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風起滇之南(1)
路通山頂,橋架橫雲。
千千萬萬奴隸,在榛荒險峻,山川阻困當中,開山築路,硬是用人手用血汗開闢出雲南一省的驛路商道。
騾、馬、牛、車,還有腳夫和大象,盤過無底的黑澗,越過冷寂的山陰,來去匆匆輸運商貨,氣喘吁吁而汗水淋漓。沿著茶馬古道修築拓寬的官馬驛道上,茶葉和鹽巴,絲綢和瓷器,上山下谷,翻山越嶺,向西,向北,向東,向南。
馬鈴叮咚。
山樑上緩緩移動著一串黑點,那是馬幫在趕路。
趕馬人仡葉丹,擦了把眉梢眼角的汗珠子,帶著金陵腔的雲南官話,吆喝著馬幫的夥計:「到前面驛站歇腳,趕緊的——!」
轉過山腳,馬幫在驛站附近歇腳,人聲頓時喧鬧。
仡葉丹也不管那些,只取出酒葫蘆坐好,順手從樹上扯片大葉子,解下腰間小袋,兜底倒出一堆蠶豆大小的石頭。趕馬人低頭吮一嘴石頭嘬一口酒,石頭隨手又丟回袋裡——趕馬幫,路上要有口酒祛濕解乏、舒經活血。這一袋鹽炒油浸的石頭,不怕雨淋日曬,正好補充鹽分,避免趕馬路上出汗虛脫。油鹽就是趕馬人的下酒菜,石頭不過是他盛菜的器皿。
瞟了眼驛站外的一溜兒茶棚,稍稍遠處儼然已經成為市鎮的舊時小山村,仡葉丹很有些滄海桑田的感覺,以前哪有這些啊,也只有他們這些馬幫客跋山涉水,年年月月在沒有路的地方踩出一條彎彎曲曲的路;現在官修驛路一通,就不止是他們馬幫在這條路上奔走了,四方商賈,軍士,走卒,僧道,奴隸,都蜂擁而至,許多亙古蠻荒已經成為人煙輳輻的集鎮。
茶棚外的馬樁上,拴著不少大理馬,也就是外省人所謂的『雲南馬』、『滇馬』。
仡葉丹趕了十幾年馬幫,見過的良馬可是不少,塞外韃靼的口外蒙古馬,河西的涼州大馬,青海一帶安多、朵甘的松番馬、青海驄,都算是不錯的戰馬和坐騎。
塞外韃靼的蒙古馬,粗壯結實,抗寒耐凍,驅馳持久,適應粗飼,乘、挽、馱皆宜,北方戰馬十有七八是其種裔。
河西地面的涼州大馬,西陲青海一帶的松番馬、青海驄,高大結實,尚餘大宛天馬血脈,也是優良戰馬。
但若說到負重馱貨跋涉山地,那些北方良馬卻未必是最佳選擇,反不如雲貴川本地所產的馬、騾,比如滇馬、川馬。
雲南布政司的大理、騰越(騰沖)一帶,唐宋之際屬於大理國地界,江河縱橫,草甸眾多,所產『越賧駿』以善著稱,亦即如今俗稱的大理馬、滇馬。滇馬體小而肌健,耐力頗強,雖然跑得不算快,但很適應雲貴川山地險陡而路滑的山道,往返萬里,跬步必騎,馱負且重,未嘗困乏,不僅得到眾多馬幫客的衷心喜愛,駐防雲南的銳士軍卒、往來緬邦甸的標客也多用雲南滇馬為坐騎馱畜,圖的就是翻山越嶺使得順手,而北方素稱優良的口外馬、涼州馬、青海驄在這南蠻山野地方,卻是遠不及本地馬好使。
仡葉丹瞄了眼茶棚當中大聲談笑的幾個精悍壯漢,顯然馬樁上拴的滇馬中就有這些標客的坐騎,他們隨身攜帶刀、斧、標槍、籐牌等兵器,仡葉丹甚至還注意到三名標客帶的手銃,以及坐在標客附近吃東西的二十幾個夥計打扮的商行中人。他估摸著,這些標客就是某個商行僱傭的。
來路上人聲喧嘩,仡葉丹回頭望去,卻見得一支人馬壯盛的遠行商隊到來打尖歇腳,隨行的還有一支四十多人的標客隊伍。
仡葉丹打量了一番,尋思著這條驛道上,湧向南方的軍人、標客近年越來越頻繁的出現,而南下的彌勒教徒也越來越多,恐怕不是個好事,莫非有什麼大事情即將到來?但他現在卻依然懵懂,多方打聽卻也不知其中隱情。
這可怎生是好?仡葉丹心中有些焦慮而迷茫的情緒,不由狠狠抿了一口酒。
四面青山,城在江濱。
船桅靜立,霞光雲影,山村一旁,江水灣灣,匯入黃昏,遠處遙遙可見喧囂的邊城市鎮。
馬幫進了普洱城(今普洱市思茅一帶),舉目所及,一片忙亂囂動,南來北往,車馬成群。
官廳衙署,各部各衙各軍的揭貼紙柬木牌貼滿掛遍,『某府某縣某鄉某村某官某吏去往某地某處某衙署』,『某府某縣某鎮某裡某坊某軍官某銳士某軍卒於某月某日去往某方』,『某某尋找同鄉某某,現住某某客棧,某月某日動身往南』,『某某,俺去緬邦甸某地,預計十五日可到某地,你可於某月某日在某處尋俺,過期不候』等等之類,人過留跡,路過留痕,方便彼此尋找,不外如此而已;
客棧旅舍,大小新舊,奇形怪狀,到處都擠滿了南來北往的人,自也少不了各式各樣過客所留的揭貼、口信;
騾馬店外,黃昏時分,都已客滿;
賞金會館,三教九流,標客劍士,絡繹不絕;
各方的飲食,各處的口音,各色的衣裳,各省的行旅,一方邊城市鎮吞吐著千軍萬馬。
只有幾個工匠店舖門首,一兩個老工匠,坐在門邊慢悠悠雕鏤著花紋,在竹器、木器、銀器、錫器之上雕出蟲鳥水雲。
自遠而近,一隊草鞋竹笠的軍士兵卒整齊的經過大街,府城中的旅館、茶肆、澡堂,到處都安插有軍卒士兵。
廊簷之下放了木桶木盆,旅客行商洗腳拭塵,及早睡下,及早起身。
馬蹄,車輪,鞭影,飛塵,軍隊,行人,南來北往……
普洱城以下的瀾滄江等三條水道,疏浚了好幾年,目前還遠未完工,不過已經承擔了雲南通往南藩諸國大半的客貨水運,這地方不熱鬧才見鬼了!
趕馬人仡葉丹這一天的晚飯,也吃得很不安生,愁上眉梢,滿懷心事,他得為馬幫的二三十號人負責啊,回去少了誰家的人,他都不好交代的也,還別說那些燒埋善後之事了。馬幫裡的人,最好都是一個個平安無事,順當賺錢回去養家。
他現在只擔心南邊的時局不穩,一路之上軍人、標客隨處可見,而且越來越多,這可不是什麼好現象!
看來得托人向巡捕營申請些弓弩火銃,以防萬一。
隱隱嗅到了一點血腥氣的仡葉丹,暗自思忖著,盤算著。
進城的『官道』上,儘是馬蹄、車跡。
這時幸好不是緬邦甸的雨季,否則車馬過處,泥水四濺,路上行人就得遭罪了,少不得腳下躲閃,幾步一跳,活像滑稽的猴子。
血泊……
離城不到十里的商驛館門首,滿地血腥。
漢人商賈集資修起的所謂『商驛館』,富麗堂皇,就是緬人的高官權貴來往出行也願意在此住宿下榻,好生受用一番——南藩緬地『東吁王』他隆的親叔叔莽應昌據守一方,位尊權重,這次從緬京返回封地,看看離著封地已經不遠,便下榻在商驛館,卻是因此而遭遇到莫名其妙的刺殺,兇猛而決絕。
塵土與血水混在一起。
護衛武士亂髮與污血粘貼在一起,四周是淒慘的死亡、浩劫一般的場景。
戰袍破碎,鐵衣殘損,武士的的最後尊嚴蕩然無存。
雙目中燃著憤怒不屈的火花,金鐵迸濺,頑鐵斷裂,刀劍嘶鳴,雷擊電閃……
刀光似電,毫無顧忌地撕裂人體,流瀉而入,穿越空隙,出沒血肉,頭顱拋飛……
銳嘯破空……
暴雷震動……
仆倒在地的武士胸骨盡折,內腑必定是一團糟。那一瞬間,拔刀衝來的武士,被人重重的在左肋後側一擊,力可摧山的狂猛勁道倏然一吐,肋骨瞬間折斷凹陷,斷骨如同鋒利的匕首刺入心肺,他又怎生能活?
另外兩名武士,拔刀不夠迅速,刀還未完全出鞘,耳門上各自挨了沉重一擊,頭顱在重手法的猝然一擊之下即刻碎裂凹陷,閃避的機會都沒有。
商驛館的門首,二十三具屍體橫七豎八,斷頭殘肢慘不忍睹,血泥塗地,血腥無比。
悍不畏死的刺客們殺人如刈草,挾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眼瞳中燃燒著陰森的地獄幽火,喊叫著衝殺,但是被武士們奮勇攔截。
王叔莽應昌緊握著刀柄,壓下了卡簧,但手在微微顫抖,雖然在武士的保護下他還算鎮定,但畢竟不是那種經歷過生死血腥的人,地位尊貴,手握權勢的王族貴胄一方諸侯,真到了生死關頭,依然緊張慌亂。
這時,見到自己一方的武士已經漸漸佔據上風,莽應昌發出一聲獸性的怒吼,長刀出鞘,刀上鑲嵌的寶石,映出懾人的光華。
針對莽應昌的刺殺,似乎失敗就在眼前。
一隊身穿盔甲的武士排成一個陣勢,對著商驛館門首直插過來。
他們一律身穿緬軍衣甲,冷酷銳利的眼眸不帶任何情感。大約五十人左右的隊伍,步伐整齊,訓練有素,整個戰陣散發出強烈的殺氣,這是莽應昌府中的衛隊趕到了。
一時之間,莽應昌的武士們為之氣勢大振!
鬼魅一般的刺客潛行於屋瓦之上,如同蹦竄在屋頂上的貓,只是一團黑影。
行止。
逗留。
停頓。
兵器出鞘,劃出弧光……
一口長劍,直貫而下……
劍身閃耀著美麗猙獰的龜背鍛紋,糾纏著符咒也似的鳥篆……
長劍彷彿在飢渴地歡叫……
貫穿頭顱,刺破堅硬的頭骨,割裂喉嚨,沒入胸腔,止於搏動的心臟。
勁氣爆發!
噗嗤拔劍!
血線一縷,沖天而起。
表現一般的刺客們,在莽應昌的最後時刻,用他們誘惑性的決死攻擊,為鬼魅一般的劍客打開了絕殺莽應昌於頃刻之間的大門。
出場只有一剎那的鬼魅劍客,在一次呼吸之間,就徹底絕殺了莽應昌生存的機會和希望。
刺客們在最後時刻,是可憐、慘淡而糟糕的——刺客死了十七人,幾乎全軍覆沒。然而,局面這樣的慘淡,最後竟然讓莽應昌的反擊希望化為泡影,並且因此而送命在鬼魅劍客的劍下。看到援軍趕到而放鬆了警惕的莽應昌,想來是死不瞑目了,他看到了生的希望,卻被鬼魅劍客神兵天降一般的猝然一擊,殘忍的剝奪了他的最後一線希望,就此一命嗚呼。
成功的刺殺,有時候是需要一點糟糕甚至慘淡的表現陪襯的。
東吁王行宮。
這是一處殿閣弘麗的所在。
行宮當中,今夜此刻開列筵席,鋪張炫目。
賓主列坐,美姝環侍,佳餚紛獻,烹飪精美。
主人佳賓,縱飲甚歡,盛會空前,絲竹之聲,響徹殿堂。
東吁王他隆治國理政的手段相當不俗,也是經過多年的東征南討,戡內亂,平外患,方才有了今時今日的歌舞昇平。他雖然不是酒宴無休的昏庸君王,卻也並不一味勤勞國政,今日緬國佛節宴會上一高興,自然不免多飲幾大杯。產自中土大國的『劍南燒春』確屬佳釀,縱是不好酒之人也會有貪杯的時候,於是乎東吁王這晚便是酩酊大醉了。
東吁王這一醉,卻是樂極生悲,從此再也沒有能甦醒過來,西歸極樂去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