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河中之議(3)
蒯益、王良在滴水簷下換下油靴和斗篷後,遞了名刺簽到,便進了值班房坐等傳召——平虜侯這會子還未入堂升座,被安排覲見的官員便都得在值班房裡等著召見。
他們倆被安排在同一時間覲見平虜侯雷瑾,這從側面印證了蒯益幾日前的一些猜測。
值班房內燒著火炕,炕下還有著兩個大火盆,人在房中,倒也還算暖和。蒯益便從自家僕人攜來的剔紅提盒中取了一瓶雷氏大酒莊出產的『狀元紅』本地黃酒,也不使喚僕從,又逕自取了值班房裡燙酒的一個錫壺兒,再從屋角棉袱兒包著的暖缸子裡,親自舀了一大勺兒滾燙的熱水傾入燙酒錫壺中,估摸著水面可以浸沒瓶頸,這便將盛了酒的陶瓶浸置其中,又少少添了點水,再蓋上錫蓋兒,就在炭火上燙起酒來;而王良卻也不甘後人,卻從自家的籐編提籃裡取了幾個油紙包,又有幾個小食盒,打開來攤在桌子上,不外乎是油炸花生米、五香豆腐乾、焦香黃豆、細切的醬鹵熟牛肉、炸春卷、去骨糟鵝肉、去骨糟鴨掌這類的下酒小食,打譜兒便是要與蒯益有肉同享,有酒同當,分甘同味了。
官吏坐等傳召,自然是不知確切時候的,有時也許一到即可覲見,有時他們卻要等上半天,總要看平虜侯是否空閒以及事情是否緊急而定。因此在值班房坐等召見,在簽押房坐衙辦公、在大堂候命辦差的官吏們都是一樣的章程,在公務閒暇、上值休憩、坐等召見之時都允許各人酒食自便,喝點小酒兒暖身,用點糕點小吃墊饑都是可以的。這也是有見於西北苦寒,雷瑾體恤臣下幕僚,不顧幕府威儀,無視清流諫議,額外加恩,特意明示下來的上值坐衙章程之一,但一應酒食,概須坐衙、候見的官吏自備,卻不會從公中為此開銷半個銅子,且還不許貪杯誤事。因此許多有經驗的官吏每遇上值輪班或者坐等召見,都會事先備下一些酒食,著隨從僕役以提盒、提籃盛了帶到衙門的值班房,得閒便用點兒酒食,而且官吏們還往往喜歡在值班房裡互通有無,分甘同味,交換自備的酒食,又或者如蒯益、王良這般一人出酒,另一人便出下酒小菜,好似民間黎庶『打平伙』『出份子』的情形一般。
蒯益、王良都從家裡自帶了酒食坐等著召見,當下便在炭火邊你一杯我一筷的吃喝著,各自說些閒話。
就在這時,厚重的門簾子一動,兩個人一前一後步入值班房。
走在前面的是掛著西北幕府參軍銜、參政銜的堪輿署提領使司馬翰,隨後而入的則是掛西北幕府參軍銜、參政銜的馬錦。
馬錦的秘密身份『秘諜總部總管兼夜梟堂主管』,向來都屬於機密事項,對外不予披露,僅幕府內部極小部分幕僚清楚這一點。即便是蒯益、王良這樣的幕府高階官員,雖然也隱約猜到一點馬錦的秘密身份,但並不能確信,他們對馬錦的瞭解可以說相當模糊。
雖然是這樣,蒯益、王良在面對馬錦的時候,仍是本能的有些疏遠。
而堪輿署提領使司馬翰,這位堪輿師出身的幕府高官則多多少少有些神秘色彩,其子司馬宜又是軍方高級將領,護衛親軍第二軍團的『司馬』,可謂是父子雙貴,自然不容他人小覷。
正在吃喝閒談的蒯益、王良,見司馬翰、馬錦二人進來,連忙起身拱手作禮,心中卻是一動,隱約有了些猜測——這兩位品階俱高的大人,那可都是真正掌握實權的大忙人,平日裡難得碰上一面,且在幕府中的實際地位也比蒯益、王良高出一線。今兒,這兩位也早早的來到值班房,其中意味就大堪玩味了。
肯定是侯爺有什麼大事,需要召集幕僚問策了。
蒯益、王良兩人心下暗自想著,揣摩司馬翰、馬錦兩人到來的背後有些什麼玄機——
他二人雖然不太清楚馬錦此人具體管著些什麼重要公事,但是作為堪輿署正印官的司馬翰提領使大人,他手上有多大職權,蒯、王二人卻是較為清楚的了。堪輿署,雖然名義上僅僅是提領督察西北幕府治下的堪輿風水事宜,實際上的權力卻是相當不小,譬如規制和督察與山川田地風水形勢相關的農耕、畜牧、樵采、伐木、狩獵、取石、挖沙、疏浚、採礦、立城、營造等事項,依照諸般堪輿法例或禁或准、或獎或罰;再譬如審查核准商民開掘採礦的備案申請以及定期不定期的督察等等。除了與堪輿風水相關的這些事務之外,堪輿署還掌管著一應軍民地圖以及山川水利、河渠航道、城防驛道、礦場坑洞、工廠作坊、城池屋宇等營造工程圖式的勘測、繪製、入檔,又受命監管印書館、書局、印廠等官民商號印刷出售地圖之事。司馬翰掌管下的堪輿署,因為其職掌的緣故,與工曹和農牧工商署兩個衙門素來便有頻繁的公事往來,彼此扯皮的事情自然也不會少,蒯、王二人當然清楚堪輿署絕非什麼清閒衙門,司馬翰即使有著不少得力的副手和佐貳衙官分擔其公事,也是比較忙的,那麼又是因為什麼樣的事情,侯爺需要傳命召見這位提領使大人呢……
不提值班房內候見的幾位官員心底如何揣摩,這幾位當下裡互相一番施禮寒暄過後,便即圍坐向火,各自心裡暗自思量揣測的同時,亦在吃喝閒談當中,巧妙試探彼此的口風,然而他們很快發現這完全是徒勞,平虜侯事先並沒有透露什麼風聲,都有點兒雲裡霧裡的茫然,頭痛著等會集議問策時,該如何言語應對才好。
雷瑾並沒有讓手下的幾位重要幕僚在值班房久等,大約小半個時辰後,幾個人便在近衛的引領下,直抵北房廳堂一側的暖閣。
暖閣之內,除了上首端坐的平虜侯外,長史府長史劉衛辰、內記室綠痕夫人也赫然在座。
幾位幕僚略一掃視,心頭凜然,看起來事情還不小,忙都抖擻精神,見禮如儀,各自落座。
雷瑾先自問了一些與堪輿署、工曹、農牧工商署有關的政務公事,司馬翰、蒯益、王良三人亦在各自職掌範圍之內,恭謹扼要的回了話。
所謂察人見事,下屬幕僚當面回話必有談吐,若是以公文回覆則必有文案議論,其間便有微妙之分別,迥然之差異:有的據理度勢,明白直截;有的含糊其辭,觀望猶豫;有的直言無隱,了無城府;有的文過飾非,支晤搪塞;有的明理灼識,直諫敢言;有的左右搖擺,毫無主見;有的明察秋毫,洞見幽微;也有的周密細緻,成竹在胸等等。總而言之,一個人的閱歷、見識、膽略、心胸、才幹、機智俱都涵容在其談吐舉止、文案議論之中;而一個官吏的才具、心胸,無論其人城府多深,亦會在其談吐、議論中有所反映流露。雖說這並不能一概而論,然而窺一斑可知全豹,從一個人的談吐、議論中剝離那些微妙得只可意會的細節,透視細節背後所代表的真正含義,再以之衡量下屬官吏的才識膽略,卻也是自古以來上位者識人用人的常規和掄才正途之一——閱歷已多胸有丘壑之人,不敢說以此看人識人,就能一看一個准,**不離十,但是要藉此看清一個人的才識心胸,卻也至少能有四五成以上的把握。
但凡上官垂詢,下僚的當面回話或者撰文陳述,也必是上官衡量下屬才識心胸的機會。雷瑾今日的問話,以及司馬翰、蒯益、王良三人的回話,亦由內記室按照慣例一一記錄入檔,日後將成為簡拔人才、考成升黜之時的參考依據之一,這其中便有著施政、吏治方面的長遠考量,包含著不以個人一時之好惡來決定官吏仕途前程的深意,在此亦不必多說。
三位幕僚的當面回話,與雷瑾之前從其他途徑瞭解到的情況大體吻合,雷瑾對此還是比較滿意的,所以當下也就不再細問,直接轉入正題。
「我西北自開府以來,開疆拓土,生齒日繁,幸賴諸位幕府同仁戮力同心,得以五穀豐登,六畜興旺,政通人和,兵精糧足,我西北境內已見得幾分太平安樂的繁華氣象。但西北幅員遼闊,其暇荒邊陲之地猶不免鞭長莫及之憂,而自軍興以來,西域戰事頻仍,蔥嶺以西,時有暴亂,動盪不寧,民不能安。為今之計,本侯欲設重鎮於河中之地,置新城,設官署,以之鎮壓不臣,綰轂西域,諸位以為如何?」
雷瑾的話一出口,四座一時鴉雀無聲。
什麼才叫「重鎮」?什麼才是『綰轂西域』?
那可不是在西域興建一座雄城就算完事的謀略,而是百載千年的大計遠景。
起碼也得委派一位元勳重臣坐鎮於斯,聚兵囤糧,以帶甲十萬之數威懾四方,才稱得上『重鎮』,才當得起『綰轂西域』的重擔。
然而,西域之地,自蒲犁高原以西,距離西北幕府的中樞腹心不啻萬里之遙,道遠路遙,往返不易,萬一坐鎮於斯的元勳重臣擁兵以自重,中樞勢難有效制約,恐怕尾大不掉之禍,為患之烈猶甚於敵矣。
如此一來,未雨綢繆,防微杜漸的分權制衡之道,便是置重鎮於西域的題中應有之義!
但是,無論誰最先提出分權制衡,都必然得罪將來奉命坐鎮西域的元勳重臣。一時之間,誰又能斷然下決心做這樣的惡人呢?是以四座盡都保持緘默,這出頭鳥不好當,其中利弊就得盤算清爽才行!
「在河中地區置一重鎮,固所宜也,卑職並無異議。卻不知侯爺已經屬意於哪位大人擔當綰轂西域之重任呢?」作為文官一系的首腦人物,劉衛辰打破了暖閣中的沉寂——目下的西域,元帥郭若弼、副帥馬啟智統率的西路兵馬,實力雄強,已經足夠讓文官們警惕,若再予綰轂西域之重任,便是大失制衡之道,恐怕文官、言官以及儒生們都要群起鼓噪了。
蒯益這時卻對自己被雷瑾召見的緣由有所憬悟,工曹、農牧工商署的職掌向來都與土木營造關聯甚密,眼下既是說要在河中地區置一重鎮,也就意味著在不久的將來,打算派征徭役、開工築城了。
這麼說來,與工曹有關的,也無非就是築城方面的事項了,對他蒯益而言,這卻是會者不難。
蒯益想到此處,便已將先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緊張心思拋之腦後,整個人都輕鬆了下來。這時他偷眼一瞥,卻見身側的王良,臉色也倏然變了一變,如釋重負,顯然他也想到了其中的關節。對於他們這些工匠世家出身的幕府高官來說,如果只是土木營造,實心任事就可以了,沒什麼難的,他們真正擔心的反而是仕途上的暗礁、激流。
「呵呵,重鎮『河中』,干係極大,諸位可視之為『戰時陪都』。」雷瑾當然知道此事輕重,肅然說道:「日後若形勢確有必要,正式升格為『西都』,亦無不可。」
劉衛辰、司馬翰等幕僚聞之無不震動。雷瑾的話,分明就是仿本朝太宗皇帝『以天子守國門』之舊制,乃是平虜侯準備親臨敵前、坐鎮河中的前兆,大戰風雲,近在眼前。
委派元勳重臣一員統攝西域軍政?顯然,平虜侯不滿足於此,而是有心加速西征步伐,西域也從此多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