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家/國(1)
陽光透過窗欞,斜照織錦屏上。
夜合、阮玲瓏、雲雁等一干妾婢,或站或坐,正拿著各家字號匯總的四柱龍門帳冊翻檢盤算,也有幾個湊在一堆說著什麼,一派衣香鬢影語聲悄的景象。
平虜侯夫人孫雨晴蜷在寬大的胡椅上,擁著羊絨褥子,手執一卷書閒閒翻看。暹羅白貓就伏在她的腳邊,瞇著碧綠的眸子,慵懶而愜意。
檀香裊裊,河中直隸府行館一片幽靜。
「如今西北取消了其他大錢莊大銀號印行鈔券紙幣的權力,只特許元亨利貞大銀莊一家代為印行西北幕府自己的鈔券紙幣,而金銀銅鑄幣則仍許其他資本雄厚的錢莊銀號直接參與融鑄,譬如帝國五大錢莊駐西北的分支行號等等,但要求各家鑄幣的形制、規格劃一,且需按銀錢總署的要求參與『競投撲買』、繳納鑄幣稅賦和通貨押金,同時報備鑄幣細目。因此除了元亨利貞大銀莊之外,其他各家錢莊銀號以及各處資本雄厚的當鋪、銀庫、金融爐房、商號,想要發行鈔券紙幣,就只能以抵押的方式向元亨利貞大銀莊借領鈔券。」
阮玲瓏一邊翻看帳冊,一邊給幾位美貌妾婢分說西北銀錢業的一些概況和底細,這幾位是新近從平虜堡抽調過來,分派進入孫氏銀庫行、『元寶』鈔券票號去協理監管銀錢鈔券事務的人選,職責相關的阮玲瓏自然責無旁貸,要負起她們履新之前的指導之責,吩咐一些注意事項。
平虜侯雷瑾獨霸西北,平虜侯府藉著得天獨厚的割據之勢,將本作利,如滾雪球,已經將侯府名下的農牧工商諸般產業,滲透扎根到西北幕府治下的每一個角落,並且每時每刻都還在繼續擴張壯大,影響力之深厚,無與倫比。如此龐大的聯合大商團,已經不是『官商』,也不是『皇商』,而是地地道道的『霸商』,壟斷並且獨佔的商界大帝國隱然已經成形!
經營著這個商界帝國的人,有的是平虜侯的家臣、傭僕,有的則是雷氏家族的親戚,還有的是孫氏家族的親戚,也有的是平虜侯的世交故舊或者門下幕賓、清客;而直接督察監管著這個商界帝國的人,卻往往是出自平虜侯內宅的妾婢和家奴,當然也有一些是平虜侯的親信或者門徒、老部下。
雷家是世家勳貴,孫家也是官宦豪族,又不是且耕且讀的書香門第、士林清流,向來並不以營商言利為恥,只要老老少少的主子爺們不是自己親身出面操持工商之業,就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或者她是某某商號某某商社的財東、股東、合夥人,也沒人能/敢拿這個事當面來指斥什麼。話說當年熹宗皇帝還在宮裡做木匠活呢,天下士人不也拿皇帝沒有辦法麼?
當然在私下裡,諸如平虜侯『與民爭利』、『興販牟利』、『仗勢豪奪』的議論總是無了無休的,只是暫時還沒有什麼人敢於公然挑明這點,平虜侯『血腥』『殘暴』『冷酷』之名,還是頗有些威懾力的——最近的例子就是三次下令在黑海諸要塞堆土封屍築『京觀』,前後阬(坑)殺數十萬奧斯曼突厥兵卒,佈告四方,威懾不服,以儆傚尤!。
侍妾雲雁、錦兒、挹雪幾位,此前也時有被委派出去巡視諸般農牧工商產業的經歷,勾當錢谷出入、稽核來往帳目的差使也沒少做,經驗總是有些兒的,這刻則湊作一圈,對幾位剛剛委派了巡察職司的妾婢,小聲兒提點她們在巡視監管各地下屬行莊商號時候的一些注意事項。這也算是平虜侯府府內的『公事』,雲雁、錦兒、挹雪等幾位也不怎麼藏私,輪流著將自己的監察稽核經驗合盤托出,『一家人』總要一致對『外』不是?
「……這『灌溉社』,按田地受益面積集資招股,合夥置買器械,僱傭人工,抽水灌田。這些都要按照公議章程收取費用,每畝出錢若干,治水治旱兩便,田廬賦命攸關。因為一家一戶難以措辦,所以如果本身不是大農莊的話,限於財力有限,就必須各家各戶一體集資招股才能成事。」雲雁笑著說道,「下去巡視的話,農莊的器械、工價、錢谷、田畝、水渠,也不必一一親自去看,自然有得力的人查核,只要察言觀色,不要被人蒙騙了去也就罷了,多留心就是。」
碧眸雪膚的錦兒,接著話題兒說道,「灌溉社於農牧上是緊要的,不過還不止這樣。現西域一些地方,就有一村一寨一族聚居的西遷移民,合力興辦『農業社』『農務社』;也有的,是由有一定實力的人出面,集資招股,興辦『屯墾公社』『墾牧公司』『墾務局』。因為地廣人稀,犁田、偃草、灌水、沃肥、烘種、漚肥,力求節省人工、牛工,多以器械為勝,下土快出,而本半功倍。有財力雄厚的,還辦起了試驗場和農務學堂。
大農莊,重要的部分是『種子田』,再就是選種法,這兩樣必要小心查訪;其次是『種畜場』,農田耕犁,宜得良畜,一應牛馬雞豚,須命得力之人一一查驗;再其次,觀氣候宜有專人,這個另有考核之法,就不說了;農具製造,凡是人力、獸力、水力、風力所用之農具器械,應謀農器之改良;農莊土地出產之糧食、棉花、苧麻、油菜、紅花、藍草等諸般作物,如能就地雇工驅奴加工農產販賣獲利,制靛青、紡棉紗、搾油、制酒等等,也都可為之,巡視之時,勾當帳目稽核錢糧之外,也要命人詳察其制度章程,審其用人。
如今是百業待興,雖然說是大農莊大商號,其實很多事項都是篳路藍縷——嗯,是這個詞沒錯吧?別笑——很多東西都沒有跟上,像制種、選種、氣候、農械製造、農產加工、倉儲轉運等等,目前都無法仰求於外,礙難很多,必需自己一一設法自辦自給,工本也大,人力財力都要設法儉省,以免靡費虛耗。眼下也就只能這樣。
大農莊也好,墾務集股公司也好,總之要夠大,工本才可以攤薄。規模大是非常重要的。」
註:在社會分工和市場經濟尚未孕育完善的古代社會,大農莊、墾務公司之類,在農務之外,想要事事仰求於外,(生產資料、生活資料)依賴商品市場的供給是極不現實的。『大農莊』、『墾務公司』在很大程度上也只能在『自給自足』的基礎上盡量專注於初級的農牧副業市場化、商業化、專業化經營,並參與到市場經濟孕育完善的長期過程之中而已,說白了就是相對於小農經濟的『大農經濟』,同樣的自給自足,但具有規模上的相對優勢,並非現代意義上的農業公司。當然你非要認為這就是某某主義的萌芽也並無不可,事實上所謂的『市場經濟』也不過就是『自給自足』的經濟形態不斷在原來的基礎上規模化、擴大化、市場化、國際化、全球化,不斷從小的經濟循環圈躍進發展或者聯接融入到更大的經濟循環圈罷了。
「嘿,聽說,」挹雪插話道,「遼東以北,邊牆之外,密林沼澤,土地肥沃,人煙荒僻,有著大量可以開墾的荒地,又有江河縱橫,灌溉不愁,就是太過寒冷荒僻。遼東的武寧侯不是也建了許多塢堡大莊園麼?好像差不多都用的是奴隸?」
「嗯,塘報上說,有不少奴隸是海天盟的海匪船隊登陸洗劫時擄掠而去的倭人和朝鮮人,然後轉手倒賣到遼東。不過,更多的奴隸,其實還是倭人和朝鮮人當中貪圖暴利的掠奴盜團偷偷掠賣到遼東的。」雲雁接著挹雪的話,說道:「遼東鎮以北,亙古以來,人煙稀少,苦寒荒僻。遼東人口也不算多,而光是遼東邊牆以內尚未開墾的荒地就有不少,如果不是淘金開礦有厚利可圖,遼東鎮用兵圍困偽金女真又急需囤積大量軍糧,遼東也未必會以這麼酷烈的手段驅使奴隸出塞屯墾而自污令名。比如嶺南之地,氣候濕熱,土地肥沃,雨水充足,雖有大量未墾荒地,新設的農墾莊園用的奴隸就少得多。」
雲雁又對幾個妾婢說道:「去年河西幾家大農莊集合資本,開設了肥料轉運公司,專為各家農莊轉運豆餅(大豆搾油後剩下的豆粕壓製成餅狀)、棉渣等等肥料用做漚肥糞田。你們明年下去巡視,記得查看一下出入帳目。
另外,關陝、四川等處,凡是養蠶制種,須由行家驗過,擇其佳者出售。只要蠶種合格,杜絕蠶病,就能夠養好蠶、出好繭、繅好絲。下農莊巡察,蠶桑之事也是重要的,一是桑樹秧苗,一是蠶種選浴,一是蠶桑教習之人,一是蠶桑需用的器件,你等要細看詳察,務要真實確切,不至誤事。」
孫雨晴這時放下了手中的書卷,也不理會一干妾婢在一旁的議論,卻是想起側室萬枝兒在早上時已經在她面前提起過的幾件事,皺起眉頭暗自思量,現在她還是有些猶豫,委決不下。
孫雨晴雖然工書善畫,堪稱才女,卻並非那等詩書滿腹、一點俗務不知的大家閨秀,何況她未嫁以前深受『千面玉狐』的暗中熏陶影響,又主理平虜侯府內宅事務數年,自是深悉手裡有權有錢才是維繫她自身地位穩固的基石,所以誥命侯夫人該管的權力她都毫不客氣地抓在自己手中,儘管一應細務她實際上都交給了自己的左右親信去辦;而平虜侯府名下和孫氏家族名下的許多農牧工商產業也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尤其是西北的紡紗織造業這一塊,誥命夫人孫雨晴那更是當仁不讓的幕後巨擘,畢竟孫氏族人在經驗和人脈上的優勢是他人所難以比擬的。
萬枝兒是姑蘇孫家的陪嫁之人,孫雨晴自然比較放心。想起萬枝兒在早上說起在南邊的印度莫臥兒帝國開辦茶園,制售茶葉,轉輸西洋、塞北一事,孫雨晴一是顧慮印度之地鞭長莫及,難以監管;二是顧慮孫氏族人較為擅長的還是紡紗織造,是否有能力在茶葉經營上插上一腳;三是顧慮帝國,尤其是西北涉及茶葉生意的各大家族、各大商社的反應。因此,要在印度開辦茶園,到底有幾分成算,還得細細思量。但若是銷往西洋各國,正好『和爾木斯』已經落在西北手中,將來利源頗為可觀,結合棉布、生絲的外銷,插足茶葉生意也還是可以考慮的。
倒是萬枝兒說起的另外一件事,孫雨晴心裡大致有了決定,只是某些細節上還委決不下,這就是關於西北皮毛的大生意。
西北關陝、河西之興衰,仰賴於貿易的興衰。以前,西北本地毛織作紡並不如何興盛,帝國境內毛紡織業也只是不大的行當,遠不如棉、麻、絲的織造較為普遍。西北互市以及向外轉輸,過去都以牲畜(主要是馬、羊、牛)和藥材等貨物為主,皮、毛所佔份額不大,但是自從西北設幕,開府武威以來,西北幕府連年征戰用兵四方,對皮張、羊毛需求極其旺盛,加之潼關以東,中原大亂,皮、毛需求也不降低,反有趨盛的勢頭,因此皮、毛生意漸成西北大宗外輸商貨。僅青海地方的安多行省和朵甘行省,一年的外運皮張(老羊皮、黑羊皮、牛皮)就有千餘擔,每擔三百六十張;羊毛則一千餘萬斤;駝毛、羊絨在三四十萬斤左右。再以西北大埠蘭州為例,其轉輸貨物,以毛為大宗,牛皮次之,雜皮又次之,藥材、煙草再次之,每年至少有價值九百多萬『蟠龍銀圓』的貨物由蘭州外運,銷往西北各地乃至帝國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