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行轅(2)
也許是跟著孔夫子會唸書,跟著屠夫佬會殺豬的緣故,出身峨眉一脈的貼身侍衛們在平虜侯身邊待得久了,雖然是同門姊妹之間的消夜小聚,這閒聊的家常也與常人略略有些不同,其間固然不乏衣料服色、織繡女紅、頭面簪釵、茶酒果點、脂粉藥料、香水香料、詩詞曲賦、博戲輸贏、馬吊骨牌之類平常瑣碎的閨閣話兒,但也時有涉及軍國政治之類與血腥殺戮、陰謀算計聯繫在一起的話兒。不知道什麼時候,話竟是轉到了帝國時下烽煙四起的局面上,自打去年(甘霖五年)嶺南之變以後,帝國崩壞傾頹,群雄並起之勢已然明白無誤的擺在了天下人的面前,割據中原河洛一隅的『橫天大王』薛紅旗父子率其麾下『橫天軍』南下,與湖廣巡撫劉國能麾下的湖廣軍在襄陽、樊城一線對峙,烽煙不斷;而縱橫中原的白衣軍流寇,則與南直隸西江總督顧劍辰麾下的官軍在江淮一帶交鋒廝殺,反倒是一向與白衣軍打生打死的『京軍五軍營』、河防民軍,在喬行簡公爺的嚴令下按兵不動,暫時做了壁上觀的看客;遼東邊軍則在武寧侯雷頊的統率下,逐漸收緊了套在建州女真脖子上的絞索,蒙古韃靼人的土蠻諸部已經不敢與建州女真眉來眼去的暗通款曲,科爾沁萬戶的蒙古貴族也在邊軍壓力下漸漸疏遠了建州女真,不少野人女真部落甚至直接投靠武寧侯麾下充當衝鋒陷陣的馬前卒,時下遼東邊軍光復廣寧,前鋒直逼開原,另遣偏師屢屢從海上、從朝鮮等方向襲擾建虜,武寧侯多方破擊、疲敵擾敵,隱隱擺出了伺機直搗黃龍,要與偽金建虜爭奪瀋陽的架勢,頗為天下人所矚目;除此之外,帝國東南的兩浙、八閩,當地那些頗具實力的世家大族、鄉宦官紳勢力雖然蠢蠢欲動,卻都尚在觀望當中,舉棋不定,在這天下分裂、中原靡亂的關頭,誰又能夠真正看清時局,把持住自己的內心呢?
夜宵吃食雖然僅是簡單的米粥和小點心,卻也滿滿騰騰地擺了十來個案幾,貌美如花的貼身侍衛們吃著,說著,聊著,嬉戲著,說著家長裡短,聊著軍國大事,打發著深閨中的時光,直到侍奉的小丫頭們收拾碗筷的時候,宋玉華這才緩緩的問寧玉真:「凝翠,你什麼時辰去爺那兒?」
「卻等一會,小妹要在爺跟前領了差遣,然後就去巡夜。」寧玉真一邊從小丫頭捧著的銅盆子裡拈了塊熱的濕手巾擦手,一邊回道。
宋玉華微微點了點頭,說道:「爺那裡不要耽擱太久。如霜那人,你知道的,性子怪是冷僻尖酸,你若是遲些兒,縱是掌班的頭兒,她也不會讓你面子好過,少不的就是一通兒夾槍帶棒冷嘲熱諷。」
「姐姐說的是,我曉得。」寧玉真應著。
宋玉華又吩咐站在炕下的小丫頭:「把我前日得的那口『霜明楓葉』劍拿來。」
侍侯宋玉華的小丫頭應聲而去,稍後便捧上一個剔黑漆劍匣,從鋪著軟帛的劍匣裡取出一口鯊魚皮鞘的三尺長劍,遞給宋玉華。前日雷瑾賞給玉華明霜好些日常用得著的物件,一共有幾十樣,衣料、繡品、頭面、寶石、脂粉、香料、藥材、糕點之外,還有上品倭刀兩口,百煉長劍兩口,這口『霜明楓葉』便是其中之一。宋玉華輕輕撫摸劍鞘,鯊魚皮製作的劍鞘顯得樸實無華,靜穆肅殺,自有一種深沉厚重氣象,「唰啦」一聲輕響,她已壓下卡簧,拔劍出鞘,比一般長劍稍闊的劍脊劍刃上,光華灩灩,如日之明,如霜之冽,森森劍氣迫面生寒,凝眸細細審視,則見劍身之上,色呈丹朱,層層疊疊的鑄紋,隱隱然有種寒霜凜冽層林盡染楓葉如血的味道,萬千寒秋氣象竟是包羅蘊藏於這三尺鑌鐵之內,也不知道鑄劍師如何打造出了這等奇異的寶劍。
過了片刻,玉華明霜便把這口劍遞給玉真凝翠,說道:「這口劍,今兒便送給妹子用吧。」
寧玉真其實也有自用的百煉長劍,此時的她卻也並不矯情推辭,坦然受劍而退。
有聚就有散,寧玉真走後,夜消吃食也相繼撤了下去,不當值的侍衛們陸續告辭出門,或坐轎或乘車,各自離去。喜歡馬吊骨牌的,自是三五同好聚在一起,博戲為樂;喜歡斗鵪鶉、玩貓狗、賽鴿子的,也自有玩樂去處不提;那些個喜歡聽曲聽戲的,以及喜歡絲竹樂舞,嫻熟歌舞伎藝的,一乾兒同好也自湊在一起,尋了寬敞廳堂,喚了家班女樂助興,其中擅長絲竹樂器者一時技癢,不免笛簫琴瑟的輪番上陣,與家班女樂來上一段合奏,自得其樂一番,於是或婉妙或激昂的音律便在殿梁屋宇間縈繞迴旋,而工舞善歌者,引吭而歌,長袖胡旋,諸般婉約曼妙之美,亦不可盡述;而那些性喜清靜的,也自有去處,或者焚香讀書,或者潑墨塗鴉,或者瀹茶品茗,或者手談對弈,或者織繡女工,更甚者則獨坐丹房,參不二禪機,悟玄妙道果;也有心性極為堅毅忍耐者,在每日的武技修行功課之外,得著這點兒空暇時光,也不肯鬆懈,只是尋個幽靜地方磨練劍技,參悟武道而已;如此這般,卻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也不消一一細述。
夜已深。
行轅各處的宮燈大都已經熄滅,桂華流霜,月透窗紗,金坼聲聲,幽然遠傳。
雷瑾端坐案後,披閱公牘、手折,回復書信、柬貼,指示機宜,處置軍政,頗有點會者不忙好整以暇的勢派。每日裡,從四面八方報呈行轅的公牘手折就如那雪片一般,雖有內記室事無鉅細盡心分排,並一一摘抄《公事節略》、綜合歸納各式軍政諜簡報呈遞閱覽,這需要雷瑾親自過問和裁示決斷的軍政事務,其數之巨,其量之繁,仍然能夠嚇倒這人世間的大多數人,這或者就是非常人之所以能行非常事的天賦了,少點精力都是無法勝任如此繁劇的操勞。
全神貫注批示公牘條陳,雷瑾就像泥塑菩薩一樣紋絲不動,燈光映照之下,冷峻的面龐越發顯得深沉幽邃,宛如海淵。
行轅書房中幽靜極了,只有自鳴鐘單調的機械響聲,銅爐炭火偶爾發出的辟啪聲,還有平虜侯翻動公牘手折的輕微響聲在房間裡響起,這卻越發顯出書房中的幽靜深謐。
雷瑾毫無倦意,目光炯炯。
突然,雷截猛地拍了一下書案,側立在旁的何如雪吃了一驚,心口突突一跳,強自鎮定,卻是不動聲色,定心凝神靜候吩咐。
「太不成話!不過是前哨遭遇,小戰即退,竟爾損兵折將。哼,斬首不過數百而已,傷亡何止兩千,統兵官何其無能哉!」
何如雪悄悄抬頭,目光一掠而過——雷瑾手上的密折,是關於遼東鎮的諜報,那還是她親手放在案頭上的諜報秘件之一。
何如雪是知道這個諜報的,她之前草草的瀏覽了一下這份密折封面上的『引黃』節略,瞭解這份機要秘件的大概內容。
遼東戰事,自武寧侯雷頊入遼鎮守以來,盡收遼東事權於一身,武寧侯府集權專政,精兵尚武,喋血封疆,囚困蠶食,挾朝鮮脅建虜之側背,興水師攻建虜之腹心,互市伐交破建虜之盟,又多方散佈謠言、兼行文伐之策以離建虜之心,步步為營,數年經略,為帝國顯立戰伐之功,以致帝國在遼東鎮的劣局守勢大有改觀,長蛇陣勢已成氣候。近期,更是兵發廣寧,直逼開原,進脅瀋陽,烽煙戰火瀰漫於遼東,而這件西北諜報中便是稟報了遼東邊軍的最新進展,卻是邊軍前哨與偽金騎兵遭遇,一戰之下,雖然斬首數百,傷亡卻是相當不小,很顯然雷瑾對此很是不以為然,直斥遼東邊軍此役的統兵官無能。
曲指篤篤,叩著書案,雷瑾倒不像是要何如雪回話的樣子,話裡雖是斥責遼軍統兵將官的無能,臉上卻也不見有什麼陰霾神色,這時更是露出一絲若有所思的神情,約莫是想到了一些東西。
何如雪突然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一些事兒,遼軍奉行精兵尚武之策,前哨理應是軍中精銳,遭遇建虜騎兵,損失何以如此之大,而斬首卻不如人意,是否其中有些不為人知的緣由呢?聯想到雷瑾曾經推斷武寧侯當年抽調邊軍將士,踴躍參與京師之變,其中的一個目的就是排除異己,借刀殺人,她猜想這次遼東邊軍的前哨統兵官是否也是借刀殺人的犧牲品?又或者那統兵官有通虜嫌疑?但是很顯然,雷瑾不會在她面前對此作出明確的分析、推斷和解釋,要想探究其中真相,恐怕還得何如雪自己留心諜報,私下慢慢求證了。
雷瑾低頭,繼續批閱其他的公牘手折,伏案而讀,全神貫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