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嶺南亂起
已經是春末時節,天氣連日晴好。
原野山嶺間兵馬絡繹,向南方挺進,晝夜不息。
步兵甲士組成的縱隊在山嶺田野間隆隆推進,旌旗飄揚;滿載輜重糧草的牛車騾車則從所有的官馬大道、民路、乃至鄉野小道上碾過;載著糧馱子的獨輪太平車吱吱呀呀的被民夫們推著行進;時不時,還有斥候游騎如流星一般在山嶺原野間穿梭來去。
煙塵瀰漫,旌旗招展,牛馬嘶鳴,號角呼應,原野山嶺間,便日日夜夜都滾動著隆隆雷鳴,驛道上連日飄散的嗆人煙塵,隨著大軍南進的步伐,瀰漫飛捲。
不過旬日之間,委蛇連綿的南嶺群山,各條通往嶺南的驛道,不斷有整隊整隊的軍卒向南開進,漫山遍野隨處可見旌旗營帳,森冷肅殺的兵戈之氣直衝雲霄。
數年之前,南下渡江的白衣軍竄入福建,攻城掠地,所向披靡,鐵騎過處,無不摧破,兵鋒直指八閩省會福州。泉州『經世學社』的儒生激於義憤,各率義勇及家丁馳援福州,其中『經世學社』的核心人物盧齡、高陽、林之洋等,在堅守福州一役中都有所表現。奈何時運不濟,福州終究陷落於白衣軍之手,經世學社中的生員學子不得不在兵敗城陷之後,各謀出路,星散四方。其中盧齡、高陽、林之洋三人,平素交誼既深,既震驚於白衣軍的火器犀利,又有感於西洋『波圖加人』所鑄火炮的精良,因之對於西洋傳教士匯聚的嶺南『媽閣』,有著一份不切實際的狂熱和翼望,遂爾結伴南下『媽閣』遊學,意圖師夷長技以經世致用,扶危救傾於國家危難之際。(事見五十三卷)
盧齡、高陽、林之洋三人遂浮舟泛海,直抵媽閣,暫居於斯,與當地的波圖加人,尤其是那些耶酥會傳教士交往。他們又與嶺南的士林名士以及復社中人多有聯絡,時有詩酒之會,三人的才學見識在短時間內遠播嶺南士林,聲名雀起,完全印證了『是金子到哪裡都會發光』這句俗話。
其後,白衣軍從閩入粵,攻破廣州,席捲嶺南,形勢為之大亂。待白衣軍在嶺南休整完畢,飽掠軍資,北上湖廣之際,嶺南形勢已然糜爛,官吏逃散者十之九,秩序蕩然,盜賊蜂起,死者塞途,哀鴻遍野。
嶺南大姓巨室和地方士紳在這風雲激盪、官府癱瘓、秩序崩潰的時候,都在竭力武裝,團結自保。有的擇險山要隘,聚親族、營堡寨、囤糧食,以為桃源固守避禍偏安之計,等待太平世代的到來;有的集一鄉民壯、鄉黨大辦團練,若有獨霸一方的野心;有的出巨資雇標師打手看家護院,以求心安;有的則舉家登船,出海避禍;也有的逃奔朱崖島、安南等荒僻之地,乃至於南洋藩國爪哇、麻剌加,托庇於海天盟和廣西巡撫張德裕所控制的南洋藩國地盤。
盧齡、高陽、林之洋以及嶺南士林、復社中的眾多儒生,哀民生之多艱,皆奮起奔走,聯絡嶺南志士,招聚嶺南縉紳會盟於廣州,力圖共襄盛舉,匯合各方眾人之力穩定嶺南亂局。
一番紛紛擾擾的合縱連橫之後,會盟於廣州的嶺南縉紳和士林名士們終於締結了會盟之約,仿照波圖加人在媽閣成立的「市政議會」架構,推選出了『咨政議會』和『十二人議政團』,並議定每三年改選一次,『十二人議政團』的十二位『領議政』成為主政嶺南的首腦,所有嶺南大事,須得十二人議政團決議並提交『議會』同意方可施行——這卻是群龍無首的嶺南縉紳們無奈的妥協。誰不想坐頭把交椅?但嶺南各家地方勢力,誰都沒有高人一籌的實力和聲望,能夠有力的壓制住其他各方的不同聲音;各方團練勢力雖然都具有一些實力,但誰都沒有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領袖氣勢和莫大威望。既然沒有統合百家的強勢領袖人物出現,嶺南地方上的各股勢力又誰都不願意坐看他人勢力坐上頭把交椅而成一家獨大之勢,但是嶺南這種群龍無首的局面繼續下去,對哪一方嶺南勢力都沒有好處。在此情勢之下,會盟於廣州的各家地方勢力,最後不得不接受了盧齡、高陽、林之洋以及復社中人的折衷提議,於會盟大會上公議推選了『咨政議會』,並由『咨政議會』推選出了『十二人議政團』的十二位『領議政』和統率嶺南軍隊的十二路『總兵』。
嶺南如同一盤散沙的地方團練豪強勢力,自此便以這種前所未有的『議會』架構合力維持,割據自為,訖今已有數年之久,期間周邊各路諸侯只是冷眼旁觀,未曾干預嶺南事務,因此嶺南的『咨政議會』得以一直維持局面。
然而,花無百日紅,嶺南的偏安局面也是如此。
一旬之間,說起來難以置信,廣西巡撫張德裕、湖廣巡撫劉國能、南直隸西江總督顧劍辰、福建風氏家族四大地方勢力同時出手,大舉進兵嶺南之舉,竟是罕見的齊整利落。
從互相聯絡到大軍雲集,竟然是在短短的半年之間達成一致。此次出兵嶺南,各路諸侯不但盡出精銳,且數量也不在少:廣西巡撫衙門,帶甲步卒兩萬,蠻夷狼兵兩萬,水師五千,斥候騎兵若干,連帶馱運輜重的疲兵民伕和苦役奴隸,少說也有十萬之數;湖廣巡撫衙門也是十萬大軍,步兵三萬,水師兩萬,火器車兵八千,連帶輜重民夫等各色人等,自也聲勢浩大;南直隸西江總督衙門的顧家軍,水師三萬,步兵兩萬,連帶馱運輜重的民夫腳力,便在十五萬以上。福建風氏家族,僅出兩萬水師和少量步軍,其主力以漳州、泉州一帶擅長水戰的鄉兵『鏢牌手』和擅長技擊的福建『永春鄉兵』為主,從海上登陸攻襲粵東各處。如此一來,這幾路諸侯軍兵竟是逼近四十萬之眾,各路水、步可戰之兵也便有近二十萬之多,四面進兵的聲勢極為驚人。
各路諸侯出兵的原因,便是嶺南周邊勢力不約而同的覺得今年是攻伐嶺南的絕佳時機——且不說嶺南的『十二人議政團』彼此掣肘,其中並沒有足夠威望的領袖人物能夠主持大局,遇事難以迅速決策的劣勢決定了嶺南形勢僅僅比一盤散沙好上那麼一些而已;而縱觀帝國內外形勢的變化趨勢,一旦各方爆發逐鹿大戰,那時就是想抽調兵力進攻嶺南都是沒有可能了,眼前的時機,可謂是千載難逢,若是瓜分了嶺南府縣之人口財貨地盤,又有誰會認為這不是天下之大利呢?機不可失!
四方出兵,從進軍態勢來看,無疑是對嶺南布政司形成了四面包圍,海陸夾攻之勢。
未等嶺南布政司的『咨政議會』和『十二人議政團』做出決議,嶺南各府縣的民眾已經騷動,囤積糧食埋藏財貨,一時成風;還有士紳庶民,已經開始逃難,官馬大道、鄉野小路到處是絡繹不絕的難民;許多恐懼的百姓,早已惶惶不安的逃向深山老林以避兵禍;人人都在打聽消息,憂心忡忡,黎庶平民內心的恐慌騷動無以言表,一片淒惶。即或是在白衣軍攻破廣州,嶺南百姓也未有如此的驚慌狼顧,畢竟南下攻掠的白衣軍,統共才只有那麼幾萬人,又是流寇,而如今進兵嶺南者俱是周邊強鄰,不是帝國方面大員,就是天下間的巨室大姓,在現今這個世道,有時候兵禍比匪禍還可怕那麼幾分。
無論願意不願意,甘心不甘心,嶺南這一場亂戰都已經不可避免,無法避免。
首戰即決戰。
當翻越南嶺關隘的湖廣軍和顧家軍與匆忙發兵北上抗擊的嶺南軍遭遇之時,決戰爆發了。
驟然之間,號炮震天,號角聲淒厲地覆蓋了山嶺河谷。
箭雨伴著暴風雨一般的喊殺聲迎面撲來!
步兵洪水一般漫過河谷,冒著箭雨,衝殺向前。
數萬步卒隆隆推進,氣勢攝人心魄,南下聯軍第一波便將嶺南軍前鋒壓了回去。
雙方反覆衝殺,戰法迭變。
強弩箭雨漸見稀少,火炮轟鳴聲也逐漸消沉,南下聯軍步軍列陣,挺著長矛,殺氣森森,直迫而去,隆隆腳步勢如沉雷,竟是對嶺南兵卒視若無人一般。
嶺南軍魚龍混雜,原本就是十二人議政團的首腦『領議政』們的私軍,大多由嶺南的鄉兵民壯整編而來,今日乍見敵方步軍列陣而進的煞厲氣勢,一時間竟是呆了。
一個猛勇的嶺南軍哨官大吼一聲,率著千餘步卒悍不畏死的反撲。然而,其人尚未衝入敵陣,便被南下聯軍的箭矢長矛戳得血肉橫飛,一個千人隊在轉眼間便已經蕩然無存。
嶺南軍中的領軍總兵大駭之下,下令暫退,以保存實力。
首戰失利,嶺南軍各路人馬在匆忙中留下一地屍體敗退而走,而湖廣軍與顧家軍會師聯合的『北路聯軍』總共才傷亡不到六千餘人。
北路聯軍乘勝追擊,大舉進兵,於兩日後追蹤嶺南軍敗兵主力殺入飛來峽地界。
其時正當夕陽西下暮色四合,夜色沉沉之中,北路聯軍漫山遍野的燃起火把和篝火。
雙方激戰,嶺南敗軍困獸猶鬥,拚死抵抗,而北路聯軍輪番猛攻,眼見嶺南軍屍積如山,卻總是無法擊潰堅守不退的嶺南軍。
攻勢稍歇,北路聯軍連夜造飯,休整之後再度發起猛攻。
這時形勢突變,嶺南軍驟然便是一輪猛烈箭雨,伴有火炮轟擊,竟是在轉眼之間壓住北路聯軍的攻勢。
戰場上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喊殺聲。
暗夜中長矛如林,箭如暴雨,呼嘯著向著北路聯軍兇猛反撲。
慘叫聲中,北路聯軍陣腳大亂。
鏖戰一個時辰,北路聯軍卻有多處壁壘失守。
然而,湖廣軍和顧家軍終究是多經戰陣的勁旅,重整陣腳,與敵死戰,瘋狂反擊,卻是扳回劣勢,與嶺南軍僵持不下。
而嶺南軍仗著地利之便,盡量以火炮轟擊,卻也沒有再度敗退,猶能堅守峽谷壁壘。
雙方便在這山嶺峽谷之間連日惡戰,反覆爭奪。直到十天之後,張德裕的廣西軍襲占雷州、化州等地,嶺南軍已然後繼乏力,再次被北路聯軍擊潰。
北路聯軍一戰而勝,即將兵臨廣州城下的消息傳開,嶺南方面堅守抵抗之心頓時崩潰。
韶州陷落,嶺南方面已經深為震撼,待到雷州、化州相繼被攻破,而北路聯軍在擊潰死守飛來峽防線的嶺南守軍之後,距離廣州不過百餘里,嶺南已然是不設防的肥肉了。
『十二人議政團』的最後決議是,舉城投降。至此,所有若隱若現或者曾經萌生的野心,都已經在形勢否變下不復存在了。
至此,嶺南局面又是一大變。
嶺南戰事,自四方進兵到廣州受降,前後只持續了一個多月,便已愴然落幕。在強大的力量面前,嶺南『咨政議會』和『十二人議政團』的實力太過孱弱,幾乎不堪一擊,幾戰下來,便只能在強大的軍事壓力下舉城而降。
沒有保境安民的強大軍隊,沒有高效集中的決策核心,嶺南不過是四方強梁眼中的肥肉,而且還是唾手可得的那種肥肉,其命運大抵是等著被人瓜分而已。
清夜沈沈動春酌,燈前細雨簷花落。
門廊上紅紅的燈籠在晚風中搖曳出遊移的光影。
廳堂裡,壁柱上,燈火燃點並不算多,堂上卻是明如白晝。
壁間還懸著溫潤的夜光珠,珠光映著燭光,讓人覺得柔和而溫暖。
就跪坐在雷瑾一側下首的翠玄涵秋,頭上只有一根碧玉簪子攏著長長的黑亮青絲,恰似一抹流雲欲墮似流,綺芳隱約。
銀燭清光,溢滿一室,微風吹過,帷幕拂搖,燈火輕輕顫動。
燈光下的誥命夫人孫雨晴便似一隻小貓,斜斜倚靠在侍姬夜合的膝頭,任得一頭如雲秀髮,流瀉於坐榻之上。她甚至還輕攬著夜合的纖腰,淺笑嫣然,笑意中流露的是淡淡的慵懶。
各色華貴絕倫的絲綢、錦緞、繡品,裝飾著廳堂的各個角落,一如春色滿園,萬紫千紅,桃紅、梅紅、銀紅,冰橙、絳橙、琥珀,墨金、青綠、湖綠、墨綠、水綠、黛青,冰藍、雀藍、亮藍,絳紫、艷紫……
這些織物和繡品,都是夫人孫雨晴親自督工織造,每一匹都是天價,每一品都價逾千金,而且極少流入民間,僅在平虜侯府賞賜幕僚臣屬之際,才有少量織物繡品流入西北官宦人家,而有幸擁有者也無不珍若拱璧,視為難得的榮耀,輕易不肯讓人一睹其真容,等閒得一尺之幅已覺甚難矣。這天下之大,大概也就只有在平虜侯府才能見到這等名貴無比的『夫人錦』氾濫奢華的景象。
瑤琴清音宛如天綸之音,音韻流轉便如指尖在平滑柔軟的錦面上輕輕滑過一般,細細聽去,其音清幽,悠遠寧靜,一聲聲,沁人心神,悠悠迴盪在雨夜之中。
凝神撫琴的綠痕,素手輕攏慢挑,掌下流淌著清清的琴音,侍妾錦兒、挹雪則各執笛、簫,清吹細細,與琴韻、天籟相合。
三人皆著月白色的錦繡道袍,寬鬆隨意,閒適恬靜。
華貴的月白錦緞,精工織繡著花鳥圖飾,一枝一葉,一毛一羽俱都栩栩如生,映襯著清麗嫵媚的笑靨,清光之下,美人一如沾雨鮮花綻放般的動人嫵媚。
綠痕撫琴的指尖,彷彿輕撫著柔滑綢緞,深入輕薄的紗縷,又似輕吻落在唇間,極盡纏綿依戀。
心已沉醉,耳邊依稀有著沉穩的心跳……
這一刻,他的心中只有我……
一往情深,如那長夜里長長的夢,沒有盡頭……
夢裡,往事明滅,水月鏡花……
醒來,煙花燦爛……
琴音流淌,淡淡的憂鬱,溫柔地蕩漾起漣漪,廳堂中諸人無不屏息以聽。
燈火樓台,寂靜庭院,琴韻清幽,檀香煙霧,縹緲瀰漫。
倚著夜合膝頭半臥的孫雨晴靜靜聆聽琴聲,袍服上暗紅色的垂枝紋錦,如花瓣一般開了,綻放散落了一榻的花枝兒。
她懶懶的側臥著,長長的睫毛下,一雙明眸,似笑非笑。
乖巧的黑貓,伏在她的懷中,不時眨巴轉動著碧綠幽邃的貓瞳,慵懶愜意,憨態可掬。
窗外雨潺潺,一樹梨花癡情淚……
煙雨江南,燕子飛來又飛走……
紅盡綠回,風裡帶荷香……
孫雨晴斜睨了一眼身旁靜聽撫琴的雷瑾。
雷瑾的身上也同樣是一襲寬鬆隨意的月白道袍,底子上隱隱有著繁複精美的花紋,只有近在咫尺之際才能看到,遠遠望去卻似一襲極簡單的月白道袍,似與平常的月白織錦無異。這道袍上的花紋,一縷一線,卻是孫雨晴等妻妾親手織繡的女工,普天之下,獨此一份。
雷瑾的臉上這時亦是帶著些淡淡的慵懶氣息,濃密而長的頭髮也只以一條棕黑色皮製抹額稍稍束留,披在肩後,散亂的髮絲偶爾頑皮地拂過孫雨晴的臉頰,雷瑾溫暖的呼吸,彷彿就在她的耳邊,而他唇邊詭魅的笑意,亦在散發著魅惑人心的光彩。
孫雨晴雖然一向與雷瑾不合拍,這一刻也有些兒意亂情迷。
雷瑾唇邊的笑,還有他的呼吸,雖然雲淡風清,卻令孫雨晴心底輕輕顫,莫名的顫慄感覺,難以遏止。
這讓孫雨晴的臉色有些難看——她痛恨自己的『軟弱』,但卻無法抑制心底莫名滋生的『奇異』情緒。
幸好琴音三闕,不久便已到尾聲,這讓孫雨晴微現端倪的『失態』並未持續下去。這畢竟是平虜侯府的內奼女眷們一次再尋常不過的小小夜宴,並沒有任何『外人』參與,而聆聽綠痕撫琴,亦只是夜宴中的一折而已。酒宴歌舞,這一夜的花樣絕不會少,平虜侯府中的女人們爭歡邀寵,自然是各逞機心,曲意奉承的手腕和小心眼總是難以一言窮盡的。
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
當年詩仙李太白,面對貌美如花,笑靨明眸如同春風一般嫵媚動人的胡姬,根本就抵受不住胡姬壓酒勸客嘗的萬種風情,不由發出「美人勸酒,不醉安歸?」的感慨。
明眸如酒,笑靨如同春風一般醉人的胡姬勸酒,你要是不喝醉了,都不好意思離座而去!
詩仙猶如此,雷瑾亦如是——
錦兒、挹雪這一對能歌善舞、文武兼備的美麗胡姬,栗發碧眼,冰凝雪膩,嬌艷明媚,曼妙動人,乃是解語花一般動人的禁臠尤物。
這樣一對兒尤物,持盞相敬,軟語而求,自是所向披靡,無有不應,府中姬妾都不免要多喝幾杯水蜜兒也似的金華酒,又或是沉缸酒、蘭陵酒、葡萄酒什麼的。
這廂兒,錦兒、挹雪這時已經敬了一圈兒酒,又裊裊娜娜轉回到了雷瑾坐榻之前。
她們手中的紫陶酒具,質地細膩,光亮如鏡,看去極是精緻華美。這種酒具,產自雲南,與其他地方所產陶器不同,乃是無釉磨光而成,具有透氣吸水保溫防潮等長處,用作茶酒器皿、餐具或者家居器皿都是極好的。據雲南執政府方面的呈文上說,在陶器燒成之後,工匠需要先用粗砂輪打磨陶器外面燒結的凹凸痕跡,行話叫做『去火皮』,這個工序看似簡單,其實稍有不慎就會劃傷陶器表面,使之前的所有努力成為泡影,非熟手不能為之。『去火皮』之後,工匠們就可以『磨光』,用厚布蘸上細沙打磨,使出窯時看著粗笨的陶器顯現出光滑溫潤的細膩質感。最後,還需要對陶器進行『拋光』,工匠使用雲南當地的一種白色而細膩的鵝卵石,在陶器表面,完全靠著人工,一點點打磨出光潔如鏡的效果,輕輕敲擊器皿則有金石之聲,如鍾如磬。雲南所產這種紫陶,其優長之處是其他地方的優良陶器難以媲美的,因而平虜侯府中也多有採辦,置備為茶酒餐具,乃至花樽、花瓶等雜式器具,亦有紫陶製品。中土華夏,泱泱大國的民族驕傲與文化自信,來自於歷史深處,而類似於雲南無釉紫陶這樣的精美器物,即是華夏燦爛歷史的一部分,雖然許多人對此熟視無睹,但並不能因此而減損了它本身具有的價值。
酒盞兒紫光華潤,纖手兒雪白柔嫩,女兒紅醇厚香甜,笑靨兒桀然如花……
燈紅而酒綠,眉黛而鬟青,對此情景,何等愜意?雷瑾不知不覺間,由著自己性子縱酒而飲,那是酒到杯乾,又是美人在左右執壺佐觴,酒興大作,益發勃興,他這刻已是有了些兒酒意,薰薰然,飄飄然,似欲乘風歸去。
廳堂之上,姬妾歌伎組成的舞隊,在弦鼓聲中,雙袖齊舉;仿若回雪飄搖,轉蓬輕舞,真是左旋右轉不知疲倦,千匝萬周無有已時,舞姬們揚眉動目,蹴踏應節,鼓催殘拍,腰身軟折,直至汗透羅衣,珠帽偏斜,猶不自知,而旋舞如故矣!
雷瑾酒酣耳熱,在衣香鬢影中薰然沉醉,左擁右抱,陷落在溫香軟玉的脂粉陣中不願自拔,一時見著舞姿佳妙之處,不禁忘形而吟,輕擊節拍:
「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
「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
一旁半倚半臥的孫雨晴,一雙翦水秋瞳這時斜睨著雷瑾,臉上略現一絲兒薄怒之色,眼波中也寫著一些些的嗔惱之意,只是她本是天生麗質,嘻笑怒罵都自有其可人之處,雖是薄怒寫在眉梢眼角,卻益添狐媚,更是動人。
她伸出兩根白嫩纖長的手指,便在雷瑾腰眼上狠命一掐一捻,惡狠狠地白了雷瑾一眼,「壞鬼,看你都把詩聖糟蹋成什麼樣了?仔細那些東林黨又罵你非薄孔孟,罪大惡極,乃是名教之罪人!喝酒都不老實,就知道胡噴亂說。別以為你是平虜侯,是西北的土皇帝,就可以無法無天了!」
只是她這狠命一掐,對雷瑾而言,不大像是略施薄懲之舉,反倒更像是撩撥挑逗。
雷瑾亦是斜睨了孫雨晴一眼,臉上似笑非笑,說道:「看來夫人還是很關心為夫嘛,那——咱們就不搞那些無法無天的事情了,咱們馬上就地正法,來個胡天胡地好了!」
孫雨晴方自一愣,驀然明白了雷瑾的弦外之音,忙不迭嬌喊一聲:「不要!」
她的俏臉上立時一片暈紅,便如豐艷的鮮花盛放,身子陡然火熱,一聲嬌語央求,一聲嬌膩低吟,便自散發出無盡的明艷狐媚氣息。
席間,孫雨晴已是飲了不少酒,金華酒、女兒紅混雜使酒,胡亂入肚,這會兒受這話語一激,酒意上蒸,粉腮玉頸,白裡透紅,青春少婦的薰醉媚態更是撩人心弦。
「夫人是要肉屏風呢,還是高張錦障呢?」
雷瑾蠻橫地將掙扎不依的孫雨晴擁入懷中,牙齒輕嚙著孫雨晴晶瑩圓潤的耳垂,帶著酒氣的溫熱氣息便直噴入她的耳孔之中。
「癢!不要——!」
孫雨晴掙扎欲動,宛轉糾纏,卻如何能夠擺脫雷瑾臂膀的掌握?
隨侍在側的侍姬夜合卻是挑通眉眼的伶俐人兒,見兩人如此情狀已經悄悄打出一個手勢,三三兩兩散在坐榻週遭的姬妾侍婢瞥見夜合的手勢都紛紛起身,或吃吃,或嗤嗤,嬌笑/淺笑/偷笑/微笑/詭笑/媚笑/憨笑/淡笑/冷笑/輕笑/恥笑/會心一笑/狐媚一笑/嫣然而笑/呵呵一笑/幸災樂禍的笑/偷著笑/鄙夷的笑/不齒的笑/敢怒而不敢言的笑/嘻嘻一笑/無意義的笑/討好的笑/小心翼翼的笑/皮笑肉不笑/笑不露齒/矜持的笑/雍容的笑/包容的笑/厚道大度的笑/動人一笑/堆著笑/無所謂的笑/哼哼笑/輕聲語大聲笑/咬著下唇苦忍著的笑/連說帶笑/撲哧一笑/捧心一笑/一聲即斷的笑/笑聲始大爾後漸小的笑/恍然大悟的笑/樂不可支的笑/羨慕而嫉妒的笑/嫉恨難言的笑複雜難言的笑/莫名興奮的笑/掩面偷笑……/抿嘴一笑,卻是笑各不同,一窩蜂兒湧到坐榻四周,你推我搡,鶯聲燕語,很快便背對著坐榻站成一圈,密密匝匝地圍出了一圈兒『肉屏風』,這可就是一道四面都無比裊娜,無比曼妙,無比風流的『屏風』,美人如玉,曼妙香艷的脂粉綺羅『肉屏風』。
脂粉陣中,綺羅隊裡,孫雨晴、夜合兩位冰凝雪就,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便在『肉屏風』的環侍之下,一左一右偎在了雷瑾懷裡。
袍服轉眼便在糾纏中褪盡,孫雨晴卻在雷瑾與夜合兩個的聯手合力之下,一半彆扭一半兒肯的半推半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