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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卷 第六章 箭在弦(1) 文 / 金龍魚

    第六章箭在弦(1)

    甘霖五年初冬的第一場大雪,不早不晚。

    天色未亮,黃泰便抱著一隻酒葫蘆,牽著一頭關中大驢出了門,冰雪便在身外咫尺,凜冽的北風夾著冰冷的雪粒打在臉上,他卻渾如不覺,胸中一腔燥熱,瞀亂得不知所以。

    心下思想著九叔公在昨夜裡對自己好一番訓誡,黃泰的心中好生煩惱,卻又無可奈何,細想想九叔公的話也確實有些道理,只是黃泰這心中鬱鬱,始終是不大好受,燥熱瞀亂,唯有酒,能夠讓他稍微鬆快一點,忘卻這人世的憂愁。

    「美女就是一劑毒藥,如果你手中沒有相應的權勢守護你的女人,那甚至有可能讓你傾家滅族。常言道紅顏禍水,小子,你區區一介刀筆小吏,娶妻納妾太過美麗,那就是招災引禍的根苗,他日你就算不死於妻妾之手,不死於同僚之手,也可能會送命於那些有權有勢的猛獸之口。你自己想想清楚吧,虎豹炫耀自己漂亮的皮毛,那叫不怒自威;肥羊如果炫耀自己漂亮的皮毛,那就是自尋死路!不要以為你小子有爵在身,就得意忘形。中產之家,平安才是福啊!」

    回想起九叔公的諄諄訓誡,黃泰內心一片茫然,正如漫天風雪之下的茫茫大地,不知前路何方。

    九叔公以前是蘭州府衙的刑房掌案,公門中的老江湖,一輩子吃的鹽比黃泰吃的米還多,再說他小的時候性情頑劣,黃泰之所以能有今日,也多虧九叔公的點撥教導,他說的話,黃泰可是不敢不聽,雖然黃泰現在也是西北治下的二級『吏士』爵,相當於軍功爵當中的『壯士』爵,擁有了一些特權,比起那些個沒有獲得爵位的衙官、雜職、胥、吏、試官吏來說,肯定是高人一等,但在九叔公面前,他還是不敢還嘴的,只能唯唯恭聽而已。

    黃泰現在當差任職的衙門,是西北稅課提舉司直屬的『稅務巡檢局』,長史府轄下有數的肥差衙署之一。不僅『稅課提舉司』轄下各官廳衙署職掌的稅課徵收事項,『稅務巡檢局』都有權插手偵伺、稽查,就是地方上各府州縣的『稅課抽分局』也在『稅務巡檢局』的偵伺、稽查之列,其職掌和權力都相當之不小,是絕對的實權衙門。

    顧名思義,『稅務巡檢局』就是配合『稅課提舉司』轄下『徵收稅務』、『關稅抽分』等衙署整飭和維護徵稅秩序,並職掌緝私查稅等事的暴力官署,它雖然隸屬於軍府與長史府兵曹共管的軍籍,通常卻由『稅課提舉司』直屬管轄。舉凡商民人等偷漏稅課的查察,關稅抽分的檢查與計征,以及維護稅務秩序,強制執行公務等事項,『稅務巡檢局』無不參與其中。譬如,保障稅官、稅吏在執行徵稅、徵糧以及稅務檢查、稅務稽核等公務差遣時,人身不受暴力侵害;預防、搜檢、稽查、揭露和制止各個稅務衙署內部的徇私舞弊、貪贓枉法、貪污賄賂等不法情弊。又譬如,搜查偷漏稅課可疑人犯的作坊、工場、店舖、私宅、別業和人身;查扣抄沒帳簿、書信、票帖、貨物、房宅等涉稅物證和書證;傳喚證人,提取證詞;詢問、檢查、跟蹤、監視,乃至拘拿、緝捕可疑人犯等等。再譬如,緊急查封私宅、扣押抄繳財產;臨時查處封存人犯的貨物以及人犯在各家錢莊銀號的銀錢款項;對犯法的商民人等,課以罰銀、罰役、沒收財產、充軍等懲罰。『稅務巡檢局』的各級官署,在搜查或扣押、拘拿可疑人犯之時,自有若干規範、章程的約束,也有諸多辦案限制,倒也不能任意妄為,其中備細之處卻也不消多說。

    總而言之,『稅務巡檢局』內部又細分為巡檢、諜報、偵緝等處。其中諜報處的職司自然是招募諜探、眼線,收集、整理各種與稅課徵收事項相關涉的諜報秘檔,而偵緝處則是偵緝查察各種偷漏稅課的案子。偵緝處下面,又在各地設了若干稽查隊,具體負責各地的偵緝、查察等事。

    黃泰就在『稅務巡檢局』偵緝處衙門所轄的一支稽查隊上當差,他也幹了不短的時間了,『稅務巡檢局』裡的門門道道,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這『稅務巡檢局』下轄的各個官署,明面上的緝私查稅等事,只是其職掌的一個方面,實際上它還是一處與內務安全署的鋤奸營、巡捕營相似的強力諜報衙門,只不過『稅務巡檢局』職責所在,它所關注的諜報,幾乎全部都與稅課徵收、與偷漏稅課等案由緊密關涉。

    就黃泰所瞭解的內情而言,『稅務巡檢局』的諜報處自成立之日起,就在秘密或公開、半公開的搜集整理西北治下各階層人士的家產私財擁有狀況的諜報,以作為幕府徵繳稅課、治民理政之依據,尤其是勳爵貴族、仕宦官吏、大姓豪強、巨商大賈的私人財產擁有狀況以及一切與私人財產相關的收支、變動、轉移、藏匿、因偷盜匪劫火澇風雪雹蝗等天災**而導致的財產損失、生意經營上的贏利、家族親友間的財產饋贈和家產繼承、因賭博競彩而獲的財喜紅利、合夥參股的生意獲利分成、官吏所得的規例銀錢等一應情況,事無鉅細,皆在諜報搜集之列,並記入諜報處秘檔以備不時查考核對。至於黃泰所供職的偵緝處,在執行緝私查稅等公務差遣時,往往也都需要用到諜報處搜集提供的種種諜報,比如可疑人犯秘密藏匿和轉移財產的詳盡諜報,再比如不法商人囤積居奇的相關諜報,等等,這些都在『稅務巡檢局』各官署的監視查察之下。

    雖然偵緝處的職掌,並不負責諜報的搜集,但下設的各個稽查隊,在具體辦案當中,都會在各自偵緝辦案的地方府縣,逐漸形成一個覆蓋範圍相對狹小,但更為及時有效的眼線網,以彌補諜報處在線報上的缺陷不足之處,而這樣的眼線網,每支稽查隊通常也都有專人統轄,譬如黃泰,就是專司管轄和統領眼線諜報的吏目,他同時也是蘭州東郊三縣稽查隊的副指揮。

    黃泰現在的煩惱,其實與稽查隊辦理的一樁緝私案子有關,一切都緣於三個月前的那次秘密緝私行動。當時的黃泰,恰好得到一個可靠線報,便興沖沖地帶著手下的親信,出馬伏擊了一夥人口販子,截下了一批被私自販賣入境的人口,而那其中就有幾個明艷動人的異族美女,而黃泰一時見色起意,腦袋一熱,仗著手上的權力,遂而便將其中幾個姿色尤為出眾的美女截留在手裡,又好生花了些銀錢討了兩處宅院,置辦些傢俱什物,悄悄的將幾個女奴納為外室。

    在西北地面,販賣人口為奴的生意,並不觸犯官法,當然前提是主其事者能夠拿到官府發放的販奴執照,並且每年繳足稅銀,就像西北的賭場、青樓、當鋪生意一樣,執照和稅銀,一樣都不能少。『稅務巡檢局』稽查隊的緝私目標,自然是那些沒有申領官方執照,也不繳納稅銀的人口走私販子,其中自是大有油水可撈;而緝私之時,主事的帶隊者稍稍截留一小部分金珠財貨,搞點外快,只要他能夠做到見者有份利益均沾,比較會『做人』,又不是撈得太狠太過分,那是連上頭的大佬們也懶得理會的事情,所謂靠山要吃山,雁過須拔毛,天下事不外如是。

    而像黃泰這樣身份的芝麻綠豆小官吏,以權謀私,在外頭養個把女人,收個把外室,這年頭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要他荷包裡不缺銀子錢,養得起就行了。黃泰本人已經有爵在身,二級的『吏士』爵雖然不值得稱道,但納妾收房或者置個外室什麼的,並不逾越禮制,觸犯官法,就是讓人知道了,也無可指謫,沒人會因為這個拿他黃泰問罪。(在禮制上,身上沒有爵位或功名、官職的平民、賤民,公然納妾其實算是犯法逾制的行徑。但實際上,古代的商賈、胥吏之流,地位雖然『卑賤』,但在正妻之外納妾或者另置外室的情形相當之常見,家有三妻四妾而人皆習以為常,不以為怪,誠所謂笑貧不笑娼是也。)

    但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黃泰搞的這個事兒還是慢慢傳了出去,讓家族裡的九叔公知道了,也便有了此前的一番訓誡責罰。

    黃泰並不傻,而且他還頗想在官場仕途上步步高陞,乃至平步青雲,有所作為。大丈夫即使不能金堂玉馬封侯拜相,也當封妻蔭子食祿千鍾不是?至少要能陞官發財吧?九叔公的訓誡,對於野心不小的黃泰而言,不啻於當頭棒喝,猛然警醒之後,他卻是冷汗涔涔,後怕不已。想想那些說書先生講的《忠義水滸傳》,那『及時雨』宋江宋押司,有家有業,資財饒富,在山東鄆城地面也算得上是一號人物,就是在江湖上也稱得上是響噹噹的一塊金字招牌,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擺得平,日子過得好不安逸,好不快活。不就是一時錯了主意,堂堂宋押司就為了一個女人而毀了自己的一世人生麼?黃泰可不想自己也遭遇一回怒殺閻婆惜的戲碼,又或者被潘金蓮之類紅杏出牆的漂亮女人給謀害了性命,再或是被什麼權勢人物栽贓陷害,以他黃泰現在手裡那點芝麻大的權力,要是面對這種情勢,那將是完全束手無策聽天由命的局面。即使情勢沒有惡劣到那種地步,光是同僚之間出於嫉妒之心而在背後給他使些絆子、放些暗箭,黃泰心裡那點平步青雲的想頭,怕也只能化為泡影,甚至有可能搭上自個的身家性命。這等糟糕的後果,又怎會是黃泰心裡想要的?只是,那些個女奴,黃泰既然已經私自留了下了,再要想推出門去,也不是容易的事兒,雖然都只是沒有任何名份的外室,但為今之計,是留是棄,怎麼善後,可也是件令他勞心勞力而且傷神傷心的事情,非得大費周章不可,是以煩惱愁悶而無法排遣,唯有仰仗杜康來『解憂』了。

    沉溺糾纏於自己私事與野心當中的黃泰,自然不知道他已經因為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某種原因而進入了平虜侯簡拔人才的視線當中,更不知道高高在上的平虜侯,也說了一番幾乎與九叔公之言相類似的話,雖然其中的內涵和著眼點完全迥異,但在『女人是毒藥』的認識上,卻是驚人的相似,即便兩者各自所說的話中都限定了前提,附帶了條件,卻也算得上是天下智謀之士所見略同的範例吧。

    風雪騎驢過小橋,手裡捏著酒葫蘆,一口一口的抿著自釀老酒,身後留下雪地上一串兒蹄印蜿蜒,這在旁人眼中自是好一派逍遙灑脫的氣度,真真風雅之士自有風流態度。

    然而,一肚皮的心思,千回百轉,無計可消除的黃泰,這時候其實完全沒有賞雪行吟的雅興——向來自認為是俗人的黃泰,雖然讀過詩經、漢賦、樂府、唐詩、宋詞,但他精通的是刀筆之道,純熟的是刑名之學,本就不是什麼風雅之士,這大清早辰光,朔風撲面,霰雪帶寒,騎在驢背上更沒有賞雪的興頭,何況他還滿腹的心思呢?

    雖然心事重重,但該幹事還得幹事。黃泰一早騎驢沖雪,疾疾而行,卻是有衙門公事待辦,否則大可不必如此急迫,畢竟西北苦寒,這大冬天,又是風又是雪的,就是各路大小私梟也吃不消,除非不要命了,哪敢在這種風雪天氣販私入境?往年這種風雪天,稽查隊上下可是清閒得很,但今年一反常態,卻是格外的公事繁忙,一手掌握著隊上眼線的副指揮黃泰,自然每天都得到稽查隊的官署坐衙當班,末了說不定還得東跑西顛的忙活大半日,要不是黃泰自小就身子骨壯實,又是西北武林名門『皋蘭派』的內三堂弟子出身,十幾年的武技修行下來,打熬得筋骨壯健,內元強盛,否則怕還真是有點頂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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