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箭在弦(2)
黃泰雖然不知道西北幕府將有什麼大手筆,但也敏銳的嗅到了一些兒異樣的味道,亦力軍民執政府以西地面,未來必有一番大動靜,這個冬天正是蓄勢以待,箭在弦上呀!
這是機會,這是機遇,能不能假此機會一躍龍門,就看有心人能否抓住了,陞官發財,封妻蔭子,端看各自的機緣遇合。
黃泰是有心人,他不想錯失眼下的良機,當然他首先得把他稽查隊的公事給辦好了——稽查隊現在的公事,就是按照上頭秘密部署下來的公事,每日裡按照上面交代下來的『名冊』,盯緊了那些官吏、士紳、豪強、大姓、商賈、牙子、私梟,監視『名冊』上所列那一干人的資財出入往來動靜,舉凡貪污賄賂、貪贓枉法、囤積居奇等事,都可秘密偵伺查探之。黃泰心裡估摸著,這檔子事情,可能是『諜報處』那邊的人手緊張,所以上頭才給『偵緝處』這邊指派了這麼個盯梢監視的活,指不定上頭髮下來的這個『名冊』就是諜報處給定的。
黃泰畢竟是『稅務巡檢局』偵緝處稽查隊的眼線頭目,他自然察覺到了大量糧貨物資的轉運跡象,而大量軍需糧秣的流向都在西域方向。他這時候,雖然不知道平虜侯親征西域之前的糧秣、物資、人員準備已經開始,糧貨物資也在不斷向西轉運,許多官署都在不動聲色的做著或留守或開拔的兩手安排。但黃泰清楚,現下這個當口,對許多人來說,即是機緣也是挑戰,頂風作案自然沒有好下場,但是如果順勢借東風的話,他卻也有可能從此飛黃騰達。
黃泰看到了其中的機會,他已經打算押上一寶,這次就算不能陞官,也得藉機發一筆大財,否則他的野心有可能永遠都遙遙無期。因此這衙門上的公事,他就更加不能懈怠敷衍了,儘管心中為著幾個外室女人的事情心煩意亂,卻是不敢因此誤事,所以早早就得趕去點卯坐衙。
十月送寒衣。
孟冬時節,祭祀宗廟,頒時憲書(歷書),是乃國之大典。十月十五,下元之日(『清明』、『中元』、『下元』,中國傳統民俗中的三大鬼節),士民百姓家家祭祖掃墓,各備冥幣紙錢,又以五色彩帛作成冠帶衣履,於自家門外祭奠,而後舉火焚之,是謂『送寒衣』。
西北幕府長史劉衛辰,其祖上雖然有著胡族的血統,但是到了他這一代,胡族血統已是極為稀薄,早就已經徹底漢化了。『下元日』這天,劉府也像西北所有的漢裔華族一樣,熱熱鬧鬧的操辦祭祖、送寒衣等事。
北風凜冽,雪花紛落,劉府大宅的書房中,卻是溫煦舒適,地磚之下的『地炕』不斷的散發熱力,驅走了初冬寒意。西北石炭豐饒,時當冬月,炕火初燃,使用煤炭最為便利,所費無多,即可一室如春。
全神貫注的伏案疾書,下元之日,劉衛辰也是難得有片刻休憩的工夫。
身為幕府長史之一的劉衛辰雖然公務繁重,卻也絕不會擅自將衙門的公事帶回私邸處置,只是回到私邸,他總是習慣於將一天之內處置過的諸般公務作一個全盤的梳理回顧,避免有所疏漏;同時對翌日待辦的公事做一個腹案,預先有個計劃,一二三四草擬羅列,做到心中有數,條理分明,蓋因平常時日,散衙放班之後,他總要在書房中獨自一人靜思深慮些時,動動筆墨,方才能夠安寢,而自今年開春以來,長史府的公事繁忙更甚於往年,劉衛辰散衙回府,在書房中獨坐靜思的時候就更久了,只因平虜侯已經決定在西域營建陪都,即將移駐行轅於河中之地,隨之而來的軍政事務繁雜無比,執掌西北政令,總管西北政務的長史府自然是首當其衝,而長史府左長史劉衛辰為幕府百僚之長,就更是責無旁貸了。
平虜侯決定親臨軍前,坐鎮西域,這事可絕不簡單。單以軍務而言,部隊的調防派遣,軍器軍需軍資的儲備調撥,人吃馬嚼的糧秣物資轉運調撥,各項賬目的交割,物料的調配轉運,乃至幕府與地方官府的協調,官吏的調派,出關驛道沿途的戍邊部署,等等事務,何止是千頭萬緒,一個不好,怕是會出大漏子。再以政務而論,諸般糧秣物料的儲收交割轉運督管稽核,諸般分類調撥、專人核收、筆錄做賬等項,治下官署或留守、或開拔的人員物資安排,諸般『公用錢』、『給券』之類的錢糧津貼、差遣補助、安家錢糧也要一一定出細則條例頒示,官吏人等按例關領。何況,長史府職掌之內一應該管事務,也不僅僅局限於平虜侯親征西域、營建陪都兩件大事,舉凡農牧工商水利河渠諸事,吏戶禮兵刑工等各衙政務,哪一樣都不輕鬆,在在都需要兩位幕府長史總攬政令,及時處置,並督查下僚,信賞明罰。
劉衛辰身居高位,深知『高處不勝寒』之理,他雖是西北幕府的左長史,卻又哪敢有鬆懈之心?況且,平虜侯乃是極喜歡當甩手大掌櫃的主君,西北的軍政事務,多半都直接交予僚屬辦理,且很少直接干預僚屬職掌範圍內的事務,而是更注重在督察綜核、賞罰功過上著力,可以說平虜侯壓在幕僚部屬身上的擔子向來就是不輕,如今就更重了。劉衛辰自知責任匪輕,亦是小心謹慎,遇事必詳加審視斟酌,盡量深思熟慮,謀而後決,不敢因懈怠而辜負了平虜侯的托付。
西域之事,固然是當下西北幕府的重中之重,然而西北幕府與域外的互市貿易、郵驛通達,譬如與南疆的緬邦、印度莫臥兒的互市貿易、郵驛通達等事,何嘗就不重要?西北治下,農牧工商、水利河渠、驛傳郵遞、僉兵徭役、營建工程、稅糧徵收、糧食倉儲存留等,一應與國計民生相關的民政工商之事,又何嘗不重要?這些政務,亦是不能遲延推搪的事兒。總之,要在千頭萬緒的政務中理出眉目,定下腹案,俾使胸有成算,劉衛辰每日散衙回府之後的一番籌謀計劃,顯然是頗費心血和精力,正是人前顯貴,焉知背後辛苦也矣哉!
在雪白的麻邊紙上塗塗寫寫,來回刪改幾回,劉衛辰終於擱下了手中的一管湖筆,每日必修的功課總算是做完了,心頭感覺輕鬆了許多。
劉衛辰默然無語的翻看著自己辛苦許久才大體擬定的草稿,最後再仔仔細細從頭到尾的看了一遍,確信再沒有什麼遺漏的地方,都已經裝進了自己的腦子,即將案頭上所有被筆墨塗寫過的麻邊紙草稿,以及被筆墨污損的廢棄紙張,全部揀收在一起,檢視無有遺漏,然後再一張一張湊在案頭的燈火上引火焚燒。
片刻之後,劉衛辰費了好些時間和心血才擬好的草稿,全部付之一炬,化為灰燼。
有道是,君不密則失其臣,臣不密則失其身,機事不密則害成。子曰:「君子慎密而不出也!」劉衛辰為人沉毅穩重,深諳為官守密之道,雖然他在自家書房中所擬的草稿並非幕府公牘,但是其中蘊藏包含的內容無疑都是幕府的機密,他又怎敢不小心?身家性命所繫,寧不謹慎乎?
君子慎密啊!
軍府軍機上值房。
坐在官帽椅上的軍需總務司總提調藍廷瑞,十指翻飛,辟里啪啦撥動著算盤珠子,正在核對下屬呈送的『詳冊』公牘。
有道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平虜侯決意在西域河中之地營建陪都,隨之而來的籌備和計劃事項,無疑是極其繁重而龐雜的,長史府也好,軍府也好,從今年開春以來,諸般公務那可就是一個『忙』字概括了!
不說長史府僚屬如何的勞苦,光是以軍府這邊為例,上上下下的官吏人等,從年頭到年尾,一直就忙得不可開交,連那慣例上『五日一休』的休假之期都顧不上了,每天忙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雖然軍府另外給予錢糧補助,而且所有的『休假』都可以累積,等到將來再補休回來,但私下裡,底下當差的軍府官吏還是頗有不少怨言和牢騷——即便軍府的長官們,已經想方設法臨時增加人手來減輕他們的負擔,譬如從武官學院、軍吏學校臨時借調人手,徵召復員退役的軍官稅士,從民間僱傭書算簿記人員,增加試官吏的派遣等等,但是這些都無法完全消泯私下裡的怨言和牢騷。
部屬中流傳的怨言和牢騷,軍府的高級長官們已經無心顧及,公務實在是繁忙極了。僉派民壯、編製什伍,巡查核實倉儲庫藏、糧秣物料、兵甲器械、戰馬馱畜;安排沿途的物料分貯、調撥安置、轉輸差派;限時計功、勘定賞罰;凡職事人員,計功賞勞,若有作奸犯科,則軍法從事,俾以懲前毖後;曉諭軍府轄下各官署遵令辦理,樁樁件件,種種繁重龐雜的公務已然耗乾了長官們的精力,大概除了職掌軍紀軍律的長官之外,再沒其他高級將官肯於理會那些暗地裡的怨言和牢騷。
藍廷瑞的算盤正打得歡實,軍府司馬張宸極掀開門簾,踱了進來,拱手為禮,打聲招呼,便自在銅火盆邊上的交椅一坐,拿了火鉗撥了撥火盆中的木炭,炭火忽忽的一旺,嗶剝有聲,帶出一股撲面的火熱。
小行商出身的藍廷瑞與甲科賜進士出身的張宸極,一個是樹旗造反而後被西北幕府招安授官的前流寇魁首,一個是執掌邊鎮軍務代天巡狩的前都察院御史京官,堂堂的巡撫大人,兩人之間的身份地位天差地遠,本來是毫無干係的兩位,但是兩位現下俱在軍府中效力,同僚多年,卻也漸漸有了交情,至少在軍府衙門裡,時常來往走動,相處比較融洽和隨意,便沒有太多的禮數講究。
郭若弼、馬啟智統兵西征,天山南北,蔥嶺內外,次第戡平,哈密軍民執政府、土魯番軍民執政府、亦力軍民執政府、瓦剌宣慰府等官署相繼設立,身為軍府司馬的張宸極在這幾年中,秉承雷瑾之命,在西域新拓疆土也做下幾件要緊的事情。其中之一,是在僉兵守備軍團、暫設奴隸軍團等守備戍邊部隊中增設騎兵,以佐步兵之不逮;其二,增編火器,減少養兵之費;其三,增設游擊之師,派遣官兵,機動駐防,控扼要路,分途巡哨。
張宸極又以西域諸省養兵之費過重,令諸省招募回、纏、吐蕃、畏兀兒、哈薩克、蒙古瓦剌等土著民,以二三成土著募兵攙入漢人守備戍兵中訓練,俾使節餉、戍邊可以得而兼顧。又傳諭西北諸省,凡水陸孔道之旁,均設墩台營壘,駐宿兵丁,傳報緊急軍情,稽察匪類,護衛行人,並按地方荒僻情形,酌量撥補軍需器械,務令整備,隨時察驗。其餘修塹壕,增馬探,各營定期會哨,分途截查以及統以專員,嚴稽關卡等防務,亦次第籌備一新。
張宸極奉命辦理的各樁緊要軍務,騾馬牛驢牲丁、行糧口糧、軍需器械等等,需量都極大,少不得要跟藍廷瑞的軍需總務司打交道。藍廷瑞這廂不等張宸極表明來意,已然猜到了幾分,當下暫停撥弄算盤珠,對火盆邊的張宸極說道:
「如今在西域創立器械鑄冶局,局直屬的西洋工匠五人,中土工匠一百一十人。自春及秋,器械廠、炮銃廠、生鐵廠、熟鐵廠、木樣廠、繪圖房、物料庫、工料庫大小十餘座,一律告成。其火藥各廠,提硝房、蒸硫房、碾炭房、碾硫房、碾硝房、合藥房、碾藥房、碎藥房、壓藥房、成粒房、篩藥房、烘藥房、裝箱房等,亦次第告竣。其餘各場廠,亦可漸次開工。你那邊(司馬衙門)前日遞來『移文』(官文書的一種),所言西域諸省守備需用之火器火藥,都可就地造辦,分批調撥。
另外,大小銅鐵炮三百一十八架,炮架一千一百三十座,開花彈、實心彈十五萬兩千餘顆,各式火銃兩萬四千七百桿,鉛鐵彈丸一百八十萬小箱,火藥二十七萬斤,已經發運土魯番、亦力等處。蘭州的火器庫藏局尚存各式新造火銃三萬七千五百桿,火藥六十五萬斤,可隨時接濟。另有舊銃修造三萬五千桿,尚不在此數內。各處銃炮冶鑄廠,有現造銅鐵炮兩百餘架,年內可成,明年亦多可用之。
各種地雷、水雷、火箭、火筒等,自宜分條並舉,循序圖功,也不至於誤事。」
「呵呵,藍總務既然胸有成算,不佞就不客氣了。」張宸極笑道,「新造火銃,先撥一半給西域各省。修造舊銃,至少要兩萬桿。」
「呵呵,那可不成,雲南、貴州、四川的銃炮鑄造尚且不能自給,缺口很大,哪裡能給你一半?」藍廷瑞搖頭笑道。
荒原廣袤。
營壘矗立,大纛上的『雷』字,帥旗上的「郭」字,黃金團龍旗上的團龍紋,三五里之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西征大軍營地,十幾萬大軍,營帳連綿,旌旗招展,氣勢壯闊。
蹄聲隆隆,親衛營的二百熊帽子驍騎簇擁著西征元帥郭若弼回營。
高坐在青驄大馬上的老帥郭若弼,兩鬢鬚髭已然從斑白變成了花白,面上也帶著憔悴之色——顯而易見,征戰西域的幾年間,戎馬倥傯的老帥又蒼老了幾分。
一抖馬韁,郭若弼緩轡走馬,嗒嗒前行,在轅門前下了馬,隨手將馬韁交給軍吏,便自昂然入營。
「副元帥(馬啟智)可在營中?」一邊走,郭若弼一邊問大營當值的轅門官。
「稟元帥,副元帥今天辰正一刻率隊出營巡視,尚未返回。」轅門官趕忙恭謹回答,「這會估計在東壘的左營。」
「哦,對。今天是東壘前營、左營集中關餉的日子。」郭若弼恍然笑道,「將士們都得去野戰錢莊匯些銀錢回家,很快就是臘月了。」
話說平虜軍西征,將士官兵每月關領了糧餉津貼補助獎勵之類的銀錢,也很難一下花光用光,以往都是集中存在各軍團部隊所轄的『提舉帳司』或者『照磨所』,一般由『帳司』或『照磨所』擇機派專人攜帶銀錢,遠赴千百里之外,於各大錢莊、銀莊、當鋪派駐西域的分號中辦理集中匯款。此舉不但耗時費力,官兵難以及時得到回執、音信,還很容易匯錯而反覆折騰,釀成將士官兵之間的矛盾衝突,又容易滋生經手人等伺機貪墨或者卷款潛逃的弊端,並且還有匪盜賊徒半道覬覦盜竊搶掠銀錢的風險存在,諸般種種對軍心士氣都是不利。西征軍中各路將官、謀士經過多次會商,遂『申文』於平虜侯府,在各軍團部隊中設立隨營行動的野戰錢莊,專司辦理將士官兵的存取匯兌等事宜,成效還不錯。因此上,轅門官一說,郭若弼馬上就明白馬啟智出營巡視的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