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吏治與糧政(2)
這兩項蘊藏巨大財富和商機的法例,其實還需要許多其他相關法例法令相配合,單獨施行並不能起到預期成效,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一蹴而就,總要堅持十年二十年以上才能收到明顯成效。
商賈和世家大戶當然不去理會那麼多,畢竟那些有的沒有的,糧餉、俸祿的扣繳積累,文武官僚仕途中人當然利益攸關,卻與他們這些人的切身利益關係不是很大,但令他們為之垂涎和關注的卻是其中所蘊藏的財富,很是讓人眼紅動心——誰能經手承辦其事,誰就大賺特賺,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了。
這樣一筆大財富,運用起來的前景,是無與倫比的誘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對現狀不滿,意圖得到更多權勢和財富的人,比比皆是,但大多數人都算有點自知之明,不會去爭取那些明顯得不到的東西。各方勢力雖然自忖不能與『元亨利貞』銀莊、帝國五大錢莊這樣背景深厚的大商號相提並論,但能不能尋摸到分一杯羹的機會,卻是誰都想知道的。回回各姓也不例外。
楊羅心知肚明,承辦商權的「競投撲買」雖然是長史府的本分職司,與他這個都判官沒有多大關係。回回各姓之所以找到他的頭上,是因為他執掌的審理院向來與西北許多律例法令的制訂、修訂、廢止有關,有心人當然想在他這同族嘴裡試探口風,尋摸機會——畢竟西北幕府的軍政動向,只要走到了頒布法例這一步,就絕對少不了審理院的參與,楊羅這位幕府參軍、參政暨都判官肯定知道其中備細情由。但雷瑾不離河隴關陝的話,回回各姓嫡宗旁支可能也未必有膽氣私下搞這些試探的小動作。
既然是這樣,把握到這點的楊羅當然就更是篤定了,一點都不急,『內幕消息』也可以喊出高價的,誰急誰吃虧;而且,平虜侯就是知道了,也不會在意他對外透露一點口風的「小事情」,這事本來就打算招商入股。
河套府城。
如今的河套,已經不復套虜(阿爾禿斯萬戶帳下部落)盤踞放牧之時,野獸橫行蒿草遍地的苦寒冷清景象,隨著灌溉水渠的逐一修葺完備,農耕畜牧兩旺,互市貿易興盛,四方商賈,八方來客,紛至沓來,人煙繁盛之處,也不比關中市鎮差多少了。
老石頭帶著兩個親傳弟子走在府城大街上,這位前太行山寨盜匪頭子,塞外青牛墾牧商會的大當家,漠北冬獵城『議事會』理事,冬獵城守備軍團下轄的僉兵團帥,現在已經很難從他身上看出丁點山賊頭子的匪氣,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儼然一位腰間多金的富家翁闊員外,笑容可掬,平易近人。
倒是他的兩個弟子,身材魁梧,孔武有力,一看就是剽悍勁銳、狂暴兇猛之徒。
「三兒,單子上的東西買齊了嗎?」
老石頭隨口問自己的一個弟子。「師父,」老石頭口中的『三兒』,說話象打雷,「棉布、蜀錦、綢緞布匹都齊了,只還有吐蕃的氆氌氈子差十匹,不買也不打緊。羊毛氈子已經全部倒換好了。但上好的生牛皮還缺一百張;鞣好的熟皮,缺熟牛皮兩百二十張,羊羔皮一百四十張。其他沒了。」
「就那樣吧。」老石頭點點頭,吩咐道:「香料、藥材也要抓緊。聽說,雲南那邊剛剛有貨過來,香料、藥材應該不少,趕緊著,看看哪幾家貨棧的價錢公道,下定入貨。白馬盟車馬行那邊的駝隊如果不夠,分一些給河西會車馬行,那邊也承運過我們商會的貨物,老雷頭是熟人了。」
自打西南水陸驛道通達緬邦甸之境,雲貴川的陶瓷、蜀錦、綢緞、布匹、銅器、錫器、漆器等貨物大量流入南洋諸藩,而緬邦甸以及其他藩國的翡翠、寶石、香料、藥材、金銀銅錠子也源源不斷流入雲貴川,甚至許多貨物販運到了河套府——南方商路的貨物在塞外草原也是很受歡迎的俏貨,尤其是香料和藥材。
而以邊茶、食鹽、布匹、錦緞與烏斯藏交易的商路也跟著水漲船高,許多雪域高原的藥材、氈子、羊毛、皮張、馬、牛、金、銀、銅等相繼流入西南,甚而遠販塞外,亦為草原移民所喜愛。
象老石頭這樣的塞外商會,雖然每年的畜牧出產不少,但香料、藥材、羊毛、皮張的採辦量也是很大的,以前他們需要到長安、武威、寧夏採辦,現在最遠也就到河套府就可採辦齊整了。這還是老石頭帶著兩名徒弟出來見識歷練,順便採辦這些貨物,否則他們也都不用跑這麼遠,西北各商會在冬獵城都有貨棧,需要什麼貨物多半也都能買到。跑到河套採辦,價錢上雖然便宜,但是算上車馬行的腳力錢和押運標銀,總價錢上也差不了幾個子。
老石頭師徒幾個,到河套府的正事其實主要是收糧,草原上糧食總是緊俏,在新糧上市時節,客串一把糧食經紀,其他貨物都只是順便著捎帶。
老石頭這廂裡一邊走著,一邊指點自己的兩個徒弟——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這些收糧、辦貨的事情,他以後都要交付給親信弟子管著。眼前這兩個孔武有力的弟子,性情上一個還算穩重,一個則比較機靈,帶他們出來見識歷練一番之後,收糧辦貨這些外務就要慢慢移交給他們管著了。
「糧販子這一行,像幾家大車馬行,還有那些大小不等的馱馬行、騾馬隊,有車、有駝馬、有奴隸、有看貨人和帳房先生,他們主要是賺取押運標銀。嗯,他們主要在收糧時節與農莊、農戶交易,過後又轉作其他客貨押運生意。」
老石頭向兩個弟子解說道,「還有一種,像貨棧、糧倉、當鋪,他們有倉廒、倉房、有看貨人、有帳房等,主要以代人倉儲為主,賺取倉儲費用。他們主要利用農莊或者農戶沒有足夠的倉儲條件、行情閉塞的弱點,分期分批收糧,如果前景向好,他們自己也會囤積糧食。
另外一種,像碾房、糧棧、米店這些,既有碾磨場地,又有倉儲能力,他們依據糧食行情,直接買賣收割的原糧。新糧上市時節,搶先碾磨加工,就能賣個好價錢。
像我們這樣在產糧區與銷糧區之間來回販賣,賺取差價的,都是以買賣原糧為主。眼下,有實力的當鋪已加入糧食轉運貿易的行列。比如百鑫大當鋪,現在就是原糧買賣的大戶,他們在塞外、西域銷糧區的大城有許多長期的客戶,熟捻行情,又有信譽,不是咱們可以比的。
不過,咱們也有咱們的優勢,牧區還是咱們的天下。這幾年新糧上市,師父我都會到產糧區收糧,乾糧販子這行想要賺錢,最要緊是行情和關係,糧食緊俏時也要能夠拿到糧食,這其中奧秘無窮。看準行情,敢於壓貨,才能賺個盤滿缽滿。」老石頭話裡話外很有些成就感。
「比起那些小糧販走村串戶,收百家糧,只掙點運費和一斤幾釐毫子的差價,咱們商會要輕鬆得多。這幾年收糧、賣糧,我們商會在塞外的幾個大客戶,都知道我們商會有關係、有能力、講信譽,每年他們都向我們要糧,訂金也總是先付給我們。
如果實在來不及,我們還可以壓價收農民的散糧。偏遠地方賣糧變現很難,只要掌握行情,設點或上門收糧,都不愁沒有糧食。訣竅是盡量壓等級,再就是農民急等錢用,急於變現,壓價也容易。就這個行規,要是不這麼做,這一行也就沒法繼續混下去了。農民辛苦一年收點糧食不容易,但要是一旦動了惻隱之心,我們自己個就要折本餓肚子了。」
師徒幾個只顧一邊走一邊說著,完全沒有注意到在一座三層酒樓的臨街客房,正有幾雙眼睛遙遙注視著他們。老石頭雖然一身武技相當不凡,太祖騰蛇棍、大小夜叉棍、少林金剛杖、十二路譚腿練到爐火純青的境界都是足以橫霸一方的絕藝,但畢竟這都是些外門功夫,先天上就於養氣蓄精一道上有些欠缺,遠不如內家心法完備精妙,更不消說致力於探尋性命雙修行氣存神的天人玄學奧妙了。如此一來,此刻分心旁騖的他,又怎能察覺自己正在成為他人暗中注視的目標?
『熟人?』酒樓上的女皇阿路斯公主瑪麗雅收回目光,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雷瑾。老石頭在街上的一番話,一字不漏,她也全部聽到了,但她不明白雷瑾為什麼會去注意這麼一個塞外商會的當家人,雖然那個壯漢身手不弱,但區區一個外門高手,又豈在她和雷瑾這種層次的人物眼中?
雷瑾呵呵一笑,也不回答。
這幾年與瑪麗雅的切磋暗鬥未有窮期,修為日益精純渾厚,彼此對對方都比較熟悉了,誰也別想完全蒙蔽對方。兩人平日的關係也極為怪異,即像死敵,又像師友,還像情侶或者夫妻,然而實際上,雷瑾訖今未止也僅僅止步於手眼唇舌的溫存,花徑未曾緣客掃,蓬門不曾為君開,瑪麗雅的妖宗『地母真訣』和內媚心法奧秘無窮,又豈是容易降伏的?對他們這種人物,凡俗紅塵的**因果,完全無法左右或者羈絆他們的心意,殺伐決斷皆出於一己之利害,捨大道之外再無他物可以縈心,骨子裡最是無情不過的人——當然,即使時時表現出多情的一面,亦不代表凡俗的**因果便能羈絆他們的心意。只要不涉及自己的根本利害,又何妨多情一些呢?除了自我的存在實現,其他一切都是從屬的、次要的。多情與無情,存乎一心,亦只一轉念而已。
巡視塞北馬政的途中,暫時停留於河套府城,幾個人微服出遊,不想卻在酒樓之上打尖歇息之際,遙遙望見有過一面之緣的前太行賊頭青牛寨主老石頭入城。
雷瑾回想起當初接見老石頭的情景,撫今追昔,亦有些感慨。以那老石頭的天賦資質,當初便已將外門絕技練到頂了,很難再進一步,能保持向來的水準就不錯了,但幾年不見,老石頭居然硬生生將一身外門功夫磨練至爐火純青的極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突破了天賦的限制。這不能不說,塞外風霜磨人,以雷瑾的修為和眼力,也有看走了眼的時候。
「那一位,是我幕府的部屬,如今漠北冬獵城的名流。曾經有一面之緣,原以為他的外門功夫今後再難有寸進。想不到幾年不見,竟是又有突破了。」雷瑾隨口對瑪麗雅解釋兩句,回頭吩咐一位隨行的內記室女官道:「到冬獵城的時候,召老石頭來見我。再查查老石頭這幾年的差事辦得如何。如果其人沒有什麼問題,他既是練過少林金剛杖,可以特許他進修『月舞蒼穹』諸部中與少林心法相通的『金剛禪定』和『密宗瑜珈』。習武不修性與命,到老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什麼都留不住。他的人既是有可取之處,本侯倒也無妨做個錦上添花之人。」
雷瑾一念之間,老石頭將來的人生路向已經被悄然改變了。
酒足飯飽,一干人等便在瑪麗雅的提議下直奔河套府的糧市,雖然說是說微服出遊,隨興所至,並無特定的目的地,但畢竟此次出塞主旨是巡視北邊馬政,當然也要旁及塞北政治民情的方方面面,可不是為了遊山玩水,所以到糧市察訪一番民情商情,也並無不可。
而瑪麗雅之所以這麼關注糧市,亦是因為西北幕府與女皇阿羅斯的最大交易便是以西北的糧食、茶磚、兵器、絲綢、瓷器、日用品具等,交換阿羅斯的頓河良馬以及其他軍用良馬、畜牛、黃金、生鐵、羊毛、駝毛等,其中最大宗的交易之一便是西北糧食。以女皇阿羅斯掌權這幾年的內憂外患,面臨饑荒遍地,戰火連綿的情形,想方設法解決其國內糧食供給是第一位的考量。既是「妖宗」有數高手,又是女皇阿羅斯帝國皇室成員的瑪麗雅當然需要為此殫精竭慮——西北糧食產量,雖然在逐年提升,但西北方面也在對西域用兵,俸祿廩給、備戰備荒等等,在在需要糧食,西北能夠拿來與女皇阿羅斯以及蒙古韃靼諸部互市交易的糧食也是相當有限的。而且,雷瑾也絕不可能讓阿羅斯輕輕鬆鬆就足額足量的得到他們想要的糧食,只有不容易到手的東西,才會讓人覺得珍貴,才會承情。糧食是雷瑾手中制約阿羅斯的一個好籌碼,不把糧食籌碼的威力用足用盡,換取足夠多的好處,他自己都會覺得不好意思了,誰讓阿羅斯現在鬧饑荒呢?同樣的,為了與雷瑾交涉時不落下風,瑪麗雅以及她的扈從隨員也是相當留心收集西北的糧食行情,關注糧價的變動漲落。所以,即便是微服出遊,她也會提出前往糧市察訪,這其間種種微妙,既關涉兩國的國運氣數,亦是兩人較量比鬥的無形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