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小人物(3)
謝中原這個半大小子,拳腳槍棍功夫札實過硬,最擅長的卻是少林一脈的家傳刀法和『十三太保橫煉』內功,乃是謝家祖上有幸得自少林武僧的真傳秘授,而他闖蕩江湖多年,兩膀開得硬弓,一手箭術熟能生巧,也頗是了得,更有一手狠毒的暗器著數傍身。因此,雖是年紀輕輕,謝中原卻已經是西北知名的資深賞金客,剽悍凶狠,極不好惹,而且他一加入臨潼常氏的『常盛標行』,就是『標師』,很受器重,與一般的『標客』、『趟子手』大不相同。
謝中原一直記掛著他老爹當年的死,他在西域『亦力執政府』地面整整跑了一年半,甚至遠去異國『薩非伊朗』,在人生地不熟的境地下費盡周折,總算查出點內情。他那個死鬼老爹,當年可是為了給平虜軍征西大營傳遞緊急軍情,才被『紅頭』兵截殺於半途的。現在他老爹死了都這麼多年了,雖然謝中原也不求官府旌表忠烈,封官賜爵什麼的,但總得給他那死鬼老爹討個正式說法不是?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如鴻毛,總得讓他那死鬼老爹在九泉之下得個安慰不是?但這個事情確實也有些礙難,麻煩不小。亦力執政府當地的賞金會館分館雖然承認,當年他們確實收到了謝仲死前放飛的『飛鴿傳書』軍情副本,但一則當地賞金會館收到謝仲鴿書時已經太遲,沒有起到任何示警的作用;二來,謝仲只是一介平民,既不是官府中人,也不是軍人,而賞金會館也只是一個類似『牙行』(古代的中介組織,掮客組織)的大商社,謝仲與賞金會館只是『僱傭』與『被僱傭』的關係,完全是『生意』上的來往,賞金會館對此有點愛莫能助。雖然賞金會館的後台就是平虜侯府,是人都知道賞金會館的半官方背景,但謝仲的事情實在是不合制度體例,賞金會館在這個事情上名不正言不順,也沒有立場為了謝仲出頭——當然,賞金會館向謝中原出具了一紙證明,證明謝仲做了那些事情,證明謝仲的義勇忠烈,但也僅此而已。
謝中原現在頭痛的是,該走什麼門路,為他那死鬼老爹討個正式的說法。
行行復行行,『常盛標行』護送的標車在兩天後終於抵達了長安近郊,在貨棧交了『標』,標師、標客、趟子手一行人自然都回到標行,接下來就是大傢伙一起檢點一路上接『標』護『標』的得失贏虧,等著分發銀錢。
現在的標行生意,在西北腹地卻不是那麼好做,西北幕府治下大部分府州縣在鐵腕治理之下,雖然說不上什麼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卻也算得上太平無事,沒有什麼盜賊剪徑的事情,商旅出行自然不需要僱傭標客隨行護送,不管是車馬轎行,還是長途商隊都是如此。
因此,標行的生意,在西北腹地許多州縣押運商貨的『標』並不多見,倒是看家護院、護衛要地、保護目標人物這類『標』居多,要不就得遠赴邊疆域外的戰亂地區經營標行生意了,接『標』護『標』的生意在西北幕府的新拓疆土反倒興隆得很——在戰亂區、戡亂區、軍管區、戒嚴區或者別的什麼區,大小商社的販運貿易都得僱傭『標行』隨行護送,否則就可能人貨兩失;而散佈西域各處的新興墾殖農莊、墾殖牧場、礦場、水利河渠、錢莊當鋪的分號也常常需要標行保護,雖然一些大商社、大錢莊其實都擁有自己的護衛,甚至自己開設了『標行』,肥水不流外人田,但即便是實力雄厚的大商社,仍然常有人手不夠難以支應的情形,這也得僱傭其他標行護送商貨或者保護商社中的重要執事人等;雖然官府在事態緊急之時有權無償徵用標行人手,但事後也需要予以安撫補償,通常西北幕府治下的各級地方官府,也常有僱傭標行、車馬行辦差以節省人力之舉,甚至軍府的衙署都是如此行事,因此官府衙署也往往是標行的大主顧。
事實上,標行還可以從賞金會館接辦各類公開或者不公開的『賞金派單』,因為西北的官法律例不允許任何賞金客以公開和長期的形式彼此結伙組隊接辦『賞金派單』,所有的賞金客在名義上都是獨行俠,賞金客要想接辦那些需要十幾個人乃至幾十人上百人才能完成的『賞金派單』,要麼是自己開辦『標行』,要麼暫時投靠某個『標行』,總而言之是要以標行的名義出面接辦差事,這也是謝中原加入『常盛標行』的一個主要原因。而任何『標行』,都是需要每年向官府申報備案,接受官府的監管,並且每年除了繳納登記備案、人員身份審核的一應費用之外,還得完納官稅,這是不能有絲毫含糊的,否則『內務安全署』或者『稅務巡檢』的差人找上門來,標行那可有吃不了兜著走的大麻煩了。
常盛標行在關中也算是知名的大標行,在西域也有不少生意可做。大標行當然是有規矩章程的,完成一『標』之後,相關人等就得坐在一起檢點得失贏虧,吸取經驗教訓,以免再犯錯誤,同時這也是大傢伙檢點功勞,分發銀錢的會議,做完了這些章程,一干人等自然就可以花天酒地各自快活去了。
檢點得失贏虧自然不需細表,最後就是帳房先生辟里啪啦的打著算盤珠,計算各人該得銀錢若干,一一唱名分發。
在分發銀錢之前,帳房先生便先有一番話說在前頭:「各位同仁,新鈔新票近月已經面市,以前的舊鈔舊票遲至明年夏至之前全部停用。等會兒唱名分發錢鈔,新舊皆有。各位同仁剛剛走標回來,可能還沒見過新鈔新票是什麼樣子,一會可得仔細認清了。啊,如果誰手裡邊有舊鈔舊票的,要盡快使出去,兌成新鈔新票更好。這個新鈔的樣子,……」
帳房先生說的『新鈔新票』和『舊鈔舊票』,『鈔』一般指的是西北幕府准許發行的『銀鈔』,而『票』一般指的是西北幕府統一形制、統一印刷並由各家開業錢莊、銀莊、當鋪、商號各自出錢購買的『官樣會票』,因為西北幕府准許發行的『鈔』和『票』,為了防止偽造假冒,官方強制規定每三年就要更換一次印版圖式並逐步收回銷毀市面上流通的所有舊『鈔』舊『票』,所以無論官私『銀鈔』,還是『會票』、『匯票』、『莊票』、『期票』,在人們的口中便有了『新』和『舊』之分。
在座之人對這些常識自然清楚,但帳房先生既然肯在這裡免費給大傢伙講解新『鈔』新『票』的特徵和新舊真偽的鑒別,這對大傢伙都是好事,當然得認真聽講,沒有一個人走神,畢竟沒有誰願意將哪怕一張假冒的錢鈔收進自家的荷包,也沒有誰跟『鈔』、『票』有仇。
對於四處奔波的小人物來說,自家荷包裡的每一個銅子都是有份量的。標行中人,無論年紀大小,或多或少,都在過往的歲月中品嚐過一文錢難倒英雄的窘迫,自然都很珍惜每一文錢的花使,儘管他們在花天酒地、發洩憤懣的時候,完全有可能拿錢不當錢使。
其實,西北幕府禁止金銀錠子和散碎銀錢繼續在市面流通,強制發行『銀鈔』和『會票』,西北治下的士紳庶民並非沒有怨言,也並非沒有抵制,但『銀錢總署』做事還算妥帖周密,雖然國朝肇造以來,朝廷曾經不備『鈔本』而強制發行並流通使用『寶鈔』的事情,讓許多民眾心裡至今還存在陰影,並不是很願意使用那些紙做的『銀鈔』、『會票』,但這部分人可以選擇使用官方准許鑄造的金幣、銀圓和銅圓,倒也是大路朝天,各行一邊,彼此互不干涉。幾年下來,西北士庶也漸漸習慣了使用『銀鈔』、『會票』的現實,而且輕便易攜的『銀鈔』、『會票』確實便利,本身自有金、銀難以媲美的方便優勢,流通的阻力已經沒有開始那麼大了。
西北地面現在流通的『鈔』、『票』,其實也是在帝國通行『寶鈔』的基礎上改進的。
自國朝太祖年間開始發行的帝國『寶鈔』,雖然由於它本身沒有『鈔本』而逐漸成為廢紙,老百姓貿易買賣也拒絕使用這種一直不曾廢除的帝國通行『寶鈔』。
但這種『寶鈔』,始終都是由朝廷戶部所轄的寶泉局、印造寶鈔局等衙門集中統一印製、發行和管制。
『寶鈔』的『鈔紙』是特製的桑皮紙,呈特殊的青灰色,顏色與其他紙張迥然有異。紙張極其敦厚結實,雖有些粗糙,卻難以仿造——朝廷戶部完全壟斷了『鈔紙漿料』的生產。
帝國的通行『寶鈔』,印版雕工精緻,圖案精細,文字精美,疏密有致,花紋繁密,又以套色凹版之術印刷,極難偽造仿冒,『寶鈔』正面背面印有紅色官印多方,『寶鈔之印』、『寶鈔提舉司印』、『印造寶鈔局印』以及其他墨色印記等等,且這些印章中還藏有暗記,以防被偽造。
而印刷『寶鈔』使用的印泥和油墨也系專門配製,配方保密,亦由戶部集中管制。
除了在紙張、印版、印泥、油墨上,下足防偽功夫之外,帝國『寶鈔』在製版時還預先設計了『暗記』,主要是利用花紋圖案的空隙,或花紋線條來組成一些字或符號,這些字或者符號就是帝國通行『寶鈔』上的『暗記』了。套色印刷而成的『寶鈔』,如果不仔細觀察鈔面上的花紋圖案,是不太容易找出『暗記』的,這同樣也很難偽造仿冒。
帝國通行『寶鈔』在防止偽造假冒的措施上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當時能夠用上的措施都用上了。而在帝國通行『寶鈔』的基礎上,進一步改進改良的西北『銀鈔』和『官樣會票』,自然也沿用了帝國『寶鈔』的所有手段:
首先就是紙張,『銀錢總署』下屬的『印造鈔票廠』也同樣的壟斷了西北『銀鈔』、『會票』用紙的全部生產,並且在桑皮紙配方中加入了產自吐蕃的一種毒草以及其他幾種棉、麻原料,製成了兩種完全不同的特殊紙張,分別用於印刷『銀鈔』和『會票』,其仿造難度更是遠甚於戶部『鈔紙』;
至於印版、印泥、油墨、暗記等方面,『銀錢總署』也都一一下足了精細功夫,比如特製的專用印泥、專用油墨,除了不怕水浸、不怕褪色之外,若是將『鈔』、『票』用力在白紙上擦一擦,還能留下特殊顏色的淡淡痕跡,但絲毫不影響『鈔』、『票』花紋圖案的清晰如新,這幾乎無法仿冒,由此可見西北『鈔』、『票』的偽造仿冒難度,若與帝國『寶鈔』相比較,也是只在其上,不在其下的;
除了『寶鈔』已經應用的所有防偽手段,西北的『鈔』、『票』上面,還使用了『密押』、『花押』等防偽手段,也是費了許多心血。
西北現行的『銀鈔』和『會票』,在防偽手段上可謂是費盡心思,不計成本,且每隔三年就要以新『鈔』、『票』更替舊『鈔』、『票』,並在刑律上對各種偽造假冒鈔、票之行規定了嚴厲的懲罰條例,盡一切可能以防止『鈔』、『票』被人偽造假冒。
而在最關鍵的『鈔本』(發鈔準備金)上,『銀錢總署』的管制也不含糊,雖然生絲、綢緞、桐油、銅錠等市值穩定的貨物,也可以充當發行『鈔』、『票』的『鈔本』,但是在『銀錢總署』的管制條例中,這些『鈔本代用品』有著比例和時間上的嚴格限制,只有金、銀才是無可替代的通貨『鈔本』。市面上流通的『鈔』、『票』必須與庫存的金、銀以及各種『鈔本代用品』保持穩定的比例關係。
由於西北各地,到處都設有半官方的『鈔票兌現鑒定處』,不但可以代人鑒定各種流通『銀鈔』、『會票』的真假,倒換各種污損缺角、老舊折邊、蟲蛀鼠咬、水浸火燒、『昏爛』『磨損』的『銀鈔』、『會票』,也可以做著收進各種『鈔』、『票』,並對外兌現『夔龍金幣』、『蟠龍銀圓』以及銅圓等鑄造錢幣的營生,一般來說,這種鑒定和倒換、兌現的手續費用也很低廉,人們平常使用『鈔』、『票』都還算是比較方便的,因此在西北地面,習慣於使用銀鈔、會票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
當然,與官府發鈔有關這些東西,對於標行中這些人,太過於深邃複雜,謝中原們其實只需要知道西北幕府和各大錢莊發行的『鈔』、『票』,是同樣可以當作真金白銀使用的通貨就行了,畢竟吃豬肉的人,實在沒必要知道怎麼養豬和殺豬。
對於標行中人來說,出去花天酒地的時候,懷裡揣帶著一袋子沉重的金幣、銀圓絕對是種可怕負擔,而既輕又薄的『銀鈔』或者『銀會票』,無疑給他們一種新奇而暢快的感受——喜歡聽到金幣、銀圓在錢袋、荷包裡叮噹作響的人,則是例外。
標客們認認真真聽著帳房先生講解著新『鈔』新『票』的鑒別要點,然後各人簽押或者按手模領取錢鈔,再之後便是呼朋呼友,各尋快活去處。
這時候已是逼近年關,新春元旦馬上就要到了,剛剛走標回來的標客們也還有不少年貨要買,不少積欠的舊債該清的也要清理掉,也該是趁著剛發下不少錢鈔,各自趕緊著落實為好,辭舊迎新過大年嘛,因此上標客們是一個比一個閃得快,轉眼就已人去院空,甩下一院子的冷清。
謝中原揣了剛領到的錢鈔,也是抬腳便走,獨自一人出了標行的大門。
他老爹謝仲的事情,謝中原已經想了很久,也從各色人等那裡打聽了很多事情。這次回長安的路上,曾在路上與他結伴同行了數程的王姓商人,曾經在某些事情上指點了一些門路予他。現在他決定聽從那位王姓商人的指點,去長安城內的『訟師行會』,找一位城內相當有名的常姓訟師想想辦法。他老爹謝仲的事情不解決,終究是他的一塊心病,已經在謝中原的心裡揣了好幾年了,再不解決,日後這日子沒法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