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小人物(2)
驚雷。
雪落。
雪花六出,鮮血四濺。
天狼武士的亂髮與雪粒、血污粘連在面頰之上,狼狽無比,搖搖欲倒。
陰雷倏動,叱喝驚心,屍橫遍地,血流污地,四周都是淒慘的死亡,浩劫降臨般的景象。
彎刀已殘,衣袍破碎,銅製護心鏡還在天狼武士的胸前,但已經碎裂。
標槍如雷,箭矢如雨,慘叫、怒吼猶在耳邊,苟延殘喘的天狼武士卻已無能為力,他自知眼下已是迴光返照命不久矣,凌厲而不甘的眼神中燃著烈火,那火是鐵與血的迸濺,然而此時頑鐵已裂,縱是烈火也終將黯淡。
他平生喜歡赤腳踩在秋草落葉上的感覺,柔軟的草,窸窣的聲,內心無比寧靜淡然……
他平生喜歡呼吸著青草葉與牛羊糞便混合在一起的氣息,那氣息中穿梭著悠遠的牧歌,清亮的鳥啼,肆意的馬蹄聲,牛羊的叫聲,牧羊犬的吠聲,宛如沁在心頭的甘露……
黑暗吞沒了所有過往的回憶……
掙扎欲起,曾經強悍兇猛的天狼武士終於一頭栽倒在滿是血污的雪地裡。
駝鈴叮噹。
雪花輕揚,寒風刺骨,一支駝隊在風雪中逶迤遠去,消失在雪原的盡頭。
陰沉的天穹下,淒厲的狼嗥漸行漸近,滿地的血腥味道,即便是在隆冬時節,也能引來大群大群的食腐者。
不久之後,血腥的殺戮現場,除了大群聞味而至的食腐者,狼、野狗、禿鷹聚集之外,還出現了另外一支駝隊。
這是一支上百人的隊伍,在廣袤的雪原上是如此的渺小不起眼,但是凶殘而飢餓的草原狼,還有野狗群都遠遠的避開這一群人,若有畏懼之意——野獸都有趨吉避凶的本能,會盡量避免一切不必要的爭鬥。雪地之上,屍骸遍野,狼群、野狗們盡可飽啖血肉而去,實在沒必要輕舉妄動,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它們雖是獸類,對危險的直覺卻遠遠比這世上大多數人類都要來得敏銳。而新出現的駝隊,正是令狼群和野狗們覺得危險的一群,自然遠避為上。
佛門『牛頭禪』一脈的傳人——『心月狐』封七娘,輕扯了一下韁繩,座下的駱駝即刻停步。她掀起了皮風帽,露出一雙翦水明眸,居高臨下掃視著一片狼藉的殺戮場,即便現場已經被狼群和野狗破壞了很多,仍然能夠察看到一些痕跡,而對於兼通追蹤之術的封七娘來說,一點點蛛絲馬跡已經可以追根溯源,推斷出許多內情。
封七娘即使身披厚重皮袍,也散發著驚人的誘惑媚力,然而這個魅惑誘人的少婦,卻是佛道戒律會中有數的高手,更是有名的心狠手毒,追蹤術又極是了得,犯在她的手上,那叫一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是不死,也得脫掉兩層皮。
「帝國賜號公爵。雷霆鐵騎。這些個威遠公府的家丁家將,雷氏子弟兵真是好煞氣啊!」封七娘扭頭對身旁的人說道,「來如雷霆倏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三下五除二就幹掉了好幾個韃子的天狼薩滿和天狼武士。要說這不是預謀,真不敢相信呢。
黑龍城論劍才多久?雷霆鐵騎就已經突入嶺北腹地,而且還是威遠公(雷懋)和『殺無赦』(雷煌)率隊。
——這陣仗,札太師(天狼一脈的『魔師』)和阿日斯蘭(獅王谷『大聖者』)非得頭痛死!」
封七娘身旁的人,是一位年歲稍長的女人,帶著一種遺世而獨立的神秘氣質,總是讓人覺得她遙不可及——這一位是佛門華嚴宗的一代俗家女英『廣寒天鳳』伊十一娘,佛道戒律會十三峰的候補,實力更是遠在封七娘之上。(見於第五十五卷第六章戒律會)
伊十一娘顯然不太同意封七娘話裡關於『雷家早有預謀』的判斷,「此事,雷家早有預謀不太可能。但天狼一脈的『聖物』被平虜侯的人搶走,至少這個消息被雷家知曉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開始有所行動了。
否則,他們絕不可能趕在我們戒律會之前,深入嶺北蠻荒的腹地。若系早有預謀,雷家一定會搶在黑龍城論劍的同時動手,而不是在論劍之後。
哎,聽說,平虜侯與家族元老會處得並不和睦,彼此頗有些猜疑和矛盾。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導致平虜侯與雷家的疏離,也使得他們之間的協同配合幾乎沒有。」
封七娘默然,這種家族內幕,無論是哪一個家族,向來都是不足為外人道的,諸般種種的『聽說』、『據說』、『傳說』,都不過是人們捕風捉影的猜測推論,如何能有一個確定的答案?幸好,伊十一娘也並沒有想要在封七娘這兒得到答案的意思,這等家族內幕不到內訌激烈,不到毫無轉圜餘地之時,是不會被局外人知悉來龍去脈的。
封七娘搜尋著可見的痕跡,隨口轉換話題說道,「小妹以前也曾在嶺北行走,那時還是在夏秋之際。隆冬之後深入塞北,這還是第一次,這等雪風削面,鵠立曠野的滋味絕非好受,真不知道雷家這些人是怎麼熬過來的,竟是比韃靼人還要忍饑耐渴,不畏風雪酷寒!」
「是啊。雷家向以鹽鐵畜牧見長,或者,這等風雪對雷家的人來講,已經是司空見慣了,所以不以為意?」伊十一娘順口猜測道。
「也許是這樣吧?」封七娘答道,她雖然外表看起來魅惑嫵媚,卻出身於書香世家,可不是那種腹中空空,無才便是德的女人,而是詩文詞賦、佛經典籍都相當精通的『才女』:「唐人應役出塞諸詩,讀來多有蒼涼悲壯之意,是以流芳千古,膾炙人口。小妹一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如今方知嶺北苦寒,官兵縮瑟戰慄,不勝淒楚,其痛苦誠非語言所能形容,非身歷其境,不知唐人其言之酸而詞之切也!」
伊十一娘重新緊了緊身上的秋板羔羊裘皮大袍,裹了一個嚴實,昭君套再往頭上一套,便是全身都在羊裘袍子的包裹當中了,如此著淡淡說道:「這冰天雪地,可不是吟詩作賦、倚馬可待的地兒。還是趕緊上路吧。事情多著啦!」
佛道戒律會派員深入嶺北之地,自然不是為了欣賞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的嶺北冰雪,他們每一路人馬亦都有著各自的使命,伊十一娘等人一路追蹤雷霆鐵騎的行跡,也只是捎帶著的事情罷了。
帝國與韃靼的仇怨年深日久,佛道戒律會中雖然多是世外人,卻也不是太能容忍『天狼一脈』、『獅王谷』這樣的『外道』猖狂。現下既然有了打落水狗的機會,就是戒律會這一幫子和尚、道士也免不了動心,牆倒眾人推總是要容易一些的,而歷練年青一輩的才能、見識,又恰好正當其時。何況佛道門下那些俗家弟子們,到時候還盡可以拿著韃子的人頭,在西北賞金會館領取巨額的懸紅賞金嘛,白花花的銀子,那個用處總還是不小的。
有錢可拿且理由堂皇,又何樂而不為呢?
這也算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呀呵——長安快要到了!」
『常盛標行』的『標客』們遙望驛城上飄揚的旗旛,聽著隨風而來的鼓點,都有點小雀躍,雖然離著驛站還遠,而長安城還在更遠處,但一點都不影響『標客』們回家的熱望。
『標師』謝中原一臉的風霜憔悴,沉默寡言,年僅十七歲的半大小子,卻已經是老江湖了。
三年?還是四年?
自從他的老爹謝仲(事見第六十二卷第五章烈士)一去不回,死在了西域,當時還不到十三歲的謝中原便挑起了一家重擔。
謝中原和他那已經死去的老爹謝仲一樣,是家傳的武藝。
謝仲生前是個身手極為不俗的練家子,在做賞金客的幾年中,也賺了二十幾萬銀圓的血汗錢,養活一家老小是足夠的了。
至於謝中原,年紀輕輕就已經跟隨一干父執輩的叔伯們闖蕩江湖,也跟他的老爹謝仲一樣,幹上了賞金客這一行當,算是子承父業,而他加入臨潼常氏名下的『常盛標行』,那還是一年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