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弓如霹靂弦驚(1)
鷹唳蒼空。
尖銳的鷹唳迴盪在寂寥的高空,聲音彷彿能將人心貫穿。
嘎爾迪(蒙語含義:鵬)臉上毫無表情,心底一片陰鬱。
天狼大長老一方敗走而去,遠來觀望形勢的各色人等如墮冰窟,陰寒徹骨,這也包括嘎爾迪本人在內。
作為蒙古右翼土默特萬戶俺答汗密派的私人親信,嘎爾迪的立場是清楚的——就是觀風色、望形勢,以定將來之計。
「哎——!」
嘎爾迪心下黯然,無聲喟歎之餘,迅即指示手下隨從整理裝束和弓刀兵器,準備徒步撤離。他這是要帶隊與幾十里外候著的另一撥手下會合,一起回轉土默特的俺答汗廷,向如今的『順義大王』秘密面稟他在此地的所見所聞了。
平虜侯所擁有的實力,嘎爾迪原本以為已經瞭解得比較清楚了。但現在看來,偏差還很大,脫脫敗走的事實,著實讓遠近觀望的人們心底都暗自震驚了一把,心氣在不知不覺間已經低靡了許多。
嘎爾迪又想到平虜侯麾下的護衛親軍,還有平虜侯早年開府西北之時就已確立的『少年營』以及後來漸次設置的守備僉兵和鄉兵勇卒之制等,不免暗自心悸,平虜侯麾下的高手哪怕是萬里挑一呢,實力也足夠駭人了。
平虜侯的手心裡,到底還藏著什麼多少底牌沒有翻開?
這不僅僅是嘎爾迪想知道,也是所有遠來窺伺形勢旁觀風色的人們都想知道其中答案的問題,而他們背後的主君,自然也更想知道。
只是這個疑問,注定無人回答。
雷瑾在俄日特夫退走之後不久,即行起程,返回位於黑龍城郊的中軍營地。對重傷未癒的雷瑾來說,大軍所在,才是現在最安全的地方。
此時扈從於雷瑾身邊的護衛人馬,已經換上了另一批生力軍。
與脫脫一方的論劍爭鋒,雷瑾雖然沒有理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古訓,但他事先並非沒有通盤打算,暗地裡還是安排了不少人手以作策應支援之用。畢竟,兩虎相爭,總有一傷。雷瑾可不想一番血戰,搞到筋疲力竭的時候,身邊卻冒出個刺虎的卞莊,這就大大的不好了。這種被人漁翁得利的事情,還是要在事先就防一手比較好,甚至兩手乃至多手的準備都不過分——嗯,至於家族密派的『元老』級隱身護衛,雷瑾在計算己方實力的時候,向來是不予考慮的,完全當其不存在,畢竟那不是在他掌握和支配之內的力量。
雷瑾先前統率的那一批隨從高手,在論劍交鋒中或死或傷,而且傷者也都一個個真元耗損巨虧,短時間內他們是難以勝任扈從護衛雷瑾之責了。雷瑾自知,論劍之後,從黃河岸邊返回中軍營地,其間雖然只有二三十里地,卻正是激戰之後的他最為虛弱的時候,這一段路途容易為敵所乘。有鑒於此,雷瑾早早就預備了這一批生力軍,以為回程的扈從。敢賭敢拚是一回事,但並不代表他就可以疏忽大意,危險總是在人們不經意的時刻來臨,該謹慎的時候就要保持十二分的謹慎。
馬蹄踏雪,本隊的五百近衛前呼後擁,黃河已經甩在了身後望不見的地方。
在前方千步之外,遙遙可見的是近衛的前隊旗幟,而殿後的則是後隊的五百近衛。
一陣北風捲地而來,呼呼作響。
就在北風撲面的剎那,殺機乍動,伏兵驟起。
『血狼死士』達日阿赤暴起發動,從潛伏處破雪而出,聲勢可謂是石破天驚,冰雪怒濺,時間上卻是慢了一線。
嗚——
嗚——
沉悶如雷的呼嘯聲中,兩面牛皮圓盾已經不翼而起,先一步飛旋而出,宛如鬼魅現形一般出現在了雷瑾身前的空中,恰好遮斷了達日阿赤下一步的進攻路線。
被脫脫重創之後的雷瑾,雖然依靠『枯榮』之訣恢復了六七成的虧空元氣,此時卻也遠比全盛時期虛弱許多,但苦修積年的敏銳靈神,仍然在達日阿赤暴起發動之前預感到了危險的迫近,『心鏡』洞察之下,撥開感知的迷霧,瞬間把握到了危險的源頭,因此他的反應要比達日阿赤意料當中的速度稍微快了那麼一點。
而對這一線之微的把握,其實也是處在先天秘境層次的高手能夠殊勝於一般高手的地方。
就是這一線之微,雷瑾便能在達日阿赤髮動之前的一剎那作出最適當的反應。
雷氏一族擅長的『雷槍』、『鬼斧』兩門武技,凡是在雷門世家中習武的各姓子弟,都必須習練,且每人至少要精通其中一種。這兩門武技,與另外一些可以對外傳授的雷氏武技一樣,雖然也是雷氏門中的絕技之一,但有緣習練其技者,可以將其中的精要訣竅再悉數轉授外姓人氏,並不需要事先得到雷氏『元老會』、『執正堂』的允許,當然事後必須向『元老會』和『執正堂』報備,且傳授者必須對其傳人的品行負責,所以這兩種武技雖然傳授給外姓人氏的門檻較低,但也不是隨便什麼外姓人都可以得到傳授的;至於雷氏門中輕易不會傳授給其他外姓人氏的上乘秘學,譬如『九天殷雷訣』這樣需要嚴守其密的雷氏上乘心法,就必須事先得到雷氏『元老會』和雷氏『執正堂』的正式許可,並通過一系列祭祀、傳授儀式逐步授予心法秘要,通常只有雷氏血脈直系後裔可以得傳心法真諦。外姓子弟——主要是雷氏姻親以及客卿的後裔,也包括雷氏門中收養的孤兒和家生奴僕——想要得到某些雷氏上乘秘學的傳授,除了其人天賦根骨必須優勝以外,尚需通過種種考驗和磨礪,且必須是為雷門世家立下功勞的姻親、客卿、家生奴僕的後裔子弟,方可因材施教,被『元老會』授予習練雷氏門中一兩種秘學的機會。
雷瑾的扈從近衛中,精通『雷槍』、『鬼斧』技法訣要的高手,之所以相當的多,其中的緣由便是因為這兩種雷氏武技傳授給外姓人氏的門檻較低,雷瑾將之傳授給自己的親信近衛,也不會惹來『元老會』以及『執正堂』的強力干預。
也是因此之故,當雷瑾搶在『血狼死士』達日阿赤髮動前的剎那,以『鬼斧』手法突然出手,擲出兩面真氣貫注的牛皮圓盾以遮斷敵方進攻路線,並屏障自己前身要害的同時,至少有三個近衛也以同樣的手法投擲了懸掛在鞍前的牛皮圓盾,此舉不為傷人,僅僅只是利用皮盾遮斷敵方的可能進攻路線而已——與達日阿赤同時發動的其他『血狼死士』,絕不是易與之人,此時正氣勢洶洶撲上前來,彎刀映雪,寒光耀眼。
血狼死士的箭術都很不錯,在暴起發動的瞬間,還有十餘個拖在後面的死士拉弓怒射,放出一輪驟雨也似的狼牙快箭。
雷瑾擲出皮盾的同時,已經甩鐙離鞍,宛如插翅而起,倏如鬼魅流光一般,向後疾退——他這時內腑空虛,精元虧耗,不宜與敵硬拚,自是疾退避敵,任由一干扈從近衛應付敵方的伏兵方是首選,否則難免成為負累,反而讓扈從的近衛束手縛腳,為敵所制。
腳尖方自落到實地,勁力十足的箭矢已經射到雷瑾身前。
標槍、飛斧、乾坤圈亦是緊隨在後,宛如雪片翻飛,翩翩而至,充滿死亡的凌厲寒意。
殺氣森寒,侵肌沁骨。
『血狼死士』確乎是一等一的天狼精銳,不獨箭術凌厲精妙,便是投擲標槍、飛斧的技法也頗為高明,就是行家如雷瑾之輩,也不由暗自喝彩,少不得讚一聲『高明』了。
數十枝箭矢破空攢射,分進合擊,籠罩的範圍,並不單以雷瑾為唯一目標,雖然大部分箭矢都集中在雷瑾身前的扇面空間,但對後退避敵的雷瑾來說,每一支箭都封死了他賴以閃展騰挪的一條可能路線,能夠剩下的路線選擇,自然也無限趨近於無了。
非但如此,那些箭矢、標槍、飛斧等投擲器,更是精妙無比的在空中織出一張大網,不但封鎖雷瑾的閃避路線,更將雷瑾的一干扈從近衛也同時籠罩在內,隱隱將近衛們與雷瑾的無形聯繫隔絕開來,阻截他們向雷瑾靠攏策應。
面對狂風暴雨一般的箭矢、飛斧、標槍攢射,幾面皮盾能夠起到的作用顯然非常有限,但也為雷瑾爭取到了一線之機。
身子倏然蜷曲,抱成一團,就在空中滴溜溜一轉,雷瑾右手已經解開了披著的厚重大氅,手腕一轉,大氅便如同一塊鐵板飛旋而出,捲起一陣狂飆,這一手卻是從『鬼斧』手法中變化出來的小技巧。
軍中久經戰陣的銳士常以內嵌網甲的披風、斗篷、氈毯等隨身日用物品抵擋利箭攢射,效驗不下於鐵葉大盾,幾可稱為戰陣救命絕招,便是雷瑾也曾多次倚仗此法脫險,此刻配合施展『鬼斧』技法將大氅甩出,更具奇效。
大氅飛旋,風雷俱動。
與此同時,雷瑾左手袖筒裡吐出一柄寒光凜凜的匕首,右手射出一條九合黑眚鋼絲,漫空揮舞,化出萬道虛影黑芒。
噗噗——
鏗鏗——
連串悶響,大氅捲飛利箭,撞開飛斧,纏上標槍。
雷瑾左手的匕首或挑或撥;右手黑眚鋼絲或纏或繞;身形騰挪,一瞬不停,在疾退中不停變向,在狂風暴雨般的箭雨中卻是絲毫無損,安然無恙。
這一系列的應變動作,全賴從胸腹間提起的一口真氣支持,損耗甚巨,尤其是雷瑾重創之後,這等損耗是他絕然負擔不起的,只是一剎那間,這口真氣便見了底。
必須要有一個回氣的空當。
然而,雷瑾此刻連喘口大氣的機會都沒有。
勁氣罡風,洶湧而來。
達日阿赤如同出洞毒蟒,遙遙鎖定雷瑾氣機,悍然衝來,氣勢凶厲。
其人身後十名血狼死士,呼嘯挺進,顯然打定了主意,不死不休,要與雷瑾拚死。
這一刻,殺意如狂,千鈞一髮。
雷瑾是自家知道自家的困境,先前與脫脫的兩次交鋒,耗費過巨,已經接近油盡燈枯境地,雖然借助秘法的神奇回復了六七成的模樣,其實不過是外強中乾的架子而已,一旦遭遇硬茬子就會原形畢露。
雷瑾當機立斷,左手匕首倏然消失在袖筒當中,左手大拇指一翻,拇指戴著的烏金箭環猛然掙斷繫繩,自旋一圈,電射出手。
達日阿赤舉刀迎架,錚的一聲響,硬接雷瑾運力擲出的箭環,他身後的死士則繼續搶前猛攻,意圖圍殺,並將雷瑾與其部下的近衛分隔阻截。
所有人都認定雷瑾在後退避敵,血狼死士甚至都到了不惜一切代價迅猛挺進的地步,誓要將雷瑾留下——他們所有的動作,都是基於這個判斷而定。
這時雷瑾突然縱聲長笑,一眾血狼死士頓時心知不妙,卻不知雷瑾還有什麼撒手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