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審計(2)
而在西北幕府治下,因為印書館、通譯館一直在大量通譯印行『西洋百工術數』方面的書籍,算術館、博物館、文官學院、武官學院、天馬園大學園、春秋學宮、論語學園等官辦『學府』和學校也以傳授西洋歷算和數學為要務,加上平虜侯收羅在幕府當中的那些西洋傳教士的大肆鼓動,從西洋傳入的「威尼斯簿記法」(見注1),也很快被許多此前習慣於使用『四腳帳』的西北商賈所瞭解,並迅速結合二者的優長加以改進,已經在日常記帳中較為普遍的運用起來。
「龍門帳」、「四腳帳」、『三腳帳』,再加上西洋舶來的『威尼斯複式簿記法』,既然在帝國商界各自都擁有數量龐大的偏愛者,那麼在這個『罷黜百家,獨尊一術』的緊要時刻,誰又願意捨棄已經熟悉無比的記帳法,輕易選擇『四柱清冊』記帳法呢?這是需要付出相當代價的啊!
何況,「龍門帳」、「天地合」、「三腳帳」,乃至『威尼斯複式簿記法』,雖然與「四柱清冊」有許多共通近似之處,甚至是有著繼承上的前後淵源關係,但是那些記帳法都有各自的優點,適合各商家在生意經營上的實際情況,並不是官廳會計『四柱清冊』記帳法可以完全替代的,因此——都實在很難在這個分歧上退讓妥協。
西北各大糧商,一個個面沉如水,對立爭吵解決不了面臨的分歧,他們只能絞盡腦汁,希望可以找出一個兩全齊美皆大歡喜的辦法。
當西北糧商們在秦王府的偏殿內爭吵不休,為著選擇什麼樣的帳目簿記方式而頭痛的時候,雷瑾正在秦王府城的『書房』內,主持一個小小的新酒試飲酒會,這一次是雷氏大酒莊釀造窖藏五年以上的葡萄燒酒,西洋傳教士稱為『白蘭地』酒的第一次開窖試飲。
秦王府中原本就有好幾處酒窖,雷瑾因利乘便鳩佔鵲巢之後,吩咐下人對秦王府城原有的酒窖重新開鑿整修,儲藏各類美酒,以之宴飲賓客。
有心人都知道,平虜侯不時會舉辦一些只有三五個人參加的小範圍茶會或者酒會,雖然次數不多,每次能夠有幸獲邀參與其事的人也極其有限,不外乎是西北幕府的重要幕僚、文學侍從之類,再就是一些賢達名流,總而言之,能夠獲邀參加所謂『自己人』茶會或酒會的人,身份地位都不簡單,泛泛之輩自然是不可能得到這份『殊榮』,而無法接近西北核心權力圈的人也不會得到參與酒會的邀請。
平虜侯本人親自主持的茶會、酒會,雖然並未刻意守密,但也從不對外透露其中之詳情,而是順水推舟的保持著某種『神秘』的面紗,讓人們自己信馬由韁去想像,去猜測。
這事在起初被人『洩露』出去,被外間得知其事的時候,還曾經引來各方關注的目光,只是一來二去的次數多了,也就不那麼引人注目了。
所以,審理院都判官楊羅、堪輿署提領大使司馬翰、監察院的八位『大咨政』中的三位,來到秦王府城參加平虜侯主持的『自己人』酒會,並沒有人覺得奇怪,而且主君召見自己的幕僚也是很常見的事情,不是麼?
事實是,書房中的氣氛絕非悠然閒適,而是相當的沉穆肅然,只有接近核心權力圈的人才會明白,平虜侯的茶或者酒,哪裡是那麼好喝的?品了茶,喝了酒,那就得為侯爺排憂解難、獻計獻策,又或者實心實意的完成侯爺所交辦的差事,總之肯定不會輕鬆就是了。
紫檀案几上擺著盛『白蘭地』葡萄酒的波斯銀壺,剔紅食盒裡則是各色侯府秘製的糕餅點心,整個書房此時卻沒有內部酒會通常會有的那種閒暇氣氛,畢竟新酒試飲只是一個理由和借口,絕不是雷瑾召集幕僚齊聚此地的目的。
雖然說,『百鑫大當鋪』插手西北的大宗糧食買賣,似乎是平虜侯自己的私事,只要其他糧商巨頭沒有異議,根本不需要幕僚們擔心什麼。
但是,糧食畢竟是兵民根本、軍國要害;而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強大商會如果能夠妥善運用,那將意味著先機、便利以及莫大的無冕權勢;如果能夠通過商會操縱商貨的流通,與之相關的人們必將受其挾制、受其影響,這已經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而如果更進一步,商會操縱的還是糧食這種在亂世中近似於通貨的貨物,其能夠影響和挾制的將是軍國大政,邦國存亡。
在這個意義上,任何與糧食相關的事情都不會是簡單的私事,動輒牽涉到軍國大勢,不可不慎,不可不防——所以,『自己人』酒會的在座者們,對於糧商巨頭們正在艱難進行當中的會商扯皮極為關注,幾乎每一點進展,每一點變化,都會有奴僕立刻稟報上來!
「楊先生,你怎麼看?」雷瑾淺斟了一杯『白蘭地』,讓酒液在水晶杯的內壁上一圈一圈的旋轉,幽幽綿長的酒香撲鼻而來,那絕對是一種享受。
「侯爺,這個事不難解決。」楊羅顯然心中早有定見,明白雷瑾是在考慮如何解決糧商巨頭們的分歧爭拗,所以預先徵詢一下他的看法,因而從容不迫,侃侃而言,「我西北正好以此為契機,從上到下,統一官廳私人一應會計帳目的簿記格式,合四為一,統而分用,使之合於西北法例,並與〈民法典〉、〈商事條例〉等律例法條互為表裡即可。臣下以為,〈會計條例〉及其相關施行細則,〈糧食倉儲條例修訂法條〉、〈常平倉章程修訂法條〉、〈義倉章程修訂法條〉等與糧食買賣、糧食倉儲有關的律例法條,宜及早提請會商,集議決策。如今西北工商勃興,修訂此類法例,正當其時,宜早日定案,頒佈施行。」
在座的司馬翰聽得此話,只是微笑不語,而監察院的三位『咨政』卻是暗自不以為然,眼色來回之間雖然迅速隱蔽,卻也不曾瞞過在座的誰去,但他們三位亦未對此冒失多言,畢竟儒家向有『內聖外王』之說,這三位雖然未必能將之貫徹始終,眼下倒也不肯在這等『小』事上輕易置喙——那〈民法典〉之類,可不就是楊羅一手操持其事,費時兩年有餘才剛剛編纂修訂出來的麼?這會,又在雷瑾面前提起〈民法典〉、〈商事條例〉、〈會計條例〉等等,實在大有邀功幸進之嫌,落在監察院三位素來以清流自詡的「大咨政」耳中,不屑一聞是肯定的,不以為然是絕對的,蔑視則是自然而然的。那所謂的〈民法典〉不就是個大雜燴麼?雖然名頭相當響亮,堂而皇之冠以『法典』二字,其實不就是泰西番邦的所謂〈民法大全〉之類,加上帝國律法中原本那些關於賦稅抽分、田地房產、戶婚繼承、典當借貸、買賣契約、簽押印契、仲裁訴訟的律條法例,還有東海南洋那些海匪海商所立的私法幫規也羅列編次,雜糅於一典,真以為那什麼就是〈呂氏春秋〉,可以一字不易不成?
雷瑾倒是默然忖思片刻,微笑道:「楊先生此議甚好,就按你說的辦。糧商們吵吵嚷嚷,七嘴八舌,能成什麼事?不就是想多賺點面子,少出點銀子嘛,爭來爭去也翻不了天;不就是『四柱結算』、『龍門帳』、『天地合』那些東西麼?看來還是楊先生乾脆利落,『合四為一』,『統而分用』,嗯,不錯。一事不煩二主,那就有勞楊先生再辛苦一下把這事辦了。本侯記得,楊先生原本就在馬家商隊中管過帳目,是吧?這樣正好,內行人做內行事,本侯也放心。這個事,要在今冬,最遲明春就處置妥當。合四為一,大有可為嘛。」
楊羅也不理會他人心裡是如何的觀感,立即拱手為禮,應下此事。他其實心裡明白得很,那幫子糧商可能是對官方強制干預的可能有所忽視,或許是對他們自己的實力和遊說太過於自信了。其實,攸關糧食命脈,官方又豈肯在當下放任自流,完全不加規制?侯爺的心思,他大概也能揣摩一二分,那只是冷眼旁觀,尋找最佳介入機會罷了——有意無意地讓糧商們針鋒相對的吵鬧爭持,也算是一種權術運用的外王之道。在糧商們實在相持不下的時候,再由官府出面擺平此事,那才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好時機,輕易的從糧商手裡拿過事情的主導權,費力既不多,而所獲不少,又何樂而不為呢?只是,楊罹難免要成為唱黑臉的那一位,而被糧商們狠狠的「記」在心裡了,呵呵,身為臣僚,就要有為主君背黑鍋擔罵名的覺悟和心思啊。
「侯爺,會計帳目自然勿需多說。」監察院『大咨政』之一的皇甫信,這位皇朝宗室旁支出身的西北大儒,「〈管子〉有雲,『明法審數』。國政之要,其一即為『比部』,舉凡諸司百僚俸料、公廨、贓贖、調斂、徒役課程、逋懸欠負(註:逋懸,拖欠的糧餉,或欠繳的租稅)、內外經費;倉庫出納、營造傭市、丁匠功(工)程、勳賞賜與、軍資器仗、和糴屯收,皆宜周知而總勾之,其職掌則在『比部』。
國朝雖廢『比部』之實而其職掌俱在,都察院、六科給事中分任其事,猶唐之『比部』也。都察院十三道監察御史,職責糾劾百官,辯明冤枉,提督各道,巡視倉庫,查算錢糧;六科給事中,稽查京師六部百司之事,審計錢谷帳簿則歸戶科。
我西北官吏薪俸祿廩、勳賞賜與、工程營建、軍資器用一應開支;賦斂、贓贖、徒役等項收入;公庫出納,倉儲糧谷財物的支納給受、豐年議價和糴穀物的出入和儲藏,此等稽查審計,勾覆帳目之事,見在度支司審計科,亦即是『比部』職掌大多隸屬於度支,而且長史府其他衙署也自為審計,各立門戶,如此事出多頭,其中弊端甚多,不勝枚舉矣。臣下恐官冗職濫、事權不一、經費不節等故宋弊端日漸滋生,今宜及早決策,不可遲延。
臣下愚見,一之以事權,當倣傚本朝都察院、六科給事中之設,『審計』之任,勾覆之職,宜合而不宜分,應盡歸專署,不可隸屬於度支司之下。」
這不是**裸的要權麼?倣傚本朝都察院、六科給事中?一之以事權?嘿嘿……
雷瑾神色淡然,不置可否;楊羅臉上露出一絲審慎之色;司馬翰則是很少在這一類政事上表態,保持著一貫的緘默;倒是三位『大咨政』臉色各異——顯然,對皇甫信會在這種私人酒會上說這番話,另外兩位『大咨政』事先並不知情。當然,皇甫信這番話,另外兩位『大咨政』也應是事先就有所瞭解的;清流大儒們議論時事,涉及到西北幕府中的人人事事,不也尋常麼?
「侯爺,皇甫大咨政此言確有考慮必要。」楊羅的話,沒有讓雷瑾吃驚,倒讓三位素來與他不怎麼對頭的『大咨政』有些訝異了,這位審理院的都判官大人怎麼會為他們說話呢?
「所謂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如今我西北『比部』未設,審計勾考之職任分散於各處,彼此侵奪,事權不一,政出多頭,難免變動頻仍、人浮於事之弊,長此以往,勢必日趨混亂,重蹈故宋之覆轍。
審計勾稽,正如〈新唐書〉所云,『明於勘復,稽失無隱,為勾檢之最』,各地糧谷錢物的出納帳簿;各處地方、諸軍諸曹司的出納帳簿;鹽、鐵、度支等官物支付憑證的審批註銷、審核簽發;各處倉、場、庫務等帳簿憑證的催繳審核;諸軍糧餉出納的勾考稽核;以及諸般上計不實、隱瞞欺詐、通同作弊、假造帳冊、遺失毀壞帳冊印章皆在稽查核實之列。大咨政之議,實乃徙薪曲突之論,防微杜漸之策,臣下敢請侯爺查納之,盡早定案,俾以施行。
臣下以為,倣傚本朝都察院、六科給事中設官分職雖無必要,但設置專署總理審計勾考等一應職掌,使其事權相稱,不受稅課提舉司、度支司等官署的掣肘,應是當前要務之一,望侯爺早作決斷。此前劉長史、蒙長史等同僚請另置『審計專署』,因故暫緩,如今既然皇甫大咨政重提舊事,臣下愚見,不妨再議。」
「議什麼?這事就不用再議了。」雷瑾表情淡然,拍案而起。
雷瑾以手擊案的響聲,令得在座的其他幾人,心中俱都是猛的一突:怎麼?這事竟然讓侯爺如此惱怒麼?難道觸動了侯爺的忌諱?難道是因為內記室?
內記室作為雷瑾純粹的私人,職掌主要是協理機要、查察奸宄、糾劾幕僚官佐、督查軍政公務等,類似於朝廷六科給事中、錦衣府等官署的混合,權力當然很大,事實上有相當多審計勾考的職掌便掌握在內記室的手中,或者說,直接掌握在雷瑾的手中。雷瑾拍案而起,在座的幾位怎不悚然一驚?
「審計勾考,國之大政!然而此事最為繁縟瑣碎,任事之人也最為招人忌恨,可謂任重而勞苦,繁難而疲憊,辛苦而功微,非至人而難以久於其任。」雷瑾一臉肅然說道,「自西北開幕建府以來,審計勾考、稽核查察之事本侯唸唸在茲,勿敢輕忽。所以置官分署專責其事,實乃必由之事,不用再議。」
這話入耳,在座的幾位大員便暗暗地舒了口氣,提在的心慢慢放到肚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