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二三事(1)
北風捲地,天色陰沉。
「捷報!捷報!和爾木斯捷報!」
一頂棕色氈帽,一件老羊皮襖子,搭著老羊皮的大坎肩,腰別旱煙鍋子的中年報販,挑著貨擔,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沿街而行,一路叫賣著新聞小報紙。
「西征元帥府大軍已克『和爾木斯』,殘敵逃遁,現正追剿中。」
「西征元帥府近日露佈告捷!」
「平虜侯通令!著西征元帥府南下大軍於『和爾木斯』就地駐紮,休整過冬。著西征元帥府即日籌備『和爾木斯』鎮守府事。著幕府參軍蔡伯貫、郭菩薩即日籌備『提督和爾木斯地方水師衙門』事……」
報販子走到街角處,放下擔子,抽出旱煙鍋子,填上煙絲。火折子輕輕一晃,松香起火,短而且粗的紙媒子他也不用嘴吹,手指一彈,立刻點燃了煙絲,便即有滋有味的過起癮來了。
抽了兩口煙,中年報販子精神頭一振,又抑揚頓挫地吆喝起來。
「邸抄!雲南鎮守府職官人選已定,………」
「邸抄!雲南經略府……」
秦玄同恍恍惚惚,走在長安城的街上,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了無生氣。
從報販的身邊經過,他仍然習慣著從袖子裡摸出三枚銅子,順手拿了一份新聞小報紙,卻是《快報》,一疊總有十幾版。
只見這小報紙的頭版,上半部分滿滿登載著商家『告貼』(廣告),下半部分則是近期要聞,有西征動態,「和爾木斯捷報,……」,有軍政要人的活動,「右長史蒙遜會見四川執政雷水平」、「巡撫關中延綏地方狄黑於十一日抵渝」等等。抄報都很簡潔,長者不過兩三百字,少則寥寥幾十字,惜墨如金。如『蒙遜會見雷水平』的新聞,就是頭版最短的一則;而「狄黑抵渝」的邸抄消息,總共也才一百餘字,新聞的關鍵細節卻交代得一清二楚。報紙二版則刊有評話小說、詩詞時文、士林動態、士林軼事、儒學舍近聞、童生試情況等。三版則為商事新聞,諸如商號開業、彩票贏虧、賭賽勝負、撲買、租賃、雨雪、道路、互市、墟集、市價漲跌、暢銷貨品、迎神賽會、大商家動態之類。四版則是長安本地,諸如寺院開光、道場法會、上吊投河、同室操戈、分家析產之類新聞;而五版多為名流士紳、富家紈褲、風月花魁、梨園優伶之流,爭風吃醋之類的新聞;其餘各版面則是一些雜七雜八的事兒,涉及平民百姓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等大小事兒,但是每版都有一半兒紙上印滿商舖的告貼,只有官府在新聞小報上發佈律例、文告的時候,這些商家告貼才會在小報上消聲匿跡一天半日的。有的新聞小報甚至臨時額外加印幾版報紙了事,不肯因為登載官方文告就撤掉商家告貼,仍是照登不誤。
秦玄同怔怔看了半天,末了卻是一聲歎息,一臉落寞的苦笑——想這些還有什麼用呢?自己的報房都已經倒閉了。同行們無論怎麼做,今後都與自己無干了。
長史府對西北抄報行的審批管制,通常由禮曹、農牧工商署、稅課提舉司、印務局等官廳衙門分頭進行審核監管。訖今為止,西北幕府對報館報房最嚴厲的違例處罰也不過是查封或者勒令停業,另外就是罰銀。報館報房的東主以及『總事情』、『編撰』、『探事人』、『包打聽』以及『快腿』之流,各色人等目前暫時還沒有因為干犯禁例而遭遇牢獄之災的例子。
西北民間商辦的抄報行在經過起頭幾年的繁榮之後,現在已經陷入停滯不前的瓶頸,各地報房或是倒閉或是被財勢雄厚的大報房兼併,早已經不復昔日新聞小報如雨後春筍一般競相湧現之盛況。
但凡本人不是文盲,通識文墨又想要閱讀報紙以便及時知曉各類時事消息的人們,總歸就是那麼一些人,官吏、鄉紳、士子、學生、商賈、地主、富戶、閒人、僧道、軍人、戍卒、驛丁、行旅等等。這些年即便西北倡興文教,使得粗通文墨之人有所增加,奈何僧多粥少,狼多肉少,平攤下來,那麼多報館報房要從這麼一點人中奮力爭奪到屬於自己的一塊地盤,從整塊餡餅中分割出可以吃飽自己肚子的那一塊,殊不容易,同業競爭,同業傾軋非常之激烈,報房倒閉、報館歇業之事,時有發生。
西北的抄報行,除了官方的《邸報》、《塘報》,各官廳衙署內部抄傳限閱的「錄報」「牒抄」等等,民間商人印刷售賣的新聞小報紙現在也就剩下《涼州》、《夜未央》、《長安新聞》、《錦城商報》、《重慶抄報》、《快報》、《中土》、《龍旗》、《晨光朝報》等十幾家較大報館,因為發行新聞小報紙的地域比較廣,還能將就生存。其他民間新聞小報都只能局限在各自的一方狹窄地域之中,擴張為艱,只有努力生存,努力掙扎了。
秦玄同開辦的報房,只有一份新聞小報《西京雜記》發行,沒有足夠的人脈和財力,辦了幾年也只能在長安附近州縣打圈圈,難以擴張到更廣大的地域中。報房苦苦掙扎了這麼些年,終於還是撐不下去了,倒閉關張,遣散人員是他唯一的出路。
沒有干犯禁例,沒被罰銀,也沒被查封或被勒令停業,他的《西京雜記》還是在前日倒閉,正式歇業了。這不,他剛剛給資遣散了報房中僱傭聘請的一干執事人等,大傢伙吃頓散伙酒,各奔東西,自尋前程去休。
拋開一腔苦澀,秦玄同將手中的《快報》一卷,邁著沉重僵硬的步子打算回轉家去。
「啊呀,秦東主,你可讓咱家好找哇。」斜刺裡卻是出來一人攔住了秦玄同去路,卻是一身錦繡華服,**一統帽子正中鑲嵌一塊美玉作為帽正,灰鼠對襟的緞面胡袍,金帶鉤革帶圍腰,皮氈長靴,好生奢華。
定睛一看,秦玄同卻是認得這一位,他畢竟是在長安辦了幾年報館,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還是認得不少的。
這攔住他去路的便是現下替平虜侯府管著若干商舖的掌總『經理』胖甫,前古浪驛的驛丞,其女胖氏可是攀著了高枝,平虜侯的妾侍那也算得上金枝玉葉了,據說在侯府中還相當受寵。從平虜侯府日常應用物料的撲買採辦,倒有相當一部分需要胖氏首肯並簽押畫印才作得了數的事實來看,胖氏『受寵』一說,倒也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的。
父憑女貴,胖甫雖然只做過驛丞這樣的小官,但整個西北商界誰也不敢得罪了他,畢竟在胖某人的後邊,站著恐怖的西北霸主平虜侯,站著恐怖的『元亨利貞』大商團,像元亨利貞大銀莊聯號總司、百鑫大當鋪聯號商社、平虜侯府農牧墾殖招商總局、雷氏總商會、雷氏冶鑄公社、雷氏礦冶商會、雷氏鹽業總行、雷氏大酒莊、孫氏棉紡行、孫氏繡莊聯號、孫氏錦繡山莊等等,哪一個不是財雄勢厚的商號?俗話說宰相家人七品官,何況是西北霸主平虜侯?得罪了雷家的人,不要說平虜侯,就是胖甫手中掌總管著的那些商舖,只須略微放點風聲出來,就足夠讓人喝一壺了,誰還敢得罪這麼一位爺?
不敢怠慢,秦玄同拱手作揖,帶著一絲苦笑:「老先生,不知何事需要學生效勞?老先生命人傳個話,小可也無不遵辦的,何必苦找呢?」
「呵呵,」胖甫微笑,直截了當說道:「命人傳話,心意不誠嘛。不瞞秦先生,鄙人前日剛剛受命掌理《龍旗》報館,急需內行襄助。剛巧聽人說起秦先生有意關了報房,另做打算,卻不知秦先生可願屈就我《龍旗》報館的『總編撰』一職?秦先生若肯屈就,其他一切都好說。」
見得胖甫如此之急切,秦玄同不禁愕然,這是哪跟哪呀?
「怎麼?《龍旗》報館——」
秦玄同話未說完,胖甫卻是誤會了他的意思,急急說道:「不僅是《龍旗》,還有《中土》,《晨光朝報》,嗯,還有你手中的《快報》,都已經換了東家。從今往後,這幾家新聞小報,就是我元亨利貞大商團旗下的產業啦。《龍旗》報館將來要是讓什麼《中土》,什麼《快報》比了下去,胖某還有什麼臉面坐在這個掌總的位子上?來,來,來,鄙人已在朱雀宮略備薄酒,設席相待,秦先生務請暫移貴步,撥冗一敘。」
秦玄同這會卻是懵裡懵懂,暈暈乎乎被胖甫扯著就走,他是被胖甫透露的消息可驚著了——胖甫這般的急切,內中或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在。看情形,或與平虜侯府內部的明爭暗鬥有關。牽涉其中,是福是禍,可是難說得緊呢!
『谷兒只』要塞。
行轅官廚食堂(或稱『公廚』。專供吏員就餐的食堂也稱『吏廚』。)
簷下鐵馬,因風而動,叮叮咚咚,十分悅耳。
戰時體例,供給定量。到了飯點,準時進入要塞各處官廚食堂用餐的胥吏,皆是按照各自的吏爵職級分桌就坐,坐滿一桌再一體開吃,一如紅白喜事時辦的『流水席面』,單個人就是多出銀錢也別想比別人吃得更多更好。至於那些忙於公事而趕不上飯點的胥吏,可以延時半個時辰用餐,食堂也可以另外使人送去『包飯』,但份量上並無優待,同樣要記帳到人。
王文才、李遠兩人都未準時趕上飯點,加上這個辰光還在食堂吃飯用餐的胥吏也不多了,兩人因是熟人,也就湊在一起拼了一個桌吃飯,也不管那分桌而坐,各吃各飯的等級規例了。
原籍陝西武功縣人氏王文才,原本是提刑按察行署的吏員;原籍四川彭州人氏李遠,本是四川綿州縣衙胥吏。兩人當年響應幕府徵召,自願遷徙西域地方當差,途中相識於蘭州,萬里迢迢一路同行,卻已是再熟識不過的老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