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二三事(2)
幾年後的今時今日,王文才已經是『刑法曹』下屬的精幹吏員,以功績授三級吏士爵(西北吏士爵共十二級);而李遠現時則是『工曹』胥吏,以功績授二級吏士爵。平虜侯率軍親征黑海,他們倆作為隨軍辦差的長史府事務官吏,也在平虜侯行轅中一路隨行,到了這『谷兒只』要塞。
當值坐衙的兩人,這日手邊雖沒有什麼要緊公事,但等他倆各自忙完公務再撂下公牘趕去食堂用餐,卻已經過了正式的飯點,途中兩個老熟人碰上,自然聯袂結伴,也不消多說。
桌上酒菜碗筷片刻就擺佈齊整,雜役魚貫而來,利索地端上佐餐調味醬料,倒上酒。
李遠這刻卻看桌上,今兒這酒是燙好的黃酒,盛在細瓷杯中一汪殷紅,誘人得很;一隻大陶盆,盛著蘿蔔大白菜粉條燉羊骨頭;一隻陶盤中是手扒羊肉;還有一隻瓷盤子則是香腸兩大截;糟蹄子筋、糟筍各一盤,其餘則是燒豆腐、燒土豆、煎麵筋、干鹹魚、甜醬瓜茄等等。
佐餐調味醬料,無外乎一盞豆醬、一盞紅醋、一盞蒜泥、一碟鹽水而已,不須說得。
鄰座上有人就笑:「今兒卻還豐盛。」
這話兒自是無人異議。不管是二級吏士爵,還是三級吏士爵,在平時也沒有這多葷菜供給,畢竟是在前方要塞,所謂爵職等級在大多數時候也不過是份量多一點,份量少一點的區別,如何精緻自然談不上,味道比那些家廚、館廚的易牙妙手差得遠了。隔幾日便有一日葷,便是對胥吏的優待了,大量肉蛋葷食都緊著供給那些上陣拚殺的軍官銳士們,大家也都好理解。
李遠端起酒杯品咂滋味,覺得這黃酒力道醇厚,入喉下肚便有熱流在體內瀰漫,著實別有風味。
從容舉箸,夾了一塊手扒羊肉放在自己面前的陶盤,拿起小刀,李遠切下一片羊肉,便將來在鹽水中一蘸,蒜泥中一滾便入口,呷了一口黃酒,笑著對王文才說道:「今兒這羊肉味道還不賴!」
鄰座上幾個未趕上飯點的年青胥吏,這時早已經大嚼大喝,過了一輪,這刻聲音漸大,卻是在互相爭論,各持己見。
那幾個胥吏從公服上看,並非『兵曹』胥吏或者軍府的吏員,這刻爭論的卻是軍國大略——
關於西域軍事,他們爭論著西征主戰場與次戰場的誰屬,爭論著平虜軍的突擊方向與牽制方向,以及作戰方略是持久消耗還是速決殲滅。
有人認為西征主戰場應該是北線,黑海沿岸以及大高加索山地等樞紐要地的控制與駕馭,至關重要;
有人則認為主戰場應該是南線,俾路支山地以南的莫克蘭海岸帶,『和爾木斯』,都是兵家必爭;
有的認為突擊方向在南,而北線僅僅屬於牽制方向;
也有人針鋒相對,恰恰認為突擊方向在北;
作戰是持久消耗,還是速戰速決?意見分歧明顯;
僅僅幾個人的飯桌閒談,卻已經是眾說紛紜,各持一詞的局面了。
也就是隨軍胥吏的食堂,因為大多是長史府差遣在『谷兒只』要塞隨軍辦差的吏員,禁令就要寬鬆一些,所以才有這等閒談爭論的情形,其他各處軍府『吏廚』食堂,律令森嚴,軍吏們一向肅然靜穆,無有敢於隨意喧嘩之人。
李遠朝鄰座呶了呶嘴,也未說話,意思就是「你看他們幾個怎麼樣?」
王文才笑笑,搖了搖頭,壓低聲音說道:
「有點年青氣盛。作為胥吏,在軍國大略上當眾顯擺小聰明,孟浪出格,殊為不智。他們總得吃點虧,才能踏踏實實的學會收斂。」
李遠呵呵輕笑一聲,埋頭料理手中的手扒羊肉。
官廚食堂中吃喝談笑的一眾胥吏,自然不知道當下此刻,兩位大人物恰好由此經過,駐足門外,卻是一切都恰好聽在了耳中。
平虜侯雷瑾聽著食堂中胥吏們的爭論,瞅了瞅小雷浩,一笑了之,不予置評。
『世子』雷浩只嘟囔了一句『小聰明啊?』,顯然對此不甚在意。
雷瑾牽著小雷浩悄然轉向,離開官廚食堂,一干侍衛自然也悄無聲息的跟了上去。
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艷中閒。一朵佳人玉釵上,只疑燒卻翠雲鬟。
石榴花紅艷惹眼,斜插在瑪麗雅公主的髮鬢,倍添嬌艷,恰如石榴花迎火而出的嫵媚。
這個北風肆虐的季節,石榴鮮花是一般富貴門第,甚至是皇宮內廷的妃嬪也根本無法想像得到的時樣簪飾,然而瑪麗雅卻能在鬢邊插上了這麼一枝,紅艷一枝露凝香,只能說『妖』氣逼人,不愧是妖宗傳人,總是在人之所不能處,顯出超常如妖的能為。
走上堂來的雷瑾、小雷浩,突然見著瑪麗雅公主在此,表現各不相同——雷瑾淡然從容,波瀾不驚;小雷浩目光一凝,看去行若無事,胸膛一挺,擺出了視若無睹的面孔。
廳堂之上,小火爐上,炭火熊熊,瑪麗雅公主卻是正在烹煮亞剌伯咖啡,濃香入鼻。
父子倆相繼入座,瑪麗雅嫣然而笑,輕抬玉手,提壺代斟,滾燙香濃的異域咖啡傾入白瓷盅,令人精神一振。
瑪麗雅公主在不知道她底細的人眼中,時而高貴典雅,時而古典秀美,時而明艷嫵媚,時而嬌弱婀娜,可謂誘惑艷魅之極。
碧眸雪肌,身材頎長的她,鮮媚豐艷,渾身洋溢著混血美女濃郁的異國風情,卻偏生予人一種內蘊秀雅的感覺,矛盾之極。
她的美、艷、嫵、媚、秀、雅,迷離而感性,攝人心魄。
她猶如一盅異域舶來的咖啡,濃烈而炫目,彌久而不散。
什麼叫誘惑?
什麼叫嫵媚?
什麼叫明艷?
什麼叫秀雅?
沒人可以說清楚,道明白,或在她的一笑一瞥,或在她的一言一行,又或者純粹只是一種感覺。
她的性靈,與眾不同。
艷光深幽的眸子裡,流轉著靈動莫測的智慧光芒。
五官深邃,嬌靨似雕刻一般立體而鮮活,靈秀而高潔,冷艷卻不失典雅。
女人嫵媚的一面,似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簡直是男女老幼盡皆通殺,如此魅惑,怎不傾倒眾生?
雷瑾從容自若的品味著來自異域的咖啡,與瑪麗雅交談閒聊,說著軍國之事,內政得失,土地兼併,商貿贏虧,民生之艱,吏治之難,天上地下,無所不談,東西南北,鉅細靡遺。
小雷浩則靜靜的攪拌著滾燙的一盅熱湯,彷彿天地都融在了這方寸之中,其他之外的一切都可不用多作『理會』,大有壺中日月長,袖裡乾坤大之『覺悟』——列席侍政,從旁觀摩,多聽多看多想多學少說話,也是他的課業之一。
說起來,這異國的瑪麗雅公主,『女皇阿羅斯』國的大公爵,在北方的『女皇阿羅斯』國擁有自己的大公爵領地,即便能與雷瑾聯姻成婚,成為平虜侯大禮迎娶的妻室之一,但也絕對蓋不過正室嫡妻的誥命夫人孫雨晴。
身為平虜侯嫡長子的小雷浩,已經正式冊封為世子,地位穩固的他,自然也就不怎麼擔心將來瑪麗雅這位姨娘的威脅。他自然清楚,他的生母孫雨晴,以及母族『姑蘇孫氏』,都不是無足輕重的存在,不僅在西北,就是在整個中土帝國也都擁有相當的勢力。再則瑪麗雅公主擁有自己的領地和勢力,背後還有著一個國家為後盾,但瑪麗雅公主將來所生的子嗣,還是威脅不到他的地位,這卻不僅僅是嫡庶有別的緣故!
小雷浩雖然擺足一付『我只帶了耳朵來』的架勢,顯得相當之『乖巧』,但是當他聽到父親雷瑾與瑪麗雅公主談到西北,尤其是孫家的棉紗工場時,還是不由自主的全神貫注,專心聆聽著,畢竟這個與他的切身利益相關,若是刻意表現得『漠不關心』,過於矯情,反而不美。
自打孫雨晴嫁到西北,嫁入平虜侯府,孫氏的棉紗工場已經與西北的植棉業、手工織造業、乃至大小不一的機工機戶小織坊結合起來,逐漸成為在西北舉足輕重的一門行業。
西北治下,棉紗工場實際上已經被平虜侯府以及雷氏家族、孫氏家族聯手獨佔壟斷。
當年,因為孫雨晴逃婚,雷瑾藉機狠狠的敲了老丈人孫若虛的竹槓,不但將西北相對弱小的棉布業、生絲業、織造業、錦繡業的觸角侵入東南行市,還將孫氏家族掌握的優良棉種、種植棉花的良法、織工、織機和棉織工場等統統引入西北經營,幾年以後,棉紗工場已經是西北財賦的一大支柱,也安置了不少流民。
孫雨晴雖然時常與雷瑾鬧摩擦、鬧彆扭,但人其實非常聰明,也非常有天分,什麼事只要稍稍用心即能得心應手,雖然經商理財的大小事兒她都隱身幕後,並不願意一一插手,而是交給夜合、阮玲瓏、萬枝兒、香裊、紅絲兒、拂兒等親信之人分別經管,但其中大關節還是心裡有數的。
比如說,西北幕府發動西征,孫雨晴就聽了人的意見,使人在哈密、土魯番、葉兒羌、亦力、蒲犁、烏孫、河中等地方開設『元亨利』字號的『墾牧商屯總會』,若干的『元亨利』聯號商社,帶動了整個西域墾牧商屯和墾牧民屯的蓬勃興盛,使得西域一大批番胡蠻夷改變了身份,或成為農莊佃農,或成為牧場、工場的雇工。西域墾牧區的屯墾開發,不但使六百七十多萬在籍西北人民在短短幾年中移居西域諸省,也使原來缺乏耕牛、農具,謀生艱難的中土流民約兩三百萬眾也陸續移居西域墾牧區,直接促進了西域農牧業的興旺。
「……『元亨利』棉紗廠陸續花費四十七萬銀圓在西北治下的農莊鄉村推廣優良棉種。又捐資數十萬銀圓興修水利,等等。不但促進了鄉村行市繁榮,還保證了工場的棉花供應。『元亨利』紗廠開辦以來,西北西南,手工織造業的原料,機紗取代土紗的趨勢已經不可逆轉,西北土布的質地比前更好,銷路大增。這個,奴家可有說錯?」
瑪麗雅斜睨雷瑾,一付你瞞不了我的神情。
雷瑾呵呵微笑,道:「『元亨利』棉紗工場開辦以來,僅僅銷往印度莫臥兒帝國的棉布,一年就超過十六萬大件,而銷往阿羅斯的棉布也在十萬五千大件以上。鄉村手工織造業的興旺,也擴大了棉紗廠的銷路。棉紗廠與植棉業、手工織造業、織廠之間,互促互進,生意興隆,我西北稅賦自然也是水漲船高,這很好啊。」
「至於——」,雷瑾放下手中的白瓷盅,說道:「『元亨利』在各地的聯號商社捐資協助當地修建碼頭、驛路、民路,也都有其自身的利益在。前年,『元亨利』借撥二十萬銀圓,興造長江碼頭四座。去年,『元亨利』撥巨款相助,不到兩年,就在河中築成民路六七百里,這些道路以後還可不斷向其他地區延伸,並與西域原有的通航水道交織,通達南北,聯結東西。路通則商旺,城鄉聯繫更緊密,『元亨利』的生意也只有更興旺的道理,收購棉花也好,收購和批售布匹也好,都會更快捷,更便利。棉布的織造,棉紗工場、織布工廠再大再強,一頭還得依靠鄉村農莊的棉花等原料以及鄉村行市的銷路,光靠銷往異域外埠賺大錢,一旦市道下滑,難免有受制於人之虞,也不是營商的正道。農工商就是三駕馬車,齊頭並進才能跑得快,跑得穩。」
瑪麗雅嫣然笑道,「說得也是。除了『元亨利』字號的紗廠、織布廠,還有『元亨利』墾牧商屯總會和其他名目不一的農業社、農墾公司、農墾商會。至於『元亨』河中鐵冶,『元亨』河中搾油廠、『元亨利』鹽業社、『元亨利』酒莊、『元亨利』米面碾坊商會,『元亨利』蠶桑染織社、姑蘇繡莊工業社、孫氏紙廠商社、元氏翰墨印書局、『元亨利』藥皂社、『元亨利』船行、『元亨利』車行、『元亨利』轉運社、孫氏通運公行、『元亨利』西域交易公所、『元亨利』貨物公棧、孫氏大堆棧、『元亨利』儲倉,還有孫氏銀庫行、『元寶』鈔券票號,可不都是孫夫人暗中一手操持掌握?
說起來,孫夫人身邊大有能人呢,別看各行各業的農工商字號,表面上比較雜亂無章,其實脈絡非常清楚。」
小雷浩還是第一次從他人口中聽到關於娘親孫氏在工商經營上的作為,這相關的評論自然要聽得仔細些,當下更加專注,屏息靜聽。
瑪麗雅稍頓了頓,又接著往下說道:
「孫夫人掌握的『元亨利』農工商字號,其實都是以棉紗工場、布匹廠、織布公司、羊毛紡織工場、錦繡織造為中心主業。織造業工場在『元亨利』字號中佔到五六成之多,其他商社行號則多是圍繞著紡紗織造業鞏固發達的需要而設立,實際上是棉紗廠、布廠等織造工場的輔助。
『元亨利』的農工商字號,既有紡紗織造的橫向擴張,也有紡紗織造的縱向延伸,兩個方向齊頭並進,互相為用,但紡紗織造業的縱向延伸勢頭較為明顯。
紡紗織造工場,不斷在各地增設開辦分廠,不斷兼併各地的機戶織坊,這是『元亨利』的橫向擴張;同時又有縱向的延伸,棉紗紡織、羊毛紡織和絲綢錦緞對原料都有很大的需求,『元亨利』就開辦了墾牧商屯總會、農業社、農墾公司、農墾商會、灌溉社,開墾放牧,推廣優良的棉種、牧草、種羊、蠶種、桑樹苗,廣植棉花,種草種桑,養羊養蠶,保障紡紗織造所需的棉花、羊毛、生絲等原料的供應,同時也培育了棉紗、棉布、絲綢、毛氈毛呢的行市;為了完全利用棉紗廠、絲廠的棉籽、下腳料、飛花料、渣料以及風車水輪之力、畜力等進而設立搾油廠、藥皂社、紙廠、米面碾坊商會、肥料廠、飼料廠等;又為了進一步提升產品利潤,則有『元亨利』蠶桑染織社、姑蘇繡莊工業社、染織商會、皮革商行、裁縫匠作社、服裝講習社等行號的開辦;為了對織機器械的修護和更新、改進,甚至開辦了鐵冶社、鑄造工場和木作社等等;為了產品、原料以及人員、信件、包裹的運送,便有了船行、車行、轉運社、通運公行等等;為了便利資金周轉,遂有孫氏銀庫行、『元寶』鈔券票號之設;為了互通商貨之有無,牙行之外,還有『元亨利』西域交易公所之設;為了儲存貨物,又有『元亨利』貨物公棧、孫氏大堆棧、『元亨利』儲倉等聯號貨棧倉庫的開辦。
『元亨利』一系的農工商字號,諸業並舉,尤為重視工農的結合,從源頭上確保紡紗織造業的原料供應,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就是衣被天下也不算是妄想啊。
如此行事謀劃,心胸氣魄實非常人可以媲美,非大能之人不能為之啊。」
雷瑾哈哈一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大能之人襄贊其事,不過是本身財大氣粗,做事就與常人不同罷了!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難處,『元亨利』看著表面煊赫宏大,其實這幾年礙難甚多,一樣一樣都得多方設法,不可盡述。能有今日之局面,也算難能可貴,成敗都不足為訓。」
隨從在側的小雷浩,此時卻有些驚訝於瑪麗雅公主的消息靈通,諜探詳細了。孫雨晴與平虜侯府中另外幾位姨娘在工商經營上的作為,雷浩雖然是世子,卻也不是很清楚。瑪麗雅對這些事兒卻像是瞭如指掌的樣子,他心裡不禁有些嘀咕。他知道瑪麗雅的身份特殊,在阿羅斯還有私人領地,手下有一幫家臣隨從聽令跑腿做事那是很正常的,但做到這個份上,仍然讓他吃驚。只是父親都沒在意,他一個小屁孩能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