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烈士(2)
所以,西北幕府的每一處募兵場都彙集了大量『走投無路』『生計無著』的土著夷民男丁,都是想藉著投軍,能夠混上夠一家子人度日過活的口糧;
所以,募兵場準備了大量糧食並用駝城圍護起來,而巡捕營、鐵血營的甲士,則一個個刀出鞘弓上弦,枕戈待旦的警戒護衛,嚴防騷亂和搶劫;
這一切的一切,都圍繞著糧食,寶貴的糧食,能夠讓人亂世活命的糧食!
露天的募兵場,人頭攢動,瀰漫在對糧食的渴望情緒,其中也夾雜著隱晦的敵視,人的排外本能在哪個地方都是存在的,對外族的不信任那是根深蒂固的,沒有幾百年時光消磨淡化是改變不了的。只是現在葉爾羌地界上的各族相對勢弱,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在西北幕府這個外來強勢集團的強大武力面前無可奈何罷了,但是心底的敵視那是不可避免的。
江天深知西域各族生性曠暴驍勇,最是桀驁不過,這募兵場上很難說會不會鬧出點亂子,畢竟在兵災糧荒日益深重之際,想著趁亂打劫的傢伙一定不少,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更多,一旦有個風吹草動,說不定就會接二連三跳出來攪風攪雨,不嚴加戒備怎麼行?
駝城轅門外站著這一群等待招募的壯丁,皮膚大多黝黑粗糙,這是西域強烈的陽光留下的痕跡。對於他們來說,投軍條件比較簡單,如果有特別的本事在身或者通曉工匠技藝即可錄取,否則的話,要麼能夠抱起巨石或者扛起圓木繞駝城兩周也行,要麼開弓射箭能夠做到百步之內十箭中五也可通過,或者能夠一刀將一段豎立的硬木當中劈分,騎馬連續躍過三道拒馬亦都可入選,這些對習於爭鬥生性悍烈的西域各族之人實在是——太容易了,所以每一個人都用熱切而期盼的目光望著駝城中的每一袋糧食,彷彿那就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已經入選的壯丁,從糧料官手裡領到頭一個月的募兵口糧,並在手指頭上沾上紅印泥,在簿冊上按下指模之後,三五成群,急匆匆背著裝滿糧食的褡褳口袋與更遠處等候的家人會合去了。這一點點糧食就是一家人的活命糧,沒有人敢在這時候落單,都是與熟悉的親友結伴而行,都懼怕因為糧食而被人半道打悶棍搶劫。
駝城中的糧食迅速減少,顯然壯丁入選率極高,頭天晚上準備的糧食,根本滿足不了夷民『投軍』的熱情。
看著糧食一點點的少下去,人群中有些騷動,是人都知道糧食派發完畢,就是一天募兵的結束,而還沒有考試入選的壯丁,很有可能在今天拿不到口糧,心情這一急噪,不群情騷動才怪。
江天目光如炬,只是輕輕一掃,便將週遭情形盡數收入眼中——越是到一天募兵結束的時候,越是容易出事情。同樣的事情發生過好幾次之後,都快成為巡捕營上下人等的經驗了。
果不其然,當今天最後一個入選募兵領到口糧,辦事官吏宣佈明日請早之後;當不肯散去的人群圍在轅門外,眼巴巴看著駝城中剩餘不多的一些糧食,目光開始變得瘋狂,騷動的苗頭漸漸萌生的時候;江天警覺起來,打出手勢示意手下的巡捕校尉、甲士以及那些僱傭的賞金客們加強戒備。
就在募兵駝城準備閉營,募兵官命手下移動轅門前拒馬的時候,人群開始騷動,數十人叫囂著向著轅門湧動,有幾個人甚至揀拾石塊向募兵官以及他的手下投擲,不少人拔刀出鞘向轅門前的募兵官撲去——西域人,尤其是男丁,隨身帶刀太普遍了,身上懷裡不揣帶一把兩把長刀或短刀的男人簡直就是萬中無一。
那個募兵官雖然官卑職微,僅僅是個『銳士』,倒是處變不驚,相當鎮定,或許是他已經多次經歷過同樣騷亂的緣故,已經見怪不怪了。
眼見騷動的人群向轅門前湧來,募兵官大聲下令:「示警!大盾結陣!拒馬迎敵!弓手,弩手,火銃手準備!刀斧手、籐牌手、長槍手保護!……」
募兵官的手下令行禁止,幾面大盾移動,轉瞬即在拒馬的後邊形成一個疏密有致的小型盾陣,大盾與籐牌互相為用,刀斧手、長槍手、籐牌手守在大盾側後,將弓弩手、火銃手保護在長槍堅盾的壁壘中,迅速做好了痛擊騷亂人群的準備。
果然是主力步兵軍團的士兵啊,戰陣攻守,法度嚴整。
江天一邊心裡感歎著,一邊指揮巡捕營士兵以進攻陣形突進彈壓。
一個明顯精通腿法的巡捕甲士,底下飛起一腳正面踹踢,將一個騷亂人群中的男子踹出去幾步,翻作了滾地葫蘆,緊跟著前踏一步,長槍作棍,力劈華山,重重打在那男子身上,麻布包纏層層髹漆的槍桿堅硬而有韌勁,這一下力透內腑,立即讓這倒霉傢伙吃痛不起,尖利無比的嚎叫聲猶如殺豬一般,蓋過了所有其他的聲音。
其他甲士和賞金客一鼓作氣,以嚴整陣形殺進人群,刀槍齊下,拳腳凶悍,如同暴風驟雨,立時將一盤散沙一般的騷亂人群打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令行禁止的堂堂之陣自是所向披靡,又怎會是一群徒逞勇力的烏合之眾可以匹敵對抗的?
一個高大勇武的畏兀兒男子閃避不及,被一個鮮卑土人賞金客趕上,當頭一拳,轟在臉上,力道卻是驚人之極。
那畏兀兒男子受這一拳,彷彿被發狂的瘋牛給狠狠地撞了一下,驟然失去知覺,皮肉破裂,鮮血噴濺,滿臉桃花開時,鼻子早歪了大半邊,卻是五味俱全,鹹、酸、辣、苦、痛,一發都有;腦袋裡嗡嗡作響,宛如戰鼓雷鳴,卻是再也聽不到別的什麼聲音了——鮮卑土人賞金客這當頭一拳力道十足,卻是打的狠了,餘勁透顱,便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結果,畏兀兒男子這時敢情已經暫時雙耳失聰。日後就是傷勢好了,這耳朵根上也說不定會擺開水陸道場,時常有些磬兒、鈸兒、鐃兒、鼓兒、鍾兒響動。
騷亂轉瞬平息,雖然沒有死亡,傷者卻是不少,景象血腥慘烈。
一些圍觀的壯丁倒抽一口涼氣,悚然而驚,紛紛倒退,然後便做了鳥獸散。他們很清楚,被巡捕營擒拿的這一干人,唯一的下場便是被貶為苦役官奴,扔到暗無天日的礦坑裡挖礦去休。
江天擺擺手,與那募兵官打了聲招呼,即命手下鎖押了參與鬧事的一干人,送去城裡的班房暫押,擇日再解送這干人到他們該去的地方。
喀什噶爾所轄的明鐵蓋達阪隘口。
在可達古天竺的漢唐故道左近盤桓了半月之久,雷何鼎已經無比熟悉這條古商路沿途的地形,就是閉著眼睛他也能走個來回,只是在軍府鬼魔部隊『獵殺隊』中廝混久了,他已經磨礪出來一付膽大心細的心腸,堅忍頑強的意志,因此即便是在宿營之時也未忘記讓手下新近招募的帕米爾山民給他詳細解說山區地形,並與攜帶的地圖互相印證,務求對地形爛熟於心,瞭如指掌。兵法有云:「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敵制勝,計險隘遠近,上將之道也。知此而用戰者必勝,不知此而用戰者必敗。」,征戰沙場的將領固然離不開對地形利弊的掌握,像他這樣神出鬼沒,潛行於黑暗之中,效搏浪一擊聶政之行的刺客、獵人,時常會有雷奔電擊倏然遠遁之舉,又何嘗能忽視地形利弊的影響呢?那可是關乎生死的大事。
臨時以石塊壘疊搭建的石灶中,牛糞在燃燒,散發著熱力,牛肉湯在六耳行軍鍋中翻滾,瀰漫著香味——在蒲犁高原上不太容易得到柴火,很多時候得依靠牛糞生火,雖然有石炭礦脈,也不易開採,更難於外運,牛糞反而是本地最常見也最可靠的『薪柴』了。
審視著手中繪製精細的羊皮地圖冊子,比照著山民口中對地形的描述,雷何鼎也不得不佩服秘諜部和軍府秘諜做事的嚴謹細密來——手中這卷羊皮地圖冊子的精細程度絕對是空前的,而且使用了西洋傳教士傳入中土的什麼『投影繪圖法』,在改進的製圖六體:『分率』(比例尺)、『准望』(方位)、『道裡』(距離)、『高下』、『方邪』、『迂直』(後三者即比較、校正不同地形引起的距離偏差)之外,還在投影地圖上加繪了大致的經緯線,利於對照地圖判斷方位方向,已經相當的完美精密——難怪郭帥麾下的西路軍馬進軍神速,勢如破竹,有這等精細周詳的地圖冊子在手,就是天塹險阻,一舉翻越也不太難罷?雷何鼎暗自忖道。
在這滿是冰山和石頭的鬼地方,如果說還有什麼能吸引雷何鼎的話,除了深山裡蘊藏的銅、鐵、岩鹽、石炭等礦脈能夠帶來巨量金錢之外,那就是肆無忌憚的殺戮修行了。
人口對於一個國家或者一個割據軍閥,都是重要的,但也是不重要的——對於上位者,譬如對目前的西北幕府而言,那些叛逆敵對者,心懷二心者,就是法家宗師韓非子口中所說的『國蠹』『米蟲』了,是國家制度內的麻煩存在,沒有存在的價值,肅清他們而不會引來更多麻煩的話,抹殺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上位者的首選,而且對此絕不會引發上位者們絲毫的可惜之意和垂憐之情——這一點,無關善惡對錯,也無關道德高低,而是當位者在形勢使然之下,在其位而謀其政,多一半人都會作如此選擇。這天下,你雖無心,勢不由人,大勢所向遲早會逼著你走到這一步;不忍心對敵人這樣做的另外一小半當位者,很有可能在時代的洪流中被一一淘汰,浪花淘盡英雄,從來如此殘酷,多少皇圖霸業,轉頭成空,成為後世笑談。
所以,在蒲犁高原招募剽悍山民為己所用,打造屬於他自己的勢力班底,這是雷何鼎的修行功課之一;但是如果蒲犁高原的山民部落,不願意接受他的招募,敬酒不吃吃罰酒的話,那麼以雷霆之勢斬草除根也是雷何鼎的修行功課之一,不為吾用必除之,是許多上位者信之不違的圭臬。
雷何鼎與同胞兄弟雷何鼐不同,雷何鼐的巫門『旱魃赤陽訣』陽剛猛烈,並不太適合暗襲獵殺,因此被雷瑾安插進了鬼魔部隊『強襲隊』中歷練;而雷何鼎則因為修煉的是巫門『黑虎煉形術』,以陰狠詭魅見長,又得雷瑾親自傳授『象形六變』絕技,最適合的當然是在『獵殺隊』中歷練了。
在雷何鼎的手下,現在足足招募了兩千多世代生活在蒲犁高原的剽悍山民,當然其中真正可堪造就的只有數十人,僅夠編成三五支『獵殺隊』而已,雖然人數不算多,雷何鼎也算是比較滿意了,畢竟是他自己仗以遠征異域建功立業的本錢之一。再加上雷何鼎此前親自從西北『少年營』中挑選的親信衛士、招募的內地移民以及部分精壯奴隸,七七八八能湊夠萬把人,這已經是一個野戰軍團的員額編製了,若從明鐵蓋隘口,沿著漢唐故道南下,進入莫臥兒帝國,那將是一番什麼樣的前景呢?
聽說,那個地方土地肥沃、煤、鐵豐富,鑌鐵精利,人民懦弱,偏生其帝疆之內土邦林立,土司如麻,又有西洋蠻夷的什麼東印度公司窺伺其地,莫臥兒帝國皇室自顧不暇,這四分五裂之國,正是我輩英雄用武之地,天予不取,必受其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