子』,就是金與錫的合鑄,呈紫色,價值比起成色極高的『赤金』當然有所不足,但也算相當值錢的東西了,雖然一個赤金或紫金錁子也就六七錢的重量,但也值好幾兩官爐紋銀,夠小戶人家幾口人半年幾月的嚼吃花使了。
江南風氣豪奢,鄉宦豪紳之家多蓄金器銀皿,必求良工,仿照古器樣式打造,粲然眩目,僭侈之極。每當元旦大節將近,豪門貴閥之家即熔鑄各色金銀元寶、金銀錁子、金銀瓜子等,以備年節下給家族故舊的小兒輩押歲之用。平虜侯府每年也是依足江南風俗,熔鑄元寶、錁子等黃白之物以作押歲之用,這個事自然是大婦孫雨晴總攬監察其事。事實上,以平虜侯府在西北至高無上的地位,熔鑄幾百個押歲金錁子也不為多,但近幾年的西北風俗,這新出爐的金銀鑄幣也可作為小兒輩的押歲之物,所以平虜侯府熔鑄押歲元寶、錁子,有這幾百個備下,到時也就差不多夠使了,不足之數亦可用西北的金銀鑄幣以及各色禮幣(金、銀、白銅)和黃錢補齊。
翻看了一番熔鑄清冊,雷瑾即無可無不可的罷手,這等事稍微瞭解一下是可以的,但他一般不願意插手理會。
那廂孫雨晴在銀錢上頭的習慣,卻本來就比較精細謹慎,她這刻也是不肯馬虎偷懶,即刻使人取了烏木戥子、砝碼天平等權衡稱量器具,當眾命人稱量點收——金銀這玩意不比其他東西,還是即時點收兩訖,上帳入庫最為穩當。否則夜長夢多,中間出個岔子,『傷』了誰都不好。金錢這東西很容易扭曲人性,蒙蔽人心,使人化身成魔,世人一著不慎就可能生出無窮事端。俗話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銀錢收支上面,事先的防範永遠比事後的補救和懲處來得重要,盡可能不給經手銀錢之人及可接觸到銀錢之人有犯糊塗、犯錯誤的機會,這也是一種慈悲的菩薩心。
在這一點上,雷瑾倒是一向贊同孫雨晴的做法,小到一個家,大到一個國,道理都是一樣的。
所以雖然別後勝新婚,**愁苦短,這一刻他也不會去干預孫雨晴主持金錁子的稱量清點上帳入庫事宜。事實上他的心裡,此時此刻也仍然在思考內外種種公私事務,團圓家宴上的嬌聲笑語也不能讓他的心神放鬆下來,這些個瑣碎家事又怎能令他特別關注呢?
其實年關將近,雷瑾眼下雖然可以做甩手掌櫃,照常將很多事項都交付給下邊人去做,但即便如此,他需要考慮和安排的內外事項也仍然相當的多,並沒多少空閒——
譬如臘月窖冰一事,河中府名屬『陪都』,運冰貯窖之盛卻不如河西平虜堡、關中長安城,但官私諸色人等起冰貯窖仍需計議安排,臘月初平虜侯府河中行館起冰貯窖也需預算人力錢糧,計日貯運。至於其他西北各城在臘月打冰,就近於江河湖邊修土窖貯之,待夏日售賣出易,也須預先算計,計日以成。這些事因為牽涉人工、物力較多,牽涉的府縣也較多,與生民利害攸關,雷瑾每年也都要循例過問相關情況,不肯因窖冰之事較為尋常而有所忽視。
再如祀灶,臘月廿三日更盡,家家祀灶。自家府中懸掛的天燈,是時祀灶所需祭品,如羹湯灶飯、糖瓜糖餅,餉飼神馬的香糟炒豆等等,也需採買齊整。這個事雖然沒有多複雜,卻事關祭祀,不可馬虎,一家之主的雷瑾適時過問一下則是必需的。
至於侯府中一些早有成例,或者沿襲風俗的其他內務事項,比如熔鑄金銀錁子及其上帳入庫這樣的事,再比如人世間俗傳九天上帝於臘月二十五日下界稽善惡,降禍福,世人於是日起便謹起居、慎言語,戒飭小兒毋得詈罵惡言,恐招不祥;又傳臘月廿五日至除夕,灶神上天奏事,諸凶煞俱不用事,百無禁忌,宜人間婚嫁等事;又有俗諺云:「二十七,洗疚疾;二十八,洗邋遢。」,臘月裡齋沐掃除自然也是各家的大事,北方的風俗還要將一年之中吃剩之藥餌拋棄門外,又將所集之藥方,揀而焚之,謂之『丟百病』。這些個瑣碎之事多屬於府中內務,當中除了涉及親朋故舊的婚嫁之事需要隨喜備禮,雷瑾亦較重視,對此亦會稍加過目之外,其他諸如送灶神上天言事之後掃除祠堂屋宇,糊裱窗戶,貼彩畫剪紙,還帳目,送節禮,謝先生,助親友,饋炭金,整齊祭器,擦抹什物,蒸糕點,調羹飯,治祭品,擺供獻,雕茶果,懸天燈,掛琉璃;祀祖、祀神、接灶的一些必要準備,還有貼春聯、掛錢,懸門神等事,自有奴婢下人們依照府中規矩章程忙活,也不用他多操心,最多也不過是吩咐一聲督促一下罷了。
到了除夕更盡之際,中土的風俗是家家到時要散黃錢及金銀錁錠,比如有小兒輩來叩拜辭歲,長輩就要賜以宮樣荷包為答禮,內盛金銀錁子壓歲。家家香爐內焚松枝、柏葉、南蒼朮、吉祥丹。帝國北方的風俗,除夕更盡之時閤家還要吃葷素細餡水餃兒,內包金銀小錁子,吃到錁子者,主其來年事事順利。至於除夕之夜,高燒銀燭,暢飲佳醪,坐以待旦,以兆延年,名曰守歲之風俗,則中土之南北都是一樣的了。說到象平虜侯府這樣的貴胄豪門,過年的風俗雖大多與平民人家無異,但需要備辦採買的種種年貨以及奢侈的做派,卻又是平民人家所難以想像的,樁樁件件也都要預先算計安排妥當,免得到時慌迫忙亂,而且其中有些事原本也是需要雷瑾點頭首肯的,但在甘霖六年的這個歲尾,雷瑾卻無暇對之多作理會了。
在這個臘月裡,駐蹕於陪都的雷瑾不僅有平虜侯府和雷氏家族內部的一系列祭祀禮儀需要他參與或者主持,西北官方的多個祭祀大典也需要平虜侯到場主持其事,宣讀祭祀之文,旌表忠良貞烈。總之,雷瑾在臘月裡雖然盡量不理會那些瑣碎家事,也難得有多少空閒,反正在軍國大事上還是有得他忙的也。
除了瑣碎但是重要的一些內外庶務需要及時處理,甘霖六年歲末的雷瑾還要決斷許許多多軍國大事。西北幕府向南侵攻的大方略已經從一東一西兩個方向逐次展開,在南下攻佔和爾木斯這個出海口之後,西域方面的平虜軍一旦徹底完成對和爾木斯的穩定佔領之勢,並完成對薩非伊朗帝國方面的守備防禦部署,同時在黑海沿岸,通過放緩進攻奧斯曼突厥帝國的策略,達到以之牽制薩非伊朗部分兵力的目的,那時候平虜軍伺機東進莫臥兒帝國之勢也將難以避免;而在莫臥兒帝國以東的緬國,西北幕府方面的滲透目前為止也相當成功,內訌分裂的緬國將難以對抗西北幕府的壓力,西北方面或將以此為前哨逐步西侵莫臥兒帝國,這在不久的將來恐怕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整個西北治下軍民,都在為想像當中的采邑封國、食邑封地而瘋狂,戰爭的步伐只有更快而不會更慢,就是雷瑾也難以抑制這種**了,何況他也根本不想抑制,因為魔鬼一旦出籠,再想要給魔鬼套上韁繩那幾乎就等同於螳臂當車,這樣吃力不討好的傻事,至少雷瑾自己是不會主動去幹的,造勢、借勢、因勢而為才是他的拿手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