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風起滇之南(2)
三日之後,東吁王因酒醉而薨的消息不脛而走,不數日間已經傳遍緬邦甸;差不多也在這個時候,王叔莽應昌被刺而逝的消息也被緬地各個階層的人所知曉。一前一後,兩位王族的大人物相繼喪命,緬地大為震動,形勢為之一亂。
一時之間,謠言蜂起。
有謠言說,東吁王他隆忌恨王叔莽應昌勢大難制,這才命人行刺。
又有謠言說,東吁王他隆是被人謀逆而死,王叔莽應昌乃是幕後的謀主。因為王廷早有意圖削藩,抑制豪強兼併,王叔莽應昌不願束手就縛,故而買通王廷侍衛投毒。
也有謠言說,王叔莽應昌覬覦王位已久,而他隆又年富力強,莽應昌怕自己年老等不及了,故而處心積慮收買王廷內賊以毒殺他隆,根本不是因為王廷意圖削藩的緣故才暗中謀逆。
但另外的謠言則說他隆並非被人謀逆毒殺,乃是虔心向佛,功行圓滿而成佛西去。
又有人說,乃是先前被他隆所驅逐的波圖加人捲土重來,謀害了東吁王。
至於將懷疑的矛頭指向強大的西北幕府,這種說法也是有些市場的。
諸般種種的說法,不一而足。
甚囂塵上的謠言,也許荒誕不經,卻也有不少人相信。因此在東吁王他隆、王叔莽應昌死後不到半月,緬邦甸就開始動盪不安,亂象漸現。
東吁王薨逝之時還屬於壯盛的年歲,尚未立儲,卻是死得乾淨,薨得詭異,帶來的後果之一就是王廷之上諸子爭嫡,彼此水火不容之勢難以避免,文武臣僚地方牧守紛紛下注押寶擇木而棲,各有算盤,心腸迥異,日後內訌的禍端便已埋伏;而另外一個後果就是地方上的豪族大酋,以及領兵在外手綰兵權的軍中將領,本來就因為王叔莽應昌的被刺而心生疑忌,十分擔憂王廷的壓制迫害,此時更是一個個擁兵自重,觀望形勢,他日割據自為也是很有可能的。一個國力還算強盛的南藩王國,竟是漸顯四分五裂之勢,離著瓦解之期不遠了。
緬國境內的反叛之火,於暗中醞釀生發,待機而動。
形勢的陡然變化,各方勢力的反應各不相同,但只要其利害與緬邦甸有涉,自都免不了一番忙亂和關注,甚至投身局中積極活動起來以謀求更大的利益。
清溪河蜿蜒南流,沿河兩岸本是荒僻之地。由於中土南來的長駐客商越來越多,商站、貨棧、客棧、飯肆、酒樓、青樓、妓寮、賭坊、寺院、道觀、私塾學堂陸續開張,清溪河沿岸便成了漢人聚居的繁華市鎮,在此常居的緬國人多半是被漢人客商僱傭的幫工僕從。
慈恩道觀東邊,靠近河邊竹林,有著不少飯鋪酒肆,豬、牛、羊、雞、鴨、魚、蝦快火現炒適口充腸,醇酒家釀也能讓人一過酒癮,既飽口福,還花錢不多,大受各色客商青睞。
與緬國人相比顯得高大魁梧的西北漢子李虎,在中午時分匆匆進了『江南春』飯莊,這處卻是彌勒教暗中的產業。
李虎是彌勒教龍虎大天師李大禮的眾多義子之一,曾經隱秘身份投靠於西北名門皋蘭派中,卻是皋蘭派的外堂香主之一。當年西北叛亂,李虎牽涉其中,遭到內務安全署以及皋蘭派的事後追查而存身不住,不得不隱姓埋名舉家遷走。其後,彌勒教歸附西北幕府,李虎這才重新露面,但西北地面無論如何是待不下去了,不久即南下緬國安身立命,重操舊業,再開『有麝齋』以為掩護,致力於彌勒教的擴展。(事見第二十二卷『變亂前奏』第六章『密謀顛覆奔波忙』;第二十五卷『風水』第五章『百折不撓歷劫難色心勃勃』等)
彌勒教李大禮這一系,被平虜侯強令修改教義教範儀軌之後才允許其作為佛教沙門的分支流派公開立教傳道。(新)彌勒教倒也知機,竟是從此改弦易轍,將雲南、緬國、印度、西域作為其立教傳道、招納信徒的主要方向,極力配合西北幕府的擴張和滲透。如今在緬國境內,新彌勒教的根基已經紮穩,不僅擁有相當多的漢人信徒,還招納了許多信佛的緬國人皈依信奉,影響力可是不小,潛勢力雄厚。
作為(新)彌勒教在緬邦甸擴展教務的暗子中堅,李虎在教中的身份也是相對隱秘的,教外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人並不多。他手底下自有一套班底,等閒不用親自出面,李虎今日在『江南春』秘密會面的也儘是他彌勒教中的要員幹將。
後院花廳之中,龍虎大天師李大禮一脈的李氏一族骨幹濟濟一堂——
龍虎大天師李大禮當年收養的義子李照、李顏、李文炳、李文耀,義女李碧瑤都已在座(事見第二十二卷第六章;第二十五卷第五章等)。
李大禮之長房長孫李越也赫然在座。(事見第二十九卷『戰火』第四章『禮曹會彌勒都督問洛陽』)
今日與會之人當中,最後一位抵達『江南春』的便是李虎,算是來遲了,但即便是大天師直系血裔的李越也沒有什麼久等不悅的臉色表露出來——李虎有著良好人緣,待人接物的手腕高明當然是一方面,但李虎在教中的資歷、功勞、勢力、人脈、傳承、修為也是沒人敢給他臉色看的重要原因。李虎本身修的是『彌勒轉生訣』,但也得了鮮少外傳的李氏『六如訣』傳承,而且皋蘭派心法修為也頗為深厚,他一人而兼有三家之長,且又得到龍虎大天師李大禮這等大宗師的指點,三家融會貫通之後,修為在新彌勒教中也是少有敵手,加上他在教中的資歷、功勞、勢力、人脈等等也都是一等一的雄厚,誰願平白無故掃了李虎的面皮,給他臉色看呢?在座的幾位,都是胸有城府的精細人,又不是那等沒眼色的人,『一家人』自然和顏悅色,再有什麼不快也得藏著。
人齊上菜,自家的產業倒也快當,碗兒盤兒須臾就擺放齊整。
各色菜餚品類不須一一細說,其中最可稱道者,便是『脆鱔』,物美價廉。魚一端上來,飯莊的堂倌即用草紙合起來雙手一壓,客人把來下酒,迸焦酥脆,鹹淡適口,極是好吃。這菜本來是帝國江南淮揚一帶吃早茶,下酒拌乾絲兩相宜的佐餐之物,『江南春』在緬國做生意,卻要顧著漢人客商的口味,倒與帝國差不多少。
另有一味菜品,卻是醉蟹。緬國清溪河所產本地大蟹,肥腴鮮嫩不亞於中土江南的陽澄湖名產。把那大蟹一雄一雌草繩紮緊,上秤一稱,正正十六兩的一斤『對蟹』,尤為名貴。本地漢人醬園拿酒做醉蟹,一壇兩隻,膏足黃滿,濃淡適度,下酒自是妙極。
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一干李姓人氏直喝到酒酣耳熱,方才喚了飯莊堂倌另上茶食,慢慢聊些閒話,說些教中事務。
話說彌勒教在緬國王族陷於混亂之際,已經迅速行動,著手部署,要趁著緬地動盪的時節,將彌勒教香軍改頭換面,以護法、標客、莊丁、家人、夥計等等身份掩護,重新編組起來,一心要在西北幕府的南邊方略中牢牢佔據一席之地。他們這些主事之人已經將緬國視作新彌勒教立教傳道的根基之一,絕不允許肥肉旁落。
李越、李虎、李碧瑤這些新彌勒教的核心骨幹,對緬國當下的亂局,也各自有些揣測。莽應昌的被刺、他隆的突然薨逝,為新彌勒教的教務擴展帶來了重大的契機,他們也敏銳的抓住了緬國內亂的機會,但是對整個局面的未來趨向把握並不清晰。他們也是想藉著聚會,好生合計合計,看看下一步應該怎麼辦,眾人拾柴火焰高,群策群力的道理誰都懂不是?
其實在座的這些李姓人氏,各自也有些私心小算盤,都想爭取立下一份大功,以便在緬國為自己謀取到一處可以世襲且實領的采邑封地和相應的世襲爵秩,攢下富貴傳諸子孫的心思大概是誰都會有的心思。從雲南經略府、雲南鎮守府中傳出的若干風聲,不由他們不動心——雲南經略府帳下的東行營、西行營,其提督將帥基本上都是前彌勒教出身,想讓他們稍稍透點口風並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
其實說起來,除了西北幕府在甘霖六年以前敕封給臣僚部屬的那些采邑和食邑以外,在甘霖六年以後分封的采邑、食邑,只要是西北方面以官書契、委任狀、敕封紙、(采邑)食邑文牘等官給文牒正式承認的實領(半實領)世襲封地,其實多半都分佈在官方力量鞭長莫及的蠻荒異域,比如北疆的嶺北蠻荒,西域的苦寒荒僻寥無人煙之地,而且這種實領(半實領)世襲封地的田畝通常也都不會太大。但凡官方可以看顧過來的地界,大多數的敕封領地,現在都已經是那種不能實領的世襲食邑或不世食邑,即所謂『名義』食邑。名義食邑所謂的百戶千戶萬戶,雖然說不上是『虛封』,但受封者也就是食邑名義上的領主。這樣的領主對其食邑領地上的居民,通常並無多少實際上的領主權和轄治權,至於食邑領主私人所有的家僕奴隸則又另當別論,食邑領主對食邑領地唯一的權力就是監督其該得的食邑租稅不被任何衙署以及任何個人貪污截取。當然例外的情形也有,某些世襲或者不世襲的食邑領主,也可能對食邑上的居民合法擁有不完全的領主權和轄治權,但即便是這種不完全的權力也必然受到官府衙署的限制、監督、約束以及審察和監視,而且根據敕封之際君臣簽署的采邑(食邑)契約之規定,西北幕府還有權依據雙方訂立的采邑(食邑)契約,在某些情形之下永久剝奪食邑領主這點並不完全的權力,但其食邑一般並不受此影響。當然,西北治下所有的采邑、食邑,不管是實領采邑還是『名義』食邑或『虛封』食邑,也不管是世襲還是不世襲,都必須每年向西北幕府繳納一定貢賦,這是西北治下特有賦稅,有著濃厚的『復古』意味,帝國境內可是鮮少見的。
儘管現實如此殘酷,想要以大功換取實領的世襲采邑並不容易,還是有許多人夢想著有裂土封疆的這麼一天,哪怕是降格以求的食邑也好過普通的田舍翁;儘管在西北做純粹的地主比獲取采邑、食邑容易得多,簡單得多,但采邑、食邑所擁有的那份榮耀以及減稅、免役等若干連帶特權卻不是區區的地主就可以比擬的,也就難怪世人羨慕,而新彌勒教的這些李姓要員也要為之動心了。
在座的一干『兄弟』『姐妹』,雖然都姓李,各自的心思卻未必都一樣了。
「他隆不死,緬國內亂難起。」
帶著陰森殺氣的聲音,與龍沙清秀的相貌毫不相稱。
軍帳當中,油燈搖曳,昏黃一片。
雲南的冬天,雖然氣候還算溫暖,但山中還是有些冷,厚厚的毛氈並不能擋住所有的寒冷。
這時距離東吁王他隆的突然薨逝已經有一月有餘,緬國亂局愈演愈烈,形勢躁動不安。
為了以防不測,雲南經略府合議定計,調兵遣將備御南邊,除了王金剛奴、孟化鯨領率的東行營,韓太湖、唐雲峰、邵福領率的西行營陸續向南開拔以外,明石羽麾下的苗瑤軍團,陳好麾下的山地追剿軍團,也從曲靖府南下,進駐車裡軍民府、景東府鎮沅府、威遠州、普洱城等處水陸關隘要地。
身在苗瑤軍團大營駐地,龍沙這位巫門三十六脈中鬼靈一脈苗疆野麻嶺出身的年青一代高手,就這樣不管不顧的將他在緬國做下的驚人勾當說了出來,直白無隱。
野麻嶺的大師兄麻無鬼不動聲色,打量著相貌清秀溫文的龍沙,哼了一聲:
「龍沙,這是師尊的意思,還是你自己的意思?」
龍沙聞言反問:「我自己的意思,怎麼啦?」
麻無鬼合上手邊的公牘,正色說道:「龍沙,你可知道,他隆一死,緬國立時爭權內亂。如今緬國他隆所生諸子,紛紛遣使西北,翼求西北援應,其中干係非小,你怎可妄自揣摩軍國大事?莽應昌被刺,不會也與你有關吧?」
龍沙笑道,「大師兄,你也太看得起我龍沙了!莽應昌被刺的事情,與我可沒有一點相干。那東吁王也是命該如此,誰讓他當年斬草不除根,留下後患來著?我不過是順水推舟,幫了朋友一把,教了他一個下毒的法子而已。而且,我這朋友報了血海深仇,覺得生無可戀,也都自行了斷了。」
「哦?」麻無鬼依然平和沉靜,追問道:「什麼血海深仇?你的朋友又是怎樣自行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