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父與子(1)
黑海之濱『谷兒只』要塞。
平虜侯行轅。
坐在錦墩上的平虜侯世子雷浩板著小臉,一筆一劃地抄寫著《楞嚴經》,湖筆蘸著徽墨落在毛邊紙上,便是一行行有模有樣的瘦金體小楷,字體嚴整秀氣,卻也不乏鐵畫銀鉤的挺拔幹勁。
雷浩年紀尚幼,還沒到真正進學的年齡,除了雷門世家元老院師範給他安排的那些武技築基功課之外,平時也就是誦讀抄寫一些修行師範順帶著教授給他的童蒙識字課本,諸如《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千家詩》、《急就篇》、《昔時賢文》(即《增廣賢文》),外加一些從《詩經》、《論語》、《周易》、《莊子》、《老子》中截取的篇章,以及一部分漢賦、樂府、唐詩、宋詞而已。只是他築基修行已有數年之多,年紀雖然小小,這腕力卻頗是不弱,揮筆落毫便很有些鐵畫銀鉤的味道,許多成年人的筆力都或有不如他這孩童之身的。雷瑾這番親征黑海,卻是把年幼的世子也帶在行轅之中。這俗話說『子不教,父之過』,既然帶著雷浩親征,平虜侯自然是存了在戎馬閒暇之時教導兒子的心思,就譬如說抄寫佛家的《楞嚴經》,就是雷瑾佈置給『世子』雷浩的功課之一。
雷浩正是小孩愛玩耍的年紀,能夠老老實實的坐著抄寫佛門經書,當然不是沒有原因的。他若是不能按時如數抄寫完畢,便要受到若干懲罰;如果能夠按時如數完成,自然就有若干獎勵——即便是教導兒子,雷瑾行的也是軍法,信賞必罰,沒得通融。
入了冬,夜色總是早早就降臨了。
抄寫完《楞嚴經》的一篇,雷浩在侍從奴婢的服侍下用了膳食,等奴婢給他讀《邸報》,他又胡亂聽了一會,服侍的嬤嬤這時覺著晚飯已經消化了好些,便又提醒他該去師範那兒修行了。
夜已深,月色皎皎,『谷兒只』要塞街巷上幾無人聲。
毫無睡意的雷浩從牆根下閃了出來,偷偷望著街巷那頭,遠遠的一蓬蓬火與煙,進進退退間,瀰漫著肉的香,騰騰撲面而來,安息茴香的氣味是這樣濃烈蠻悍,幾乎令雷浩生出某種奇異而靡麗的幻象,恍惚如暗夜之樂,幾不能抵擋,身不由己之際便已妥協。
雷浩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夜裡偷偷翻牆而出,他的準備充分得很,夜行的行頭,諸如爬牆的鉤抓、軟梯,易容變裝的衣帽靴襪和藥物之類,一應俱全。他小孩子心性,總以為自己一個人在夜裡偷偷翻牆而出的事情,不會有別人知道,所以膽子肥得很,完全沒有白龍魚服的憂懼和擔心。
他知道在街巷那頭,有許多通宵烤東西吃的夜市攤販擺賣,『巡夜』的士兵,『下夜』的奴隸,『值夜』的官吏,甚至要塞中寄籍的商人和工匠,以及形形色色的賞金客,都會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找些東西吃,順便喝點小酒驅寒。這些夜市街巷是不實行宵禁的,哪怕是在敵軍攻城的日子,照樣開市,一夜都不打烊,這是所謂的『鬼食』,只有天亮以後才會漸漸散去。
老羊皮的襖子,四塊瓦狗皮帽子,遼東兀剌草氈毛靴子,一身短打裝扮的雷浩打扮得像個尋常人家的淘氣野孩子,三下兩下就竄進了街巷的人叢之中,雖然人小,身手卻是敏捷。
自從第一次在夜裡翻牆而出,雷浩就覺得好玩之餘還能大快朵頤,自然是食髓知味,每次夜裡偷偷出來都是這兒要一串烤肉,那裡要兩串肉皮,吃在嘴裡,只覺得好燙,好味,好過癮,一次不夠還想第二次,兩次不夠還想第三次。
嗯,有烤雞爪,還有雞肫、雞翅、雞腿……
雷浩想著以前在家宴上吃過的烤小雞子,烤的極鬆脆,肉又薄嫩,吐出碎骨來,味道好極了;再看到眼前滋滋冒油的烤雞爪、烤雞腿什麼的,不禁垂涎三尺。他其實也知道,這街上烤的東西,論起美味和賣相自然是遠遠比不上平虜侯府中家廚們精心烤制的雞腿、雞翅等膳點零食,但他就喜歡這種無拘無束的自由自在,吃的東西都比較香一點,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
啊,還有烤魚、烤鵪鶉、烤土豆片、烤鴿子蛋——
雷浩像是發現了寶藏,大叫著喊道: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嗯,還有這個,都要,都要。掌櫃的,這個我喜歡外面烤得略微焦一些,呈金色就好,裡面要糯軟一點,這樣才好。」
沿著街巷一路,亂點亂吃,不亦樂乎,雷浩忽見一年青婦人提爐走到近前,「小哥兒,要吃烤豆腐嗎?」
瞧著那爐上罩著個鐵絲網架子兒,她另一隻手則提了個竹籃,雷浩便點了頭。於是寸許大小的豆腐乾子,一塊塊齊齊整整攤在鐵絲網上,爐裡冒起了青煙,婦人涮油翻烤,極是熟練。豆腐乾子滋滋作響,一會兒外殼便金燦燦了。
雷浩拈了入口嘗嘗,柔嫩焦脆的味道很好,也不蘸佐料便一氣兒幹掉了好幾塊,小小年紀倒是好食量,卻不怕肚子消化不消化。
一種豆腐吃過,雷浩又吃另一種豆腐,這種白色煎到金亮的豆腐,滋味**而樸素,入口如在舌尖舞動。
想起夏天在河中直隸府吃到的烤豬皮,入口即溶,家廚炙烤的烤乳豬也不過如此罷,只是這『谷兒只』卻是沒有。對此,雷浩每次偷偷出來都深以為憾,卻是每次都遺憾著,並繼續著他的微服『夜行』和夜市『私訪』,不吃到肚兒圓,小孩兒哪肯就此罷休哉?
夜色漸深,天地一片蒼涼,人們都已經漸漸歸宅回家,或者人生的樂趣,無非就是在家吃飯或者打馬吊、推骨牌,再沒有很多花樣,頂多留連花柳之地,喝喝花酒,玩玩風月,沉醉不知回家路,也不過如此就罷了。
黑海的風浪,排山而來,在岸邊倏然跌落,潮聲轟然,要塞中的人們安之若素,聽若未聞。
沒有燈光,燒烤攤擔正在烤魚,香味濃郁,令人垂涎。
星月寒光照耀天宇,幽明變幻的光影投在一位年青男子威嚴的臉上。
厚重的駝毛大氅遮掩了高大雄武的身形,沉潛死寂如大地一般的年青男子默坐一隅,泯然於眾人之間,無人注意。
樂極生悲無過於此!
雷浩忽然間看到這幕,即刻屏息駐足,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如同老鼠見了貓,或者被毒蛇盯上的池塘蛤蟆。
最後,他只能小胸脯一挺,硬著頭皮站到雷瑾身前。
踞坐在條凳上的平虜侯,慢條斯理的吃完了一塊香噴噴的烤魚,悠悠然說道:
「吃好東西啊,也不告訴我!嗯?
古人云,治大國若烹小鮮。小鮮,即是小魚,烤的時候不要翻動太頻繁,胡亂折騰就吃不到好東西啦,為政治國亦如是。
阿爹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吃過很多種烤魚——嗯,現在,不要說口感,連名字都忘了,單只記得烤魚很香。
小時候還吃過烤茄子、烤南瓜、燒青椒、烤黃瓜、烤蝗蟲、烤泥鰍、烤山藥……都是在哪裡吃的呢?無非是此城或是彼城,江南風景舊曾諳啊。
對半剖開,或是片成一片一片,灑上佐料,青的,綠的,白的,拿來煎熬燒烤,烤得皮焦肉爛,入口香酥,仍有原味。
前些時在亦力,還吃到烤蕉果、烤蘋果,都是焦黑的一截或是焦黑的一圈,賣相極差,入口卻是一個嫩滑,一個脆甜,好吃。
說說,你這夜裡偷偷出來,都吃了些什麼?」
雷浩不敢不答,扳起手指頭一一數來:
「呃,吃過烤麵筋、烤板筋、烤心管、烤雞心,還有烤饅頭片、烤臭豆腐、烤豆腐乾子、烤白豆腐,還有烤瘦雞、烤排骨、燒豬尾巴、烤豬耳朵……
還有烤雞爪,還有烤雞肫、烤雞翅、烤雞腿。
還有烤魚、烤鵪鶉、烤土豆片、烤鴿子蛋。
還有烤鴨舌,燒烤鴨腳板,烤香芋……」
「好啦,好啦。」雷瑾眼睛一瞪,打斷兒子耍寶,「哪來的那麼多『還有』?」
又笑道:「這兒『還有』新鮮的鹿肉,你等著吃罷。」
說話間,只見一干僕役從暗夜中魚貫閃出,拿了鐵爐、鐵叉、鐵絲簽子過來,父子兩個圍著火爐兒,便燒烤鹿肉,湊著一處吃。
父子倆烤的鹿肉,原始而本味,雖然不如府中的家廚手藝,卻也好吃,何況還有某種誘惑而犯禁的刺激,吃起來就更香。
更深夜闌。
被『逮回』平虜侯行轅的小雷浩,肚子早就被各種烤肉,還有雷瑾專門帶去的鹿肉給撐得飽飽的了。
然而,府中的家廚們已經給世子準備了豐盛到極點的『消夜』,足以讓『世子』雷浩的小臉苦成菊花骨朵兒的豐盛『消夜』。因為雷瑾說了,他今晚上不吃完消夜就不准睡覺,而且以後每次偷偷跑出去吃東西都照此辦理,同時還要罰抄《老子道德經集注秘本》一千部,記領家法三十杖,以後每日早起,他屁股上便得挨上兩杖,打完為止,以便幫助他『消化』,順便讓他『醒醒神』,『長些記性』(雷瑾的原話)。
要是以前,一說到江南的精緻小吃,『世子』雷浩就開始流口水,府中家廚做的蘿蔔絲餅、梅乾菜肉包、蟹殼黃、花生酥、香酥核桃等等,不僅造型精美,而且鬆軟潤口,清爽宜人。再比如一碗餛飩,湯色清淡,汪著幾滴油花兒,飄著蔥花什麼的,還有顏色誘人的小蝦米和搾菜,餛飩鮮香清淡,皮薄肉嫩,透過薄皮還能夠看見餡肉及蝦仁,這樣一碗餛飩,讓人吃的時候從來停不下口,一直吃將下去。又比如小籠包子兒,小巧玲瓏,晶瑩透黃,一咬一包湯,滿口生津,滋味鮮美,佐以姜絲、香醋,配上一碗蛋絲湯,那味道,好極了。
但飽食之後的雷浩,現在面對滿屋子的消夜小吃卻再也沒有食慾,人生之『悲劇』,無過於此矣!
已經塞滿了一肚子的燒烤食物,小小的肚子裡又哪裡還有空閒地兒能容得下那許多的『消夜』?這不是要愁死個人麼!
雷浩這時才知道,飽食饜足的時候,還要被人逼著繼續胡吃海塞,那是多麼令人痛苦的一回事,活受罪啊,不帶這麼折磨人的。
犯規果然是要被懲罰的!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