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蔥嶺(1)
公主堡。
石頭城『塔什庫爾干』以南一百六十餘里,兩河交匯處的一座高山上,高踞於岬角山巔的驛城便是公主堡了。
這裡簡直是飛鳥都難於逾越的一個地方,只有從南面和北面的碎石坡才能登上公主堡,依山而建,地勢險要。
城堡的牆體用石頭和黃土砌成,土坯層之間有規律地夾雜著樹枝和灌木,因此變得十分的堅固。
公主堡曾經是西域朅盤陀國的中心,緊扼四方道路之要衝,東來西往,欲越蔥嶺,這裡幾乎是必經之地。
雷愚樵是從石頭城『塔什庫爾干』趕了兩天路,才到達公主堡的。這幾年生意場上的風光,也沒讓雷愚樵改掉他的老習慣,照舊叼著一掛旱煙鍋子,鼻樑上架付水晶石磨製的眼鏡,在公主堡內外四處晃蕩。
拳頭大的黃銅旱煙鍋子、羅漢青竹稈子、半尺長的綠瑪瑙嘴子、繡花煙包兒,黃澄澄閃閃亮,說有多耀眼就有多耀眼,老遠就能看見,這幾乎就是礦場主雷愚樵的招牌了。只有非常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手裡那個黃銅旱煙鍋子也是戰錘一般的殺人凶器,抽冷子砸人腦袋,保證一下就能開瓢見瓤,就是砸在手上身上,也必定是筋斷骨折,不死也殘。
雷愚樵一行人途經的那個石頭城『塔什庫爾干』,很久以前曾是西域三十六國蒲犁、依耐、西夜等國所在地,後來則是朅盤陀國的中心地帶,在葉爾羌汗國內亂之前,石頭城歸屬於葉爾羌汗國的一個『伯克』管轄,現在則被平虜軍兵不血刃的攻佔,不過沒有在此駐兵,而是由賞金會館派出『懸紅排單』,僱傭雪山派的『賞金客』們接手了石頭城的戍守防衛和軍事管制,為期兩個月。
雷愚樵在抵達公主堡之前,曾經站在石頭城『塔什庫爾干』的城頭上,北望慕士塔格,西眺喀喇崑崙,俯視城東的阿拉爾草灘和蜿蜒而過的塔什庫爾干河,在頭腦裡搜索著關於『蔥嶺』、『蒲犁』或者『帕米爾』的一切記述,雖然中土關於西域風土的記載很少,但關於『蒲犁』的史書記載還是有的,譬如『山嶺連屬,川原隘狹。谷稼儉少,菽麥豐多,林樹稀,花果少。原隰丘墟,城邑空曠。俗無禮義,人寡學藝,性既獷暴,力亦驍勇。容貌醜弊,衣服氈褐』之類。
雷愚樵承認,他對於史書上所謂的『山嶺連屬,川原隘狹。谷稼儉少,菽麥豐多,林樹稀,花果少』的記載,缺乏認識,理解得太過淺薄粗陋,估計不足的他,在路上吃了不少苦頭。
出喀什噶爾,過疏勒綠洲,雷愚樵一行人是從蓋子峽谷踏上蔥嶺古道的。他記得史書上有:「自疏勒(今喀什)西南入劍末谷,青山嶺、青嶺、不忍嶺,六百里至蔥嶺守捉,去曷盤陀國(塔什庫爾干)。」的記載,而賞金會館派出的嚮導則對他們說,這『蓋子峽谷』就是故唐時代的『劍末谷』,也不知道是怎麼考據出來,姑且聽之也就罷了。
群山之上,白雲藍天,蒼鷹盤旋,河漫灘、草地、沼澤、羊群、石頭村莊、犛牛,一派田園牧歌景象,在西北幕府的邸報、塘報中稱為『蔥嶺』、『蒲犁』或『帕米爾』的高原山地,似乎美的讓人窒息。
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登高山之巔,涉河流之源,群山起伏,連綿逶迤,雪峰林立,聳入雲天。
路險、壑深,巨大的冰川,一天到晚都在眼簾前晃蕩。一側是懸崖陡壁、冰山雪嶺;一側是河澗激流,深不可測。
山石搖搖欲墜,岌岌可危,隨時可能崩落;隘口、險坡,令人目不暇接,膽顫心驚。
是的,真是他媽的令人窒息!
頭暈、心慌、胸悶、氣喘,一行主僕人等,什麼感覺都有,費了不少時間,吃了不少苦頭,甚至為此死了三個奴僕,雷愚樵一行人輾轉跋涉,才來到這名不副實的公主堡。幸好雷愚樵一身武技頗見功底,雖然因為天賦資質的緣故,只學到雷氏『九天殷雷』訣的築基煉形篇,爾後習練的武技都是元老院因材施教傳授給他的幾種其他門派真傳武技,但雷愚樵比上雖不足,比下卻有餘,他本身還是頗有自傲本錢的,蒲犁高原雖然容易讓一般普通人感覺不適,他雷愚樵卻是很容易就適應並擺脫了頭暈、心慌、胸悶、氣喘這些毛病,精神抖擻的趕到公主堡。
負責戍守公主堡的是『廣成道』名下的『虎威標行』,接下了賞金會館的『懸紅排單』委託,與戍守石頭城『塔什庫爾干』的雪山派一樣,他們也是為期兩個月。
雷愚樵收到的內幕消息表明,『虎威標行』如果能夠如期完成戍守公主堡的委託,他們可以得到的並不是西北幕府給付的懸紅賞金,而是一紙條件寬鬆的『墾牧公憑』以及『土地契』、『委任狀』,而『廣成道』也將在西域得到一個官方認可的永久性立足點,只是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建立在平虜軍能夠有效控制佔領區之上,典型的望梅止渴、畫餅充飢,廣成道必須傾盡全力去爭取才能擁有那些,而西北幕府能夠給予他們的,或許僅僅是官方層面的默認和一紙蓋著官府大印的憑證而已。
在西北幕府治下,宗派教門名下的『護法』、『武僧』等等之類,凡是由出家僧道公開組成的護法武力,不但要得到西北幕府的備案冊封審核允准,而且還有極為嚴格的名額限制,超出允許名額的部分,各宗派教門除了以『標行』的名義安插其門人弟子以方便行事之外,在西域還有別的一些法子——那就是竟投撲買西北幕府的『墾牧公憑』,遠赴域外窮荒開闢一個農莊或者牧場,那麼若干名額的武裝莊丁、武裝牧工,將來是可以用『鄉兵』『民壯』等名義存在並得到西北幕府官方的承認,當然這也必然要受到種種嚴格的制約,那是難免的事情;另外也可以用商隊護衛的名義,只不過莊丁、牧工、護衛之類都不能享有宗教僧道的出家人特權,必須與平民『凡人』一樣繳納賦稅、登記戶籍、僉派徭役等等,最多只能算作俗家弟子一類。現在廣成道接下這一單懸紅委託,只要兩個月內公主堡不出問題,到時候與官方交割完畢,他們就可以馬上得到西北幕府的官方認可,不花什麼銀錢就能建立宗派的山門,這筆生意就是雷愚樵都不會拒絕了!何況戍守公主堡兩個月,這公主堡可是『蒲犁高原』的必經之地,多少軍糧軍馬軍械和人馬要打這裡經過,兩個月啊,該有多少油水呢?就算賺不到大錢,往來的人馬歇息、打尖、補給,也能給他們帶來相當的進項,就是再怎麼虧,經手承接了戍守委託的『廣成道』都虧不了多少銀錢的!
雷愚樵有時候真的很佩服西北幕府那些幕僚謀士,他們只不過動一下腦子,蓋一下官印,拿一紙憑證而已,卻能夠支使那麼多的宗派教門、大姓家族、大商社樂滋滋地為西北幕府出錢出力又出人的賣命奔走,手段高明啊,就是他雷愚樵,眼巴巴的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又何嘗不是衝著西北幕府允諾的利益來的麼?雖然是畫餅,但畢竟有著『塞外秋獵』的前例在,眼紅的人可是太多了,誰還願意再次與潑天富貴擦身而過呢?
公主堡內人影晃動,往來匆匆,瀰漫著緊張凝重的氣息。
尤其是公主堡中央的校場,或坐或站,都是西北的有點斤兩的人物——大族子弟、商社掌櫃、牧場東主、知名西北的大地主、礦場主、作坊主,不少都是有軍功爵或者民爵在身的人物——他們正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虎威標行負責維持秩序的標客們,一式的帶披膊前後掩心內鑲鎖子牛皮身甲,倒趕千層浪綁腿,澀牛皮爬山虎快靴,一手持柳條皮盾,身上雪亮倭刀兩口長配短,頭上則包著紅巾,纏著抹額帶,軟牛皮抹額帶上烙印著三清道祖神像、小篆『道』『德』兩字紋飾和太極陰陽魚紋、八卦紋,表示他們是道家玄門一脈——南谷子創立的『廣成道』,仍然恭奉三清道統,因之三清神像、太極陰陽、八卦等道家標誌紋飾必不可少。
預定的奴隸撲買還沒開始,廣成道門下的標客們已經進入狀態,一個個鐵血剽悍精神抖擻,顯然都是見過血的漢子。
雷愚樵審慎的打量著那些剽悍的標客,能夠讓人辨認出他們是『廣成道』門下身份的似乎只有他們身甲上鑲嵌的一塊牛皮,火烙著盾牌、長劍和『廣成道』三個顏體字,此外別無其他標誌。
目光落到那些倭刀之上,以雷愚樵近年為平虜侯府搜購寶刀利劍所積累的眼力和經驗,那些標客們佩帶的倭刀,無論雙手長刀,還是短的『脅差』,偶爾撥出鞘子的刀身都是雪亮耀眼,隱隱有雲紋光暈流轉,鋼質顯然極佳,打造和研磨手藝看上去卻不類倭國工匠的手筆,而與亞剌伯以及葉爾羌本地制刀工匠的手藝活相彷彿。
這有可能是廣成道在西域傳法弘道,授徒多年,門下入教的西域信徒中有手藝高超的鐵匠、刀匠,因而雖是倭刀式樣,手藝卻迥然有異,雷愚樵暗自忖思,那創立廣成道的南谷子真人,還真是忘不了他早年應募投軍滅殺倭寇刀斬韃酋的歲月啊!戚南塘大帥當年滅倭御韃的遺制都被他發揚光大到西域來了,倭刀、籐牌、火銃、鴛鴦陣,據說廣成道門徒還個個精通戚南塘大帥手創的雙手長刀『辛酉刀法』,御倭名將俞虛江擅長的『荊楚長劍』、『青田棍』等拳棍著數。
雷愚樵雖然訖今為止,只見過寥寥幾位廣成道門徒顯露過南谷子一門所傳的武技,但以他的眼力還是看得出,辛酉刀法、荊楚長劍這類原本主要在帝**伍中傳習的戰陣武技,經過南谷子數十年隱修苦練,已然融會貫通別出新意,揉和崆峒一脈秘傳的實戰技法,越發的凶悍剽厲,迅疾剛猛,尋常武士哪裡敢輕攖其凌厲鋒芒呢?
以廣成道多年積累的雄厚根基,只要不與當權柄政者鬧翻,獨佔西域傳教鰲頭是毫無疑問的。雷愚樵暗暗想道,戰爭是什麼?不就是他媽的群毆嘛!傳法弘教其實也跟戰爭差不多,比的也就是誰的群毆本事更高明而已,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不外如是。
西域之民,正如史書上所說的那樣,『性既獷暴,力亦驍勇』,廣成道如此這般作派,倒是大有用武之地了。
長吸了一口旱煙,雷愚樵緩緩吐氣,默默盤算著不久之後的競投撲買,公主堡這個驛城,現在可是彙集了太多的競爭者。
在公主堡的另一側,孫霜羽在十幾個家僕的簇擁下無聊的等待著奴隸撲買的開始,臉色有些陰鬱和沉重,這對於在生意場上打滾多年的孫霜羽而言,七情上面是很罕見的事情。
西域,尤其是蒲犁高原,遊牧部落的山民自古以來就以彪悍難馴而著稱,據說當年的蒙古大軍殺了一百六七十萬人,差不多讓蒲犁高原的土著部落斷根絕種,人煙庶幾泯滅,才算徹底佔領平定蒲犁高原。只是這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蒲犁高原高山林立,雪峰逶迤,素來貧瘠苦寒,羸弱之輩著實難以生存,只有強悍勇力之徒方能立足斯境。自蒙元帝國覆滅幾百年後,從他處陸續遷徙到蒲犁高原討生活的遊牧部落山民,生於斯,長於斯,卻是依然如故的獷暴驍勇、桀驁難馴。
蒲犁(帕米爾的轉音)高原雖然苦寒貧瘠,但高原上有廣闊的草甸牧場,在石頭城『塔什庫爾干』、費爾干、瓦罕這樣的河谷地帶,宜農宜牧,可耕種青稞、小麥等多種作物,以其地域的廣闊,從北到南,養活一兩百萬人還是可以的。
對於西征的平虜軍而言,蒲犁高原上百萬的遊牧山民恰是心腹之患,必須想辦法解決他們的威脅——無論西進、南下、北出,蒲犁高原上的來往通道都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咽喉絕不能扼在任何別的什麼人手中。
由於時機和地形上的限制,郭若弼節制的兵馬必須爭分奪秒,攻佔葉爾羌汗國所管轄的地界,不可能在蒲犁高原多作停留,更不可能像當年的蒙古大軍那樣一屠了之。西北幕府解決這個威脅的方法,相對來說比較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