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弓如霹靂弦驚(2)
荒原震動,雪泥翻滾。
雷瑾便在眾目所視之下,全身倏然陷入地下,迅速消失在地面。
達日阿赤不禁愕然,雷瑾只是得到了一線喘息之機,便能在這樣的局勢下,凝氣為刃,硬生生破地而入,爭回主動,出乎意料。
不愧是雄霸西北的梟雄人物,在如此劣勢之下猶有餘力破土而遁,搶得一點微弱先機。
達日阿赤心念電轉,一雙已經詭異非常的血瞳,陡然間變得更加深紅欲滴,彷彿要噴出血來,這是『天狼嘯月』催谷到極致的表象。
彎刀橫削,蓄滿真氣的刀鋒,宛如霹靂橫飛,循著鎖定的氣機,追斬正在雪底地下鑿地遁行的雷瑾。
嗤——
咚——
告警的旗花火箭在這一刻綻放。
號炮連聲,號角長鳴。
血色的煙花耀眼。
當雷瑾身陷危局之時,天狼大長老脫脫也遭遇了平生最大的危機。
十數騎駱駝在茫茫雪原中跋涉,脫脫雖然有傷在身,腳程倒也不慢。
一旦踏上陰山古道,即便沒有接應人員的幫助,脫脫也無須過於擔心西北幕府的追殺了——數千里陰山林海,盡可周旋;但是在到達陰山之前,卻亦不能無憂,脫脫雖然事先密派了斷後之人,沿途也有不少接應的人手,但是將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終歸是不能放心的。
脫脫雖是傷勢不輕,但仍能強壓傷勢,一口氣疾趕數十里之多。他遠離黃河之後,便與接應的手下會合,然後仗著精湛騎術策馬狂奔,再倒換駱駝趕路,此時一行人已將要踏出『黑龍城』的該管地界了。
脫脫這時便遙遙看到一頂孤零零的白色氈帳當道而立,阻住去路。
手上一緊,脫脫輕提韁繩,勒停了行進的駱駝——來時尚無氈帳,此時卻有,自然蹊蹺得很,何況白茫茫一片大地,人蹤俱無,獨有此帳矗立,也格外顯眼。再者這蒙古氈帳,這麼一點時間便已立好,怕是有些古怪,便是脫脫也不由自主地停步細察。
一股凌厲的殺氣迫人而來。
脫脫便看見氈帳一側轉出一名身量頎長、相貌英俊的青袍男子,卓然立於帳前,左右雙刀在握,氣勢沉凝,如山嶽聳峙,極具壓迫感。
在青袍男子身後,魚貫而出者,尚有十餘人之多,看起來恰好與脫脫這邊勢均力敵,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脫脫雖然久居嶺北,但畢竟是『天狼一脈』執掌著實權的大長老,對中土各家派頂尖高手的底細多少也還略知一二。
青袍男子手中兵器乃是長短不一的兩口寶刀,脫脫卻是對那兩口刀的來歷,約略有些印象。其中一口極長的緬鐵軟刀,寒光冷冽,光華純淨細潤,刀身鍛紋宛如一道虹霓,脫脫並不陌生,他年輕時也曾在塞外親眼目睹過此刀縱橫披靡的風采,亦知此刀在中土名叫『一丈飛虹霓』,乃是中土帝國令狐家族上一代族長的隨身佩刀;而另外一口形制比『一丈飛虹霓』短上許多的三尺雁翎刀,亦是罕見,鍛紋宛如流**霧,卻有個說法,叫做『閒雲霖潤』,亦是一口中土名刀,據說早已被雷門世家收藏於雷氏武庫,眼下卻在這青袍男子手中,脫脫對此自然有所猜測,大略想到了青袍男子的來歷。
雖然許多高手都習慣於同時帶備多件長短兵器,以適應不同場合、不同情勢下的需要。但通常而言,較少出現慣以雙刀、雙劍、雙槍或者其他成對兵器應敵制勝的頂尖高手;蓋因制敵死命,武技平庸者就是隨身攜帶十件八件兵器也未必能夠決戰決勝,而武技高明之輩雖僅一器在手,也足以出神入化,縱橫敵叢。成對兵器,譬如雙刀、雙劍、雙槍之類,若是運用不得其法,未臻渾然純一之境,臨陣應敵反有一心二用之弊,一旦左右掣肘,自亂法度,極易為敵所乘,招致敗亡之辱,誠所謂十鳥在林,不若一鳥在手也。何況眼前這青袍男子手中雙刀一長一短,而其中一口甚至還是狹長如帶的緬鐵軟刀,要想如臂使指出神入化的運用克敵,本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嫻熟掌握的難度極高。因此之故,中土帝國以雙刀聞名於世的頂尖高手,寥寥無幾,而號稱令狐家族的第一高手的令狐青溪恰好就是這寥寥無幾之人當中不多的一位。
脫脫心知無法善了,遙遙致意:「閣下可是號稱令狐家第一高手的令狐青溪當面?」
對脫脫直呼名諱暗含諷刺之語,那青袍男子毫不介意,一聲長笑,意態從容,說道:「脫脫大長老,何以來得這等遲緩耶?不才令狐青溪,已經恭候閣下多時了!」
令狐青溪言下之意,也有幾分諷刺之意,卻是一報還一報,不肯在言語上吃虧。
脫脫也是一驚,果然如他所猜測的那樣,青袍男子正是令狐家族第一高手令狐青溪,平虜侯的親娘舅,只是這令狐家的人,向在江南札根,極少涉足塞外,卻是因何緣故到了西北關中?
脫脫心底可不相信平虜侯有那等無上神通,可以在短短時日之內,即將他家的親娘舅從江南地面請到西北。必定是令狐青溪恰好奔赴西北,有事待辦,適逢其會而已。這親外甥有事,身為娘舅的令狐青溪又哪裡能置身事外?
當下怒叱一聲,脫脫不退反進,驅駝前衝,手中已經摘下鞍座上的長矛,鼓勇前突。
雖然重傷未癒,脫脫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瞬息之間將一腔悍烈狂暴的凶性激發到極致,那是要與令狐青溪拚命了。
論武技修為,顛峰全盛時期的脫脫絕對在令狐青溪之上,然而現在的他卻已經是強弩之末,以重傷之身應敵爭鋒,若不拚命,簡直連一線生機都沒有了。脫脫事先安排的接應人手,雖然也是塞外高手,卻如何能與令狐青溪手下這一撥守株待兔的生力軍抗衡?
脫脫不退反進,卻是已經轉念之間看透了令狐青溪率人當道攔截的玄機。他若見勢不妙,即刻下令手下繞道奔逃,氣勢一失,只怕十里之內,令狐青溪這邊必然是伏兵四起,他這一撥人馬既失氣勢,又陷重圍,怕是逃不過圍追堵截血濺當場的命運。
只有以攻為守,反能爭取萬一的機會。
只有突破令狐青溪所在方向的攔截,才能進一步海闊天空,其他方向那都是密佈陷阱和伏兵的死地絕境。
令狐青溪便在這時狂喝一聲,令狐家的『花間聽禪』心法,本就是以音克敵的無上秘法,此時如同黃鐘大呂一般的雷霆烈音凝聚成狂暴氣波,猶如狂瀾驚濤一般衝擊而至。
先聲奪人!
脫脫的迅猛攻勢,便略微停滯了一剎那,一往無前的狂暴殺勢便露出了一線破綻。
令狐青溪猛然縱躍而起,其勢宛如從花樹叢莽之間竄蹦而出的蟋蟀,一躍而至,迅捷無比。
『一丈飛虹霓』已如一道燦爛匹練,橫空飛擊,刀芒如夢如幻,如涼風吹過池塘,蓮花悄然綻放,刀勢瑰麗無比,凌厲暗藏。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刀意連綿,當機而發,渾融自在,自然而然,已得禪意三昧。
刀矛交擊。
風飆氣轉,冰雪飛濺。
脫脫如大鳥一般從駱駝上飛掠開去。
要知道『花間聽禪』最擅長的就是乘隙而入,損人心靈元神。脫脫有傷在身,絕不適合與擅長『花間聽禪』心法的令狐青溪硬碰硬。
令狐青溪先聲奪人,擾其心神;甫一出手便是重擊,是故脫脫打一開始便落在了下風。
脫脫此刻血氣翻湧,傷上加傷,長矛脫手墜地,以攻為守之途,被令狐青溪一刀粉碎。
長嘯聲起,刀嘯貫耳。
脫脫迅速拉遠與令狐青溪的距離。
他心中不喜反憂,一片冰冷,令狐青溪沒有乘勢追擊,令脫脫陡生一縷不祥的預感。
而他置之死地的一記絕命殺著,亦因為令狐青溪駐足原地不動,卻是令他無計可施了。
脫脫這時隱隱知道,自己可能不能倖免。他在電光火石的瞬間,已經想到了一個被他忽視的關節點——令狐家族那百餘年來無人能夠修至大成的『七寶蓮花』神通。
令狐青溪這時倏然一動,揚刀而進,忽焉之間,便已追至脫脫身後,右手『一丈飛虹霓』拖於身後,左手『閒雲霖潤』反手一撩,劃出一道流雲也似的清亮刀光,一閃已逝。
想不到,令狐青溪竟然將『七寶蓮花』修至大成之境了,脫脫心底一念閃過。
他先前拉遠的那點距離,對於以神迅和玄妙著稱的『七寶蓮花』神通來說,遠遠不夠,什麼都不是啊。
雁翎刀『閒雲霖潤』詭異無比地楔入脫脫的空門,刀光如雲聚,寒芒似雨來。
脫脫怒喝一聲,極是不甘。
一口青光閃爍的短刀,揮舞出手,森寒刀芒,映目皆碧,誓要與敵偕亡。
令狐青溪雙刀倏斬,精芒連閃,吟嘯聲動,殺氣潮湧,籠罩方圓數丈,務令脫脫欲逃無路。
暴喝如雷,脫脫心神震盪之際,被令狐青溪雙刀重擊而中,脫脫手中短刀便給狂猛真勁絞脫離手,捲飛而去,沒入雪地之中。
毀滅性的真氣轟然奔湧,攻入內腑。
人影幻滅,乍合又分。
令狐青溪雙刀一收,微微笑道:「不才今日能與大長老決一死戰,幸何如之?」
脫脫狂笑一聲,其聲蒼涼,令人頓生英雄末路之感。
眼耳口鼻,七竅滲血,脫脫嘶聲慘笑:「本座今日棋差一著,誤中豎子暗算,時矣命矣,這就先走一步了。」
話畢,脫脫已然生機斷絕。
斯時,脫脫手下的一干塞外高手,早已見勢不對,四散而逃。
令狐青溪卻也不理會他自己帶來的那些個隨從,如何四下追殺塞外韃子,只是審慎地細察脫脫的屍首。
半響之後,令狐青溪這才搖頭,笑罵一聲:「臭小子,真是好算計——」
令狐青溪這時已然從脫脫的屍身上窺破端倪,明瞭其中暗藏的冷厲殺機,便是令狐青溪也不由一身冷汗。
此時,他方才真正明白脫脫臨死之際說的『棋差一著,誤中豎子暗算』是什麼意思。
雖然,脫脫算漏了令狐青溪的實力,他沒有想到令狐青溪在『七寶蓮花』上的造詣已臻大成之境,成為百餘年來修成此項神通法門的令狐家族第一人。
然而,這一著漏算,並不是脫脫真正的致死原因——若脫脫僅僅只是這一項疏失,以其高於令狐青溪甚多的修為層次,縱然重傷在身,也斷然不會因此一著而徹底送命。
脫脫真正的致死原因,赫然是其在與雷瑾的兩度交鋒中,先後兩度被雷瑾暗算而不自知。在兩度交手中,雷瑾攻入脫脫體內的多股真氣,質性異常繁雜,詭譎多變,致使脫脫在兵凶戰危的殺局中無暇細察,草草驅除了事,而且在第二次交手之後脫脫便因傷重而遁走,其間更是無暇內視,其結果就是雷瑾在脫脫體內隱秘種下兩著陰損惡毒的殺手,一縷『山海訣』真氣,一縷『陰符握奇』內息,直到遭遇令狐青溪的一刻,脫脫也未能醒覺自身潛在的絕大危機正在滋生壯大。這兩記用於暗算的惡毒棋子潛伏於內腑氣脈之中,一旦誘發暴動,即便不能讓脫脫突然暴斃死於非命,也能讓他經年纏綿病榻,無法解脫。
因是之故,雷瑾即便不派人追殺,脫脫也難避開雷瑾的陰手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