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司民之牧(3)
許多西北儒士,包括楊青在內,雖然並不怎麼認同平虜侯治下的幕府政治,但『以天下為己任』的這些儒士,通常都會認為他們身為『讀書人』(讀聖賢書的儒生),應該將匡正西北幕府的施政過失,糾察平虜侯治下昏謬、暴虐、冷酷、荒唐之政的責任一力承擔起來,以大無畏之心,不畏強權,不懼威武,不憂貧賤,不淫富貴,為生民立性命,為萬世開太平,為往聖繼絕學。
前年(甘霖三年),也就是京師變亂、新皇登基之後的第三年,西北幕府大舉西征前夕,西北的律例法令又有了一次新的變革,增刪更訂了許多律法條例,其中主要部分涉及到了審理院、刑法曹、軍府大斷事官以及提刑按察行署、審理行署等法司的許多職掌和審案、斷案章程。譬如西北諸法司的審案斷案章程,在律法條例中原本就有比較嚴格的規定,比如每一次的斷案,要有審理院官吏、監察院官吏、懷仁社儒士或者軍功爵士、民爵士等官吏公士人等參與其中,且必須三人以上到場,與法司主審官一起同堂會審;再比如,法司斷案之時,除外涉及機密的案件,都允許鄉里父老、裡正甲首、報房的『探事人』『打聽人』等各色人等到堂聽審,等等。而在甘霖三年新增加的一條律法,就是諸法司審理判決的各種『訴』(爭刑曰『訴』)、『訟』(爭財曰『訟』)官司,只要不涉及西北幕府的機密,就必需在時限之內將詳情一併公佈於眾,其中就包括了完整的相關案情來由、『兩造』(原告、被告)對質以及證人、仵作、訟師等相關人等的陳述和申辯、法司主審官『判牘』中的斷案判詞及主審官斷案所依據的具體律法規條。這一條律法,其實是監察院和『懷仁社』的儒士們力圖利用『輿情』來制約官吏縉紳、豪強大姓、地主商賈,意圖抑強扶弱的一次新嘗試,在他們的不懈推動之下,平虜侯亦是『從善如流』,儒生們的『合理』建言在甘霖三年頒布的律法中,大體上都予以了採納——官吏縉紳、豪強大姓、地主商賈,若有怨憤仇恨,其矛頭也自然而然指向了西北儒生,至於從善如流的平虜侯卻是因此而『置身事外』了。
當然這些亦不須細說,大抵在律法條例增刪更訂的同時,監察院所屬的巡訪使、查訪使、風聞使等監察官吏,以及軍功爵士、民爵士、『懷仁社』的儒生,原來就已經擁有的巡訪各地民情,糾彈不法情弊的權力得到了更進一步的擴張,他們可以在律法允許的前提下,有權巡視監獄、礦坑、農莊、牧場、果園、作坊等各處,糾彈不法,匡正弊病。
監察院甚至為此還專門編纂了每月一刊的《巡訪查察指南實錄》,以指導監察官吏、公士和儒生在巡訪各地民情,糾彈不法情弊時,增加其巡訪查察的針對性、目的性和有效性,另外監察官吏、公士和儒生的巡訪查察屬於公務,所以還需擇期公佈巡訪人的呈狀手札以及相關的呈報文書。
自甘霖三年以來,監察院官吏的巡訪查察,主要以監獄、礦坑為主,兼顧農莊、牧場、錢莊、銀莊等其他各處。這是因為監獄、礦坑發生的種種暴虐不法之事最為集中,民怨也最為集中。
楊青歷年以來明察暗訪,光是在他的手上就辦下了不少震動巴蜀,甚至整個西北的大案。他自然非常清楚,現在每一次的巡訪,都可能潛藏著莫測的凶險,甚至可能會危及他的性命——那些做賊心虛的人,搞不好是會狗急跳牆,極有可能鋌而走險,以暴戾的手段阻止他繼續的巡訪查察。這並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在利益面前,有的人是會不顧一切的,絲毫不會顧忌殺官跡同於造反的律條——但是楊青依然義無返顧。
楊青主僕一行,此次的目的地,便是瀘州地界的一個山區市鎮。
楊青並不是一個莽撞人,他現下巡訪各地,也盡量的保持警惕,小心行事,並不輕易涉入『險地』,可以僱傭賞金客或者線人去做的事情,他也絕不會吝嗇錢財。
事實上,他這次僅帶兩名僕從潛行山區,便是要與一位他信得過的賞金客秘密會面,取得相關的事證,並協調彼此的行動。
青瓦白牆隱隱,茅簷柴門在望。
隨風雞鳴狗吠,迎面人聲隱約,楊青腳下亦不由一快,前方就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婁山鎮』了!
主僕三人步入婁山鎮,此時正是午後,已經過了飯點,但這個地處川東的山區小鎮仍然顯出一付熱鬧光景,人來人往,口音各異。
小鎮上唯一的大街兩旁,商舖攤販很是不少。這也難怪,瀘州人善釀酒,前來搜購山酒村釀的商人就已不少;各色山貨奇珍在此集散,也自有四方商賈每年過來搜購;輸往貴州水西土司,乃至貴州苗疆地界的鹽貨、糧食、鐵器、布匹等也多有取道瀘州過境的;而苗疆、水西的蠻地特產、罕見方物以及木材藥材、金砂寶石也多沿著過境瀘州的官馬驛道輸入四川各地;這小鎮上向來就是漢蠻雜處,商賈雲集,怎可能不熱鬧?
「啊呀——這麼點大的地方,居然也有『花營錦陣』的春瓷!」
楊青聽見身後的一個僕從在小聲嘀咕,轉頭一看,可不就是麼?看上去還是花營錦陣工坊燒造的正宗春瓷,精緻華美,絕非他人仿冒偽造的劣貨。
一個光潔如玉的白瓷大盤上繪著一幅西洋油畫,上面是一對**裸的西洋男女正纏綿交歡,那種欲死欲仙的極樂表情竟是栩栩如生;另外的一對春瓷秘玩,則是一對裸女廝磨擁抱,其**放縱之狀呼之欲出,令人想入非非;類似的幾件春瓷小件也各有特色,顯然是巧手工匠的作品,都被那商舖的主人刻意擺放在店門前最顯眼的位置當作招徠。
楊青的眉頭不由微微一皺,泛起一絲厭惡的表情,但並沒有為此生氣,這個事兒監察院可是管不著。那『花營錦陣工坊』,是靠著專門製作各式春宮卷軸極品、秘戲玩具、春瓷秘玩、春宮圖冊等『淫褻之物』,公然售賣獲利的一個商會。監察院雖然三番五次的遊說長史府取締查封這家工坊,奈何這『花營錦陣工坊』來頭太大,而且西北幕府治下也沒有頒布查封取締『淫褻物品』的律法條例,所以至今依舊安然無恙,好好的賺著它的錢做著它的生意。
想不到,就是在這樣一個山區小市鎮,現在都能看到出自『花營錦陣工坊』之手的貨物了。
楊青思忖間,又往前走過幾間店舖,卻又看見一個商舖門首赫然擺賣著《天魔圖譜》、《夜叉譜》之類的春宮圖冊(『母夜叉』在佛經中是千嬌百媚的美女,『天魔』則據說在釋迦牟尼成道之前曾化身美女去誘惑當時尚未成道的佛祖。)
「晦氣,怎麼又是『花營錦陣工坊』?」楊青緊走幾步,趁早來個眼不見為乾淨。
這個時候天色尚早,並非會面良機,楊青倒也不著急,揀著看得上眼的方物、特產,不管用得著用不著,統統掏錢買下,一路走一路買,什麼臘篾涼席,折扇,根雕,籐籃,干蘑菇,乾菜,山民自采的新茶,竹製的器皿玩物,罕見珍稀的木料,地道的藥材,皮毛,獸角,獸牙,山酒村釀,等等,一股腦兒都買下來不少,反正都可以委託麻城約車馬行或者民信局捎回成都去,至不濟也可委託標行,甚至商隊幫他捎帶回成都,完全不用他費力折騰,而且買這麼多東西,可以掩飾他來到婁山鎮的真實目的,避免有心人起疑。
楊青甚至買下了五十雙筍殼鞋底和五雙筍殼鞋底的布鞋,樣式雖然不怎麼樣,但在家裡穿著還是蠻舒服的,而且還能讓他想起許多小時候的事情。楊青從小家境就算是比較富裕,不愁吃穿。每年春天,他家的竹林裡開始出筍,等到筍子漸漸高了,便自然剝落下來一些筍殼。他的奶媽便撿肥大的筍殼,用稻草擦去筍殼背面的毛,就是做鞋底的好材料了,不但可以防水,還使鞋底感覺鬆軟。然後,他的奶媽把各種碎布頭和舊布層層相疊,刷上米漿,每隔一層就放上一層筍殼,一直疊到有一本書厚為止,上下兩面再鋪上一正一反兩塊棉布,便算完成了納鞋底的準備,之後就可以在空閒的時候納鞋底,做鞋幫了。楊青小時候,可沒少穿奶媽親手給他做的布鞋,所以他至今也不能忘記那種溫暖的感覺。
楊青買了筍殼鞋,而他的兩個僕從則各挑了幾雙草鞋備用,山裡挑東西,穿草鞋不但抓地,而且輕便。
黃昏時分,把一幹貨物盡都委託車馬行運送,主僕三人便找了間還算乾淨的客棧安頓下來。
洗漱一番,主僕三人逕自出了客棧,就在附近一條僻靜小巷裡找了家只能容得下三五個人喝酒的小酒店,叫了酒菜隨意吃喝起來。
跟隨著楊青的兩個健僕,乃是自幼就在楊青身邊侍奉左右的『家生子』,對楊青自然忠心耿耿,是他絕對信得過的人,否則楊青也不敢隨便讓他們參與自己的機密公事了。現下這出門在外的,主僕幾個也不分什麼上下尊卑,都坐在了一桌,當然這同樣也是一種掩飾,免得被人看破行藏。
楊青只給自己叫了甘蔗酒,這酒聞著有股子淡淡清香味,酒汁兒清純爽甜,卻是跟新釀米酒也差不太多,畢竟還有事,卻是不能縱情狂飲。
兩名僕從,酒量素來不錯,楊青便讓店家上了本地的『紅苕純燒』。這酒,其實就是以紅苕為釀酒主料,攙雜高粱或者谷米而釀造的燒酒,過濾其中雜質,提純幾次之後,在將燒酒裝壇密封窖藏之前,為了增香提味,一罈酒內再加入辣子(又稱『艾子』、『艾米』、『刺蔥』,『食茱萸』)一兩粒、全肥豬肉一長條(一到二兩左右)。這種『紅苕純燒』,濃釅清洌,後勁十足,雖然是本地村釀,並非什麼遐邇聞名的名酒,但價格也遠遠超過了甘蔗酒——楊青雖是儒士本色,畢竟人情練達,他這攏絡人心之舉,卻是做得自然無比。
下酒菜卻是讓店家整治了一條肥碩的土狗,將整隻狗去皮,除內臟,清洗乾淨之後在內腔中灌上辣子、姜、蒜、花椒、茴香、大料之類作料,用白線縫合,清蒸之後起鍋,去除辣子等作料,再以狗油燒沸澆淋就成了。按照店家的說法,那味道真是美輪美奐,給個皇帝也不做。
等著土狗裝盆上桌的工夫,主僕三人,就著一盤子鹽水胡豆、一盤子五香豆腐乾、一碟雞腳爪、一碗鹵肥腸,再加上幾根老泡菜,便已喝出了抑揚頓挫,平平仄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