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小人物(4)
謝中原在『訟師行會』頗是費了一番周折和口舌,輾輾轉轉的打聽、折騰,前後花了三塊叮噹響的銀圓,總算是找到了靠近安定城門的長安西大街。
在西大街北面的『長樂宮』『秦皇賭場』——聽『訟師行會』的人說,他要找的常訟師今兒就在這個賭場裡玩牌耍子。
『訟師』常平,在沒事的時候,喜歡上賭場賭幾把骨牌,玩幾圈馬吊以作消遣。作為臨潼常氏的近支血胤,長安府『儒學』增廣生員,只要不是賭得很大,以常平現時的身家資財,倒也不怕輸錢。
常平今天的手氣並不算好,因此早早就收手不玩了,與熟人應酬寒暄了一下,他本打算就此打道回府,卻是恰好賭場的門子過來代人通稟,遞上了一張大紅灑金的貼子,卻是請他移步『朱雀宮』大酒樓一敘的拜貼,落款寫的是『常盛標行』標師謝中原。門子又特意告訴常平,謝『標師』正在賭場門廳恭候著——這門子無疑是在『謝標師』手裡得了些甜頭,所以才如此這般的慇勤落力。
若是旁人來請,常平倒也未必肯予理會,說不得就一口回絕了。不過『常盛標行』是臨潼常氏的產業,而『標師』在標行中也算是小有地位之人,俗話說『不看僧面看佛面』,既是同為常氏一脈,這點面子常平總歸要給的;而最重要的是,常平知道標師們往往都是粗莽武夫,這位謝『標師』他若是不予理會,回絕而去,指不定這人會鬧出什麼事來,到時反而多出許多麻煩。
這樣想著,常平便自應允了。這謝『標師』既然設宴於長安城有名的『朱雀宮』,又親自送上拜貼,並在賭場門廳恭候,這套禮數在一介武夫身上,亦屬難得,算是很有誠意了。
謝中原宴請常平『訟師』,席設長安西大街南面的『朱雀宮』大酒樓,從『長樂宮』出來不過是橫街而過,幾步路的工夫。
絲竹盈耳,人來客往。
常平似笑非笑的端詳著桌上的『番鬼菜』,一雙眼睛饒有意味的打量著謝中原。
這樣年輕的標師,其內在自然不簡單,雖然只是一介武夫,看起來卻也是草莽龍蛇,非同尋常了。常平暗忖著。
西北幕府雖然僻處帝國內陸邊陲,但是當權柄政者對西洋傳教士卻是採取廣納包容的態度——在西北幕府的幕僚中便有不少西洋教士參贊軍機,監造包括火炮、火銃、千里鏡在內的各式西洋器械;而在文官學院、武官學院等官方學校中更有不少傳教士以『泰西儒士』的名義充任『教授』、『博士』等職,教授西洋學術。此外一些通曉西學的開明儒生,也有不少在西北幕府治下的衙署中任職。
也許是與西洋傳教士交往日益增多,西洋傳教士日常使用的西洋服飾、西洋器具,漸漸在一些感興趣的官吏、商賈、儒生當中流行開來,而一些簡單的西洋飲食也開始登上了一些官員鄉紳的家宴席桌,尤其是一些西洋的糕餅點心,口感香甜,容易為人接受,不少官吏士紳甚至專門向西洋傳教士請教西洋糕餅的製法。
儘管如此,中下層的黎庶士民對於西洋人的飲食,不少人還是抱著不解和鄙夷的態度,與中上層的官員、商賈、儒生對西洋飲食普遍充滿好奇的態度,卻是截然迥異的。
作為訟師的常平對此有相當的瞭解,比如他曾經在賭場裡,聽到某個商人向他的朋友描述西洋的『番鬼菜』:「那些番鬼喝著一種稀『糊糊』,叫什麼『蘇坡湯』,然後大嚼魚肉,是生吃,生的幾乎跟活魚一樣。桌子上放著一盤盤半生不熟的肉,那些肉都蘸著濃稠醬汁,吃的時候,他們用一把短劍一樣的東西,將肉一片一片切下來吃。他們就吃這種粗鄙野蠻的食物,多麼可悲。」
常平屬於那種對西洋飲食充滿好奇的那一類人,尤其對西洋糕餅感興趣。近年以來,常平嗜吃『番鬼菜』的名聲已經不脛而走,這一點至少在訟師行當裡是有不少人知道的。
而謝中原以『朱雀宮』大酒樓『番菜館』的席面相請,席上搭配的幾道『番鬼菜』,沒有一道是讓常平覺得難以下嚥的。由小見大,可見謝中原為了請這頓飯,事先是下了不少投人所好的工夫,是個精細伶俐人,難怪年紀青青,卻已經是『標師』,比得上積年的老江湖了。
常平這樣想著,心情變得舒暢,對謝中原的態度也就越發的平易近人了。
言笑晏晏,常平與謝中原一邊吃喝,一邊交談,就在觥籌交錯中,越談越入巷。
常平靜靜傾聽著謝中原說起他的過往經歷,也不禁驚歎這個滿面風霜的蒼老少年,竟然是如此的傳奇。
十二歲就已經獵得獨狼,殺得野豬,力鬥黑熊,勇武過於常人;
爾後便是與一干父執輩的叔伯闖蕩江湖,有卷旗夜劫單于帳的豪勇,亦有大雪滿弓刀的冷厲,單騎入狼群險死還生,在西域戰亂之地幾進幾出,與馬賊,與亂兵,與斥候,與強盜,與番胡打交道,浴血不知幾回;
傳奇固然傳奇,但也充滿著許多小人物的無奈。謝中原的叔伯,除了那些已經死於刀兵戰亂的,現在在西域也都各自擁有了私人的農莊、牧場和商號,而謝中原也擁有自己的農莊、牧場,但都是直接租賃給別人經營的,一年的進項也自不小,再加上謝仲當年的遺產,謝中原才能支撐在西域這幾年的大筆開銷銀錢,否則以謝中原在標行裡關領的那份『標師』糧餉,就是在『朱雀宮』請吃這頓價格不菲的酒席,恐怕也得『籌備良久』呢!
謝中原,漸漸說起他那死鬼老爹謝仲,說起謝仲當年的吃苦受難以及後來種種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
常平聽完之後,沉默良久,然後說道:「小兄弟,既然你我投緣,我也就不繞彎子。令尊的事情確有不合體制規例之處,不是太好辦。為今之計,就是直接通天,才有一線希望。」
常平做了一個以手指天的手勢,「你明白嗎?這事,一般人也決定不了。只有找門路,把這事捅到上面去,如果再有幾個同情此事的有力之人從旁幫襯一把,或者能給你一個正式的說法。否則的話,小兄弟你就只有想辦法混個高品階的『民爵』,軍功爵更好。這爵位越高,你就越有機會接觸到長史府、軍府那些高官,甚至可以直接覲見平虜侯陳情了。現在我能幫到小兄弟你的,就是寫一份情辭合適的陳情狀,你拿著這份狀紙,按照我教給你的話,依次去找人疏通。這份狀紙,呃——依我的估計,若是你按照我的話一一做到,至少能夠讓長史府的長史、審理院的都判官、軍府司馬看到,若是能遞進內記室,可能更好。我再找找我常氏一族的族弟,他現在是長安僉兵守備軍團的節度,能在高層說上話。
其他的……
哎,小兄弟,我只能幫到你這麼多了。」
「這樣已經很感謝了。」謝中原拱手抱拳,然後從懷裡摸出幾張大額『銀會票』,推到常平面前,「還請常大哥代為打點,疏通一二。事成之後,在下還另有重謝。」
「你我兄弟,客氣話就不多說了。令尊忠烈義勇,為他做點什麼,也是份內的事情。」常平卻也不推辭,收了『會票』。反正已經應下了謝中原的事情,總不能自己幫他墊錢打點關節,雖然在西北官場,吏治還算嚴肅廉潔,但人情來往,哪裡有不花錢的道理呢?總有許多去項開銷的。
謝中原這時見常平並無一般儒學生員那種酸腐矯情的虛偽之氣,也自放心。這小人物辦點事情,自然是有許多難處,常平既然肯為了他死鬼老爹的事情出面打點,就是再多出點錢,他也是一點不在乎的。
醉翻衫袖拋小令,笑擲骰盤呼大采。
隱隱聽著隔壁上房雅室之內,酒客、伎女的笑語喧鬧,耳力過人的謝中原此時不覺擾鬧,反而覺出了一番生活的熱力。
也許,死鬼老爹的事情終於可以有個著落了。
三年?還是四年了?
他想著,被西域風霜磨礪得冷硬無比的心靈也有些恍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