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司民之牧(1)
天邊曉色初露,蒼穹之上的殘星還在眨巴著惺忪的睡眼。
宏大而悠遠的陣陣鐘聲,驚醒了夜色中沉睡的大地,習慣於依照暮鼓晨鐘而作息的人們,開始了一日之勞作,城市和鄉村從夜的寂靜漸漸轉變為晝之喧囂。
六月麥熟,低丘高陵,曠原田野,溝溝岔岔到處都是一片黃燦燦的收穫景象。這個時節,莊戶人家最怕下雨,天上稍有雲翳,心肝兒就會提到嗓子眼上,因之田間地頭,隨處都可看見搶著打麥子收麥子的莊戶人。即便是披星戴月的連日忙碌,這時候的莊戶人家也不敢有絲毫鬆懈。就連稍微大一些小孩子也都不能閒著,一邊要幫著大人們趕著牲口來回的馱運麥子,一邊還要忙著撿拾路上田邊掉落的麥穗兒。
收割上場的麥子,在曝曬乾透之後,還得趕緊『起麥垛』,麥捆要一層一層的往上撂成麥垛子,這可就是莊戶人一年的汗水和期盼,絕對不可誤時誤事,這萬一要是遭了雨,水浸霉變,損失下來,一年的口糧可就要大打折扣了,弄不好來年是要鬧饑荒的。
遠遠望著晨光曦微中的田莊和果園,霍起恍如置身夢境,那些田莊和果園現在可都是他霍起霍裁縫的家業了。
掛滿枝頭的杏子已經熟透,霍起順手從樹上摘了一個,咬一口,瞇著眼睛,微晃了一下腦袋,然後津津有味地啃著杏肉,一付愜意無比的樣子。
幾年前被人裹挾到西北的裁縫霍起,那時的他,心裡可頗是有些不情不願,甚至深深怨恨著那些強行裹挾他一家人移民西北的強徒惡賊,敢怒而不敢言。然而現在,霍大裁縫卻非常的肯定——西北,他是來對了;他的一家人,也絕對是來對了!(事見第六十卷第一章)
麥谷堆場上,可以看見幾個已經年老力衰的老頭兒笑瞇瞇地捋著鬍鬚,嘴裡唸唸有詞兒。
還有四五個年紀非常幼小的小孩子正在堆場邊上玩耍,拍著手,蹦跳著,奶聲奶氣的哼唱著童謠:「煙囪兒,冒冒煙,牛拽犁,種夏田,夏天忙,搬上場,連枷打,簸箕揚,一揚揚了七八樁,磨子咯,細籮篩,切刀走馬,擀杖上面……」
稚嫩的童音,富有鄉野氣息的童謠隨風入耳,站在杏園邊上的霍大裁縫聞之不覺宛爾,手中的綢面折扇信手張開,呼呼的搖了兩搖,風來帶香,彷彿拂盡了一切的塵暑之氣。
這種以白竹為骨,白綢作面,又經藥物、香料燻煮的折扇,扇搖之間,自有香風徐來,而扇面上還手繪著小寫意的水墨花鳥,儒生文人拿在手中或開或合,信手搖動,看上去確乎有那麼幾分謙謙君子氣度。
霍起如此這般輕搖折扇,踱著方步緩緩而行,倒也恰好『契合』了他如今『貴重』的民爵士身份。移民到西北地界的霍起一家,剛巧趕上了平虜軍西征的『好運道』,仗著一手還算說得過去的裁縫手藝,為官府趕製各式軍需物品,倒也不曾有遲滯延誤的事兒,因此歷年論功行賞下來,他這一家除了官府賞賜的若干田地、官田地股、銀圓、布帛等物之外,作為一家之主的霍起還被官府和同業行會聯署授予了『能工』的民爵。從一個身份較為低下的工匠學徒,一躍成為西北民爵士,甚至於可與地方上的儒士生員、縉紳鄉宦分庭抗禮,在霍起自己看來這就是最能光宗耀祖的大事兒,因而他的心裡是極為得意的,平日裡不免要附庸一點風雅,學些縉紳們的作派,有意無意地向人炫耀一番,譬如隨身帶著一把綢面折扇,時不時的搖上一搖,彷彿不如此就不能彰顯他如今的身份似的。
霍起是裁縫學徒出身,但並不代表他只會裁縫手藝,自打成為民爵士之後,心思也比以前活絡了許多。他看到許多人靠著經商發了家,自然也是心嚮往之,也陸續嘗試過不少營生,但花錢不少,成效卻是不彰,他也漸漸就息了那份經商發家的奢望,不過最近他又動了一點心——西北幕府治下最近不少地方的糧價波動比較大,一些府縣衙門已經奉命對糧價實行了直接的干預,甚至臨時接管了地方上的米鋪糧棧,按戶籍(每戶人口)發給定量限額的『口糧券』、『肉券』(鮮肉、乾肉)、『食鹽券』、『食油券』、『布券』、『茶券』等,平民黎庶吃糧吃鹽等日常用度就可以憑官府發給的票券到官府指定的店舖購買了。面臨這種市面短缺的狀況,搶購和囤積口糧是人人都會做的事情,除此之外,霍起也像其他人一樣,對西北幕府正在發售的幾種實物債券以及官營商社股份有了一些興趣,但還沒有拿定最後的主意。
西北幕府現在通過帝國五大錢莊的西北分號、西北『元亨利貞大銀莊』、『百鑫大當鋪』以及其他一些較大的錢莊、銀號發售的『實物債券』,是按事先約定的糧食等實物折算成等值的銀鈔或者鑄幣,然而公開售賣的官府公債,人們所購買的實物債券到期之後,西北幕府將直接以糧食等實物來償還購買者的本金,利息則可以是實物,也可以是鈔、幣;另外還有所謂的『折實公債』,其募集和還本付息均以實物折算,即購買者按照某種實物的當期市價,折合成等值的鈔或者幣購買;到期還本付息,仍按實物的當期市價折算,直接用等值的鈔或者幣支付。在糧食價格波動較大的現在,對西北幕府治下的平民黎庶具有相當大的吸引力,不僅一般的富裕平民踴躍購買,甚至吸引了相當不少的豪強大戶。
西北幕府正在發售的這些實物債券,還有一些官營商社股份,官方是拿出了一大筆黃金放在『官民聯合儲備金庫』作擔保,以確保發售的實物債券和官營商社股份的真實可信,再加上平虜侯府一直以來的信譽保證,在霍起看來,買下一些實物債券以及官營商社股份應該不會是折本的買賣。
但到底是買哪一種以及買多少比較適宜?他卻是一時難以決定,以至於連著多個晚上都睡得不踏實,之所以天剛亮就在自家的田莊、果園等處溜躂,都是因為這樁心事尚無著落的緣故。
勞碌命啊!
霍起最近經常為此自我解嘲,以前沒有錢的時候,他是每日只為稻梁謀,為了一家老小的生計煩惱;現在有家有業,有田有產,也算是有不少的錢財家產了,但他還是要為一家的生計,要為怎麼更快更多的發家致富而生煩惱。
也許,人心就是如此的不易滿足,有了之後總還想要更多。
從前和現在,人生總是有很多煩惱,或者這就是凡人的宿命。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作為長安城外親朋故舊依依話別的的十里長亭,即將啟程遠行的人們和出城送別的人們每每在這裡演繹著種種『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黯然**情景,正如那風中弱柳,千頭萬緒,依依不捨,剪不斷,理還亂,總是離愁別緒,一時難於盡訴衷腸!
近午時分,日頭正毒,故都長安已然是在望不見的地平線那一邊。不少南來北往的商旅行客,亦多在長安南關城外的十里長亭打尖歇腳,以至週遭的樹蔭、茶棚之下,但有一隙蔭涼之地,都是人滿為患。
這十里長亭,因為地近長安城的緣故,官方驛館不但修葺得相當寬闊軒敞,還在館舍之外特意搭建了蘆席長棚,擋風、遮陽、避雨,方便來往商旅打尖歇腳,因此在這個時候人聲嘈嚌,蟬鳴喧囂,雖是正午炎熱,卻也熱鬧非常。
非但如此,驛館、驛道附近的幾個村鎮亦是同樣的人流洶湧,儼然市集一般。
譬如大周村之前,稀疏散生著一大片的楊柳林子,還有多株榆、柏喬木間雜其間,因之在樹蔭之下也相當的忙碌,停了兩駕騾車,兩駕馬車,另有六匹鞍韉齊全的坐騎。村民客串的夥計正在給車馬行的掌鞭幫忙,旅客則卸下馬鞍行李,自己照料坐騎。
而就在村前大車店不遠處的兩株大槐樹邊上,蘆席大敞棚下還停著兩輛油壁輕車,除了駕車的馭馬一目瞭然,還各有一匹牽在車後的備用馭馬。另外栓馬木樁上,還有六匹鞍韉齊全的馬騾栓著,一看便知是隨從的坐騎。
車廂如轎,裝飾華麗,這通常是大戶、官宦人家的『轎車』,車廂上還常常雕刻著主人家的姓氏、郡望等等。總之,擁有這種輕車之人,必定大有來頭。
就在大槐樹的樹蔭之下,一張滿是疙瘩的榆木圓桌,幾個原木墩子,數個孔武有力的僕役左右侍從,五位客人圍坐於樹蔭下,正在飲酒座談,看其冠服裝束和氣質神態,當是儒生之流——其中之一,頭上戴著『帕頭』,另外兩位戴著『網巾』,剩下的兩位一著『雷巾』、一戴『漢陽巾』;身上裝束,兩位穿的是『箭袖』,一位著『道袍』,還有兩位則是『褶子』,每人腰上都佩了長劍(或許是單刃的雁翎刀也未可知),有兩位客人的坐墩旁邊甚至還倚著弓匣、箭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