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蔥嶺(3)
已經是正式官吏的西門豹在動身之前得到了提拔晉陞,現在大小是個巡捕甲士,而『試官吏』王文才、李遠,則在啟程之時迅速轉為正式官吏,並領到了行糧、西遷補助和特別津貼,因為三個人的目的地,中途一站都有蔥嶺腳下的重鎮石頭城『塔什庫爾干』,因此三個地方出發的三個人,在蘭州城下聚在一起,又很自然的結伴走在了一路。
悲歡聚散一杯酒,南北東西萬里程。
與大群西遷移民同路而行,西門豹等人由於有官方身份,幾個月同吃同住,兩下裡都廝混得熟了,雖然只是路上同伴,也都算得上移民堆裡的半個首領,能拿幾分主意,受人敬畏。
騎著官方駝驛提供的毛驢,走在蔥嶺古道上,一向傻大膽的西門豹都有點楚,這地勢太險了,從蓋子峽谷到石頭城,六七百里地,到那兒怎麼都得十幾天,有得熬了。
嚼著烤囊,看看前後左右,都是同行了大半年的移民,西門豹也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
西門豹在很多移民的眼中,看到了渴望、猶疑、彷徨、畏怯、卑微、執拗以及堅忍,還有不畏千難萬險也要冒險搏上一次的執念……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從人們的眼中,看到那樣多、那樣強烈的情緒!
既心存疑慮,又滿懷渴望的矛盾心態;既刻苦耐勞,又心存僥倖的心思。西門豹知道這是什麼樣的心態和心思,只有賭徒孤注一擲拚死一逞的心態和心思,堪與這些移民近似。
拋家捨業,前景卻未必一定樂觀。
戰火烽煙未息,遠赴邊荒開創家業,會不會被沒完沒了的戰火硝煙拖垮?暫時都是不可知,他們賭的,博的,不就是一個先到者先得嗎?要的不就是一個捷足先登的豐厚回報嗎?
如果是在帝疆之內,一千畝地,只要不是瘠薄非常的『下下田』,想單純依靠力農發家,積攢下這麼一千畝土地,怎麼也得兩代人三代人的辛苦,還要機緣巧、會經營才能達成這個目標。現在有一千畝、兩千畝甚至五千畝土地近乎於免費無償的放在你的面前,只需要遷徙而去傅籍於斯就行,當此之際,豐厚利益在前,你願不願意孤注一擲的賭上一鋪,博上一把呢?至少,眼前這些移民是願意捨棄千百年來安土重遷的習慣,冒一次險,相信西北幕府的新政能夠讓他們過上地主家良田千頃牛羊成群的富足生活。
土地是自己的,田賦可以免三年,就算提心吊膽過日子,先到葉爾羌的人,也有個盼頭。與其租佃地主土地,稅賦沉重,何如冒險一博呢?這裡有希望,有奔頭——前提是西北幕府信譽十足,完全兌現《新拓疆土授田令》——但是對於捨家棄業冒險西遷的士紳商民,西北幕府的信譽和權威還是足可以相信的。
移民風餐露宿,踏上蔥嶺古道,許多人的臉上,都是風霜憔悴之色,風塵僕僕之容。男人,鬍子拉茬;女人,頭髮蓬鬆;小孩子手中,抱著布偶泥人,同樣的髒兮兮灰濛濛,卻是不肯撒手,緊緊地抓在手裡,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帶給他們一絲安寧,一絲寄托,萬里迢迢的遠行對成人都是一種折磨,何況婦孺呢!
「哎呀,到了石頭城就可以好好休整半個月了,真是辛苦啊。」已經正式成為刑法曹下屬官吏派遣提刑按察行署行走的王文才,最近胃口不太好,有點水土不服,瞧著西門豹騎在毛驢上一搖三擺大口大嚼的愜意樣子,大不是滋味,嫉妒著同伴好大肚皮的同時,只好嘟嘟囔囔,自我安慰一下。
西遷移民將在前方的石頭城『塔什庫爾干』休整半月,除了補充口糧嚼裹、御寒衣物、藥物等等,也是因為需要等候嚮導到來和選擇翻越蔥嶺古道的合適時機,這條道太險了。從阿爾泰金山以北的草原繞行而西,不惟路途更加遙遠,更重要的是,那邊尚未正式落入西北幕府的控制,多方勢力犬牙交錯彼此侵攻兵荒馬亂的形勢,也只有勇力善射的精壯之輩才安排在草原一路,至於南路走蔥嶺道,多是安排了普通平民和婦孺,道路上相對要安靖一些,但翻越蔥嶺古道也是一大關口,弄不好也是要死人的,所以必須在石頭城停留,除了補給休整,也是為了讓西遷移民中的男女老少適應一下蒲犁高原的氣候,到了路上萬一有個差錯,那可真就沒有多少辦法可想,聽天由命了。
西遷葉爾羌,不說到處都是異族,移民們手裡能有什麼?差不多已經一無所有,田賣了,地賣了,房子也賣了,能賣的都賣了,現在窮的就幾乎剩下一條爛命啦。城牆嗎?圍子嗎?箭塔嗎?房屋嗎?繁華城鎮或許有,但一般的普通移民很難從中分一杯羹!那些都是官府、大商社、大牧場、大農莊、大姓豪族等等有力者爭奪的東西,跟普通移民一點不相干。
普通移民,他們有的就是手中可憐的一點農具、棍棒、種子、帳篷以及隨身的物品和口糧,其他的家產都變賣了,為的就是想在西域拚搏,靠自己的雙手過上富庶生活,城牆要靠自己建,箭塔要靠自己立,房屋要靠自己砌,一切都要靠自己去拼。
間關萬里到達葉爾羌的西遷移民,身上唯一不缺的東西,或許就是捨棄一切的勇氣和渴望富貴願意捨命一博的執念!
比起這些移民,王文才都覺得自己有些自慚形穢了。作為西遷官吏,他們除了本職的糧餉薪俸津貼補助以及紅利分享之外,還能夠在出發時,一次性得到相當於一千畝地官地的『地股』——直接控制在西北幕府手中的葉爾羌官地,已經通過競投撲買的方式交給多家商號分別承租經營,承租商家每年向西北幕府稅課提舉司交糧納賦,同時每年向包括西北幕府在內的所有『地主』交納地租錢糧,而擁有地股的『地主』,譬如王文才,則每年都可分享相當的地租收益,除非西北幕府收回王文才名下所持有的『地股』,否則他都是旱澇保收,根本不用象西遷移民那樣需要捨家棄業,需要以莫大的勇氣,間關萬里奮力追尋富足生活的夢想,他們只要願意前往葉爾羌擔任官吏,就可輕易得到官地的『地股』——這也是西北的『春秋官試』『職官正試』為什麼令人趨之若騖的原因之一,陞官發財,生活富足,一直是許多人的夢想啊。
一縷幽幽嗚咽,慢慢升騰在聳立的蔥嶺雪峰之間,迴響在高高的冰川之上,騎在毛驢背上的農牧工商署下屬官吏李遠,雙手捧著一個銅塤信口而吹,作為一個前銅器作學徒,他不但有一手還過得去的銅器製作手藝,能夠做出可以吹奏樂曲的銅塤,而且還頗有些樂器天賦,能夠將銅塤吹奏得相當悅耳,更難得的是小伙子體力十足,雖是萬里迢迢,卻不覺怎麼疲累,他吹奏的樂器,在一路上給移民和同伴們帶來了許多愉悅,減輕了許多疲勞,鼓舞了幹勁和鬥志,所以小伙子在隊伍中很受歡迎,就是人很靦腆,話不多就是了。
西門豹、王文才也慢慢的在樂聲中沉醉,幾乎忘卻了旅途的疲累和風塵,就那麼一步步向著他們的夢想接近再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