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烈士(1)
喀什噶爾近郊。
這座白山宗盤踞已久的大城,如今白帽回卻變得稀少起來,城內城外到處都是來回巡邏的標客——這裡已經是『亦力軍民執政府』轄下的重鎮之一,遷徙到此定居的內地商民日漸增多,僉兵守備軍團正在逐步編伍,民壯、鄉兵、勇卒亦在分步編練當中,內務安全署下轄的巡捕營、鐵血營、鋤奸營已經在喀什噶爾開衙立署,稅課提舉司及其下屬的稅務巡檢衙門也已相繼入駐辦公,其他衙門官署也陸續運轉起來,但是葉爾羌地廣人稀,官方派遣人員雖然不少,分攤到各地之後,每一處官署的人手仍然相當缺乏,各衙門官署還得暫時僱傭標行的標客、商會的執事管事人員來彌補眼下各官署人手短缺的困境,以暫時代行巡邏、戒嚴、守衛、郵遞、戶籍、田畝清查、會計、倉庫出納等軍政事務,一隊一隊的標客自然也就隨處可見了。
喀什噶爾城聳立在小山一般的黃土高台之上,高崖之下的戈壁郊原上,現在多了一座駝城。
駝城四面都由駱駝圍著,旌旗林立,帶甲標客四處邏守。
駝城外人頭湧湧,已經擠滿了『土著夷民』的男丁,都是從附近村莊、部落遠道而來應募投軍的。
轅門前擺放著拒馬,駝城裡面裝滿米面的布袋就那樣張揚的堆放在露天裡,堆滿燻肉香腸的大桶釋放著誘人的光芒,擠在一起的肥羊不時咩咩的叫著。
一身黑甲披掛整齊的江天,森冷而警惕的目光掠過越聚越多的土著夷民。這些剛剛歸附的西域夷民,都是不穩定的野馬,桀驁不馴,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鬧點亂子出來,身為巡捕營長官的江天可不想因為有虧職守而被降職罷職。
從一個從寇流民,做到隴州緝事校尉,再因功升至雲南府巡捕營指揮,到如今的喀什噶爾城巡捕都指揮,他的手下已經管著好幾個新編巡捕營指揮、一大批校尉、甲士,如果還彈壓不住西域夷民的騷動,他也就不用在官場上混了。
整個葉爾羌,隨著平虜軍的不斷進軍,並沒有變得安定,
糧價上漲、糧價飛漲、糧價飆漲、糧價高漲……
葉爾羌的米面價格,在短短的幾個月內,上漲了十幾二十幾倍,而且其飛漲趨勢並未得到任何遏制,當地居民手中也都已經無糧可售,到處都出現糧食告急市面蕭條的風潮。
如果說,處於中土內地的西北河隴關中等地,糧價上漲與大軍西征以及生齒日繁息息相關之外,土魯番以西的葉爾羌地界糧價飆漲,則完全是『人為』——至少巡捕營都指揮江天這樣層級的官員,已經有資格接觸《邸報》之外,《形勢匯篡》《形勢通報》這類對外保密的官方簡報文函,能夠對當下的大局形勢有所瞭解。
在眼下的葉爾羌,形勢並不安定,叛亂此起彼伏,雖然規模都不大,每次有個幾百號人,已經算是多的了——葉爾羌汗國本就地廣人稀,再被西北幕府借編遣奴隸軍團之舉措抽空了很多地方的精壯人口之後,又被百上加斤的僉派兵役強拉壯丁抽空了不少人口,叛亂的葉爾羌人能夠湊合起幾百人的隊伍,已經算是大手筆。
對於這樣的叛亂,西北幕府除了通報敵情之外,基本上不屑理會,往往是採取驅虎吞狼的法子,命令降順於西北幕府的葉爾羌『霍加』、『伯克』或者大『阿訇』率眾前去鎮壓叛亂,按照市井小說《水滸傳》中的說法,就是逼迫壓搾那些降順的『霍加』、『伯克』遞納『投名狀』,徹底與西北幕府捆綁在一起。以夷制夷,拉一方打一方的老辦法玩出新花樣,不過如是而已。
但葉爾羌地界叛亂此起彼落的真正原因,卻是非常陰狠毒辣的,秉承了雷瑾一貫的『欲擒故縱』、『引蛇出洞』、『逼上梁山』、『後發制人』的為政風格,蓄意放縱甚至是慫恿、逼迫著那些人起兵叛亂,再一舉而滅之——想叛亂是嗎?那麼就盡情的叛亂吧,正好一鼓而滅,一網成擒!正所謂欲使其滅亡,先讓其瘋狂。既然是膿庖,那遲早都是要破潰的,與其晚破不如早破;與其被動的費力追查,不如誘其自現原形以掌握主動;對於那些心懷二心不願馴服的葉爾羌人,最好是找個合適的理由和借口,將之殺光或者貶為奴隸,而最好的理由與借口,則莫過於『叛亂』與『鎮壓叛亂』了,說起來這還是前人故伎,一再為後世君王們所傚法,譬如在說書人演義的《三國誌通俗演義》中,執掌大權的蜀國丞相諸葛武侯死遺錦囊計,秘密安插內線臥底馬岱,在關鍵時刻背後捅一刀殺死大將魏延之事,雖然著書人再三為死諸葛美言開脫,但又怎麼能夠擺脫其中政治陰謀的濃厚痕跡呢?欲殺魏延,只須內誘而外逼,逼使其意圖自保。魏大將軍在諸葛死後,但有絲毫的輕舉妄動,『叛亂謀反』的罪名就坐實了,那時候誰還管他是真要謀反還是別有隱情呢?殺掉拉倒,大家分贓就是了。魏大將軍,不過是站錯了隊伍而成為陰謀犧牲品的典範,『不為吾用必除之而後快』準則的又一祭品罷了。桀驁不馴難以控制在自己手中的力量,總是難以避免被上位當權者血腥清洗的命運!魏延真有心謀反的話,投魏怎麼也比反蜀強一點吧?
所以,早在平虜軍西路軍出征之前,西北的糧商們就密切配合秘諜部的策劃,蓄意在葉爾羌汗國囤積居奇,目的就是要哄抬物價,尤其是哄抬葉爾羌的糧價,有道是兵無糧不穩,國無糧不安,民無糧則亂,如此施為,葉爾羌人不被逼得叛亂迭起才是怪事。
本來,葉爾羌汗國這樣以農牧為主的國度,部落、村莊向來自給自足,手中自有存糧、自有畜產,對外購糧食的需求依賴並不大,即使近些年天時不正,糧食歉收,牲畜減產,但因其地人口不多,還是可以勉強維持,並不過分依賴於向外購買糧食。但在葉爾羌內訌內亂暴發之前,『外地客商』就在葉爾羌出高價陸續買走了大量糧食和牛羊牲畜,因此當平虜軍趁葉爾羌內亂西征進軍,兵荒馬亂之際,農田荒蕪,牧場廢棄,大量糧食被暴徒趁亂哄搶,葉爾羌地界上自然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嚴重的糧荒。
要說荒年乏食,米價騰貴之時,中土帝國慣常做法是允許並鼓勵商賈運販米谷到糧食歉收暴發糧荒的災區,以濟官倉米糧之不足,這是與『平糶』之法相輔相成的成法慣例,目的在於平抑糧價,往災荒地方『運糶』的米船糧船因此可以免徵稅耗。西北幕府在派員進駐葉爾羌各地之後的施政,卻是完全反其道而行,人為製造並加劇葉爾羌的糧荒態勢,不但禁止西北糧商、羊馬販子、牧場主向葉爾羌私自販運米糧牲畜,還在賞金會館派出『懸紅排單』,發出『私掠令』,凡是未得西北幕府明確許可而販運糧食牲畜到葉爾羌疆界之內的商隊,無論是西北的糧商、羊馬販子,還是波斯、烏茲別柯、瓦剌的販糧商販或者遊牧部落,又或者葉爾羌本地土著夷民,賞金客皆可得而掠之,所獲人口糧草牲畜,掠得者可留下其中一半作為他們為官府出力的懸紅賞格,另外一半掠獲物則予以充公。另外,所有得到官府允許而輸運到葉爾羌的糧食或者賞金客私掠得到的糧食,要麼自儲自用,要麼只能賣給西北幕府,膽敢私自賣糧給葉爾羌人的商家都將受到官方的重重懲罰,絕不寬貸。
如此一來,葉爾羌市面上糧食牲畜稀缺,價格節節攀升也就毫不奇怪了。
現在,凡是內地移民聚集的新建村屯、莊園,目前一概是由西北幕府按照人頭憑『糧串子』提票平價定量供給所需口糧或者酌情借予糧食,那是有錢也買不到的俏貨。移民莊園、村屯需要的口糧,不但需要憑官府核發的『糧串子』提票向重兵守衛的官方糧倉購買提取,而且是一粒糧食都不准向外轉售的。
葉爾羌的土著夷民,面對糧價飛漲的現實,要麼就是鋌而走險暴亂搶掠而隨時可能被官兵強硬鎮壓;要麼就是改信宗教,在西北幕府承認的那些宗派教門中也能噌到口飯吃;如果實在不願意改信宗教,或者不願意依附於宗教過活,逼不得已之下就只有應募投軍,成為西北幕府轄下的軍士,那麼他們每人可以得到一份微薄的安家口糧,能夠勉強養家餬口,在今時今日充滿著鐵與血的暴烈西域,這也算是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