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糧草(3)
「爺,奴家想求你一件事。」北氏打破了浴池的靜謐,趴在雷瑾耳邊小聲說道。
「唔?什麼事?」
「奴家想利用咱們『百鑫大當鋪』的聯號做糧食生意,爺你看行嗎?」北氏小心翼翼的說道。
雷瑾臉上露出尋思的表情,反問道,「糧食?」
北氏的為人,雷瑾還是有相當瞭解的。沒有什麼把握,或者不太可行的事情,雷瑾相信,在自己面前,北氏提都不會提一下。但是涉及到糧食,這是一個非常重要,也極其敏感的問題。兵荒馬亂的亂世年景,糧食乃是軍國之資,兵民根本,若是戰事一起,糧食甚至有可能需要實施軍事管制和強制配給,不是底細可靠、身家清白、實力雄厚、後台硬實的大糧商,根本就不可能允許其插手大宗的糧食交易。北氏提出插手糧食生意,當然不是那些個小打小鬧的買賣,而是大宗的糧食交易,問題是——在目前的西北,糧食生意向來為幾大糧商巨頭所壟斷,最大的糧商是丁氏家族,雷瑾的平虜侯府是在接手蜀王府、秦王府、雲南世襲黔國公門滄海等宗室貴戚的土地以及梁永欽差太監府兼併強佔的土地之後,才超越風氏家族、西北雷氏各支、回回馬家,憑借田土廣大的地主優勢與帝國糧商家族丁氏並駕齊驅,要想在西北邊陲超越丁氏家族,至少也要十年以後。那麼,北氏為什麼想要插手大宗糧食交易呢?
北氏措詞謹慎,小心的察言觀色:
「奴家覺得,可以借用當鋪錢莊上的一些流程,利用我們家當鋪聯號遍及西北西南的優勢和聲譽,從源頭上盤活這種糧食生意,吸引商家、農莊、牧場和零散農戶將他們一時用不了的糧食存入當鋪,集少成多,聚沙成塔,當鋪就可以利用掌握在手裡的大量糧食做很多事情了。」
「你是想借用平虜侯府的名頭吧?」雷瑾淡淡說道,雷氏的『百鑫大當鋪』曾經合併到『元亨利貞』大銀莊當中,但不久之後就從『元亨利貞』大銀莊中分拆出來,單獨營商開業,現在不要說西北治下,就是整個帝國都知道『百鑫大當鋪』是平虜侯府的營生產業,雖然其中有著西北雷氏各支、回回馬家、回回楊家、回回白家甚至青海蒙古部的銀股。
北氏沒有直接解釋,而是默認了她就是想借用平虜侯府的名頭,「一些急需用錢的農家,也曾有將家中糧食拿到我們當鋪典押的,但是量不大,保管儲藏起來比較麻煩,鋪子一般都是收當以後就直接轉賣給當地的米店糧棧,若是之後客人拿當票來贖當,鋪子裡就再向米糧店買入,這樣當鋪就存在很大的風險。
而且,各聯號鋪子都聽到過農戶抱怨,糧食放在自家裡保管,時常會碰到一些他們自己難以解決的問題,比如被老鼠吃,被蟲子蛀,因為天氣潮濕保管不善而霉爛,在家裡囤積口糧,花錢不少還很不方便。
各家自己儲糧,糧倉簡陋,保管不當,人手不足,糧食損耗非常驚人,最後糧食損失往往達到儲藏糧食的一成甚至更高,每年的糧食損失量高達百萬石以上,差不多是我西北一年糧食產量的倍數,浪費非常嚴重,但是除了有數的幾個大糧商,其他商戶、農莊、牧場、農戶都不可能保證自己的糧倉完好,保管妥當和人手充足。」
雷瑾默默尋思,「那你打算怎麼通過當鋪來經營這種糧食生意呢?」
「是這樣。」北氏見雷瑾稍有意動,便道:「西北現今分散在各地的官私糧倉,閒置和修葺不善的很有不少,就是沒有完全閒置,也有部分倉廒在很長時間內空置,這是浪費了。
與其讓糧食和倉廒白白浪費,還不如利用起來,糧食、倉廒、人手,買或者租,集中到一起經營,可以將大量的糧食損失搶回來。
比如,農家一時吃不了的口糧可以存放到我們當鋪擁有的糧倉裡,然後根據需要,可以隨時到當鋪提取糧食,我們可以收取低廉的存取糧耗費用,這個可以折合成糧食,直接抵扣。就像錢莊當鋪存銀錢開銀票一樣,只不過他存取的東西是糧食,不是銀錢。
當鋪可以代人儲糧、代人碾皮脫殼或者兌換成其他糧食、油鹽等等。比如客人把原糧存入當鋪的倉廒;夥計驗明原糧等次品級,稱好重量;會計出納根據糧商會館當年的原糧出率,扣除水分雜質,折淨米面數量,開填當票;客人根據需要,憑當票隨時到當鋪提取原糧或米面。
如果按照西北糧商同業會館今年的糧食出率,稻穀存糧的折率:谷子存放一到三個月,折率是六成九;存放四到六個月,折率是六成七;存放七到十二個月,折率是六成五。就是說稻穀如果存放在當鋪半年以上,每百斤谷子,客人仍可以拿到六十五斤的新米。
農戶自家保管的稻穀或麥子存放半年以上,一般都會生蟲或者陳化(變質),比如每一百斤稻穀通常要損耗十斤,稻穀出米如果按七折計算,剩下的九十斤稻穀只能加工成六十三斤大米。存在當鋪,農戶卻可以提取六十五斤大米,而且他家裡還可以一年到頭都吃到新米。農戶也可以提取原糧,由當鋪代存幾個月,當鋪按照保存期限,收取每斤糧食的糧耗費用。
這樣一來,一個客人在當鋪存了幾百斤原糧,比如說麥子,如果他想要換取二十斤白面。夥計收回舊票,當面在帳簿流水上記下這筆交易,並扣除相當於二十斤白面的原糧之後,計算出客人結餘的原糧數額,當面開出新的當票。因為當鋪的糧食是在不同的碾坊碾出,又可能出自不同的糧商米商,等次品質各不相同,客人也可以不換白面,而是換取其他糧食,大米、小米、蕃薯干、玉蜀黍、土豆都可以,還可以換取油、鹽、茶等等,只要貼上差價就行。糧食存入當鋪可以減少麻煩,得到便利實惠,不用再年年吃陳谷爛米。他們還可以憑當鋪開出的當票,到當鋪的其他聯號提取糧食,就更加方便了。
糧商或者農莊,也可以將大宗糧食存入當鋪。等到可以出售時,糧商再從當鋪提取糧食,賣給他的客人。
對於我們當鋪來說,對糧食集中存儲、熏蒸、保管,減少了糧食的浪費損耗,營商費用也可平攤,糧食達到一定數量,當鋪就不虧本。」
北氏這麼一說,雷瑾當然就清楚她為什麼想要借平虜侯府的名頭了。大多數的小家小戶,尤其是零散農戶,他們即使夠膽在當鋪存入糧食,那多半也都是不準備對外出售換取銀錢的口糧,他們自然會本能的選擇信得過實力強的當鋪錢莊,以避免風險——無庸置疑,平虜侯府的名頭就是一個強力的背書擔保,可以最大限度的吸引人們在當鋪存入糧食。
至於商家或者農莊,他們如果把準備買賣的糧食存入當鋪,隨著市面上米面糧價的波動,或賠或賺,肯定存在風險。如果允許北氏主持的「百鑫大當鋪」經營這種新鮮的糧食生意,一旦看到有賺頭,跟風模仿的商家必然有如過江之鯽,因之事先的設限就屬必要了。北氏提出想要插手糧食生意,何嘗不是意在搶先獨佔呢?只有一開始就借助官方的權力,盡量抬高這門生意的門檻,才能在搶佔商機之後,仍能繼續佔有比較高的利潤,也避免同業壓價和抬價。
「你不覺得這門生意風險很大麼?」雷瑾仍然不肯表態,反問北氏道,「當鋪不會虧本?」
「糧價漲跌波動,當鋪可能面臨的風險只在於我們自己的經營是否得法。如果當鋪不把糧食賣空,就不會存在風險。糧食在倉廒裡,糧價漲跌,都沒有關係。低也是這些糧食,高還是這些糧食,這些糧食照樣可以碾成米碾成面,客人可以隨意提取和存入糧食。但是,如果當鋪把糧食賣空了,那就有很大的風險。
當鋪如果過分追求賺頭,把客人存在當鋪的原糧賣掉了,一旦糧食價格漲跌波動猛烈,流水枯竭,不但當鋪有虧賠倒閉的風險,客人的損失也將無法估量。如果,爺同意奴家插手這門糧食生意,那就要讓長史府訂立條例章程,限制某些商家藉著這個幌子,套取他人糧食,買空賣空,避免虧損倒閉,造成動盪。」
北氏顯然事先有過一番深思熟慮,為了說服雷瑾,甚至已經想好了相關的建言,「為了避免可能的風險,想要涉足這門生意的商家,官府需要嚴加審核,商家代人儲糧的賬簿和糧食出入庫帳簿,都要嚴加監管。
呃——監察院、懷仁社、糧商行會、同業會館都可以參與。每一個涉足這門糧食生意的商社,都要由專人專責審查錢谷帳簿和糧食出入庫帳目,那些『專人』,還都應該是糧商行會以外的人,比如與糧商沒有利益關涉的民爵士、退役軍功爵士、儒生等等。」
「儲糧戶將自己暫時閒置或者多餘的糧食存放在當鋪,他自己擁有那些糧食,但是糧食存入當鋪之後,也就等於將他們自己擁有的糧食,借給當鋪,讓當鋪經營,借貸或者作為本錢投資,比如碾成米面,比如流轉貿易,在流動和周轉中盤活調劑糧食,獲得糧食之外的利錢增益。這一部分利錢,就是當鋪的利潤和支付給儲糧戶的利息吧?是這樣的吧?」
人是鐵,飯是鋼,糧食始終都是重要的,除非人們從此以後不再需要吃飯。這門糧食生意其實還有許多阻礙,牽一髮而動全身,能不能達成尚未可知,但是這裡面蘊藏著巨大機會和危機,卻是可以斷言的。
雷瑾敏銳的察覺到,北氏的這個建議,實際上對自己更加深入地掌握西北軍政局面也有很大好處,當然其中同樣也存在相當大的風險,需要他慎重決策——國朝數百年來,糧食一直擔負著某種通貨的角色,至少官員的俸祿廩給有一半以上,就是以糧食直接支付,糧食就是文武官僚的薪酬;而農民需要繳納皇糧和田租,士兵調遣招募要發給行糧或月糧,所謂「本色(糧食)」、「折色(可以折算成糧食的銀兩、布匹等除糧食以外的賦稅)」,所謂「一條編」,都是以糧食為衡量尺度,而不是其他。在動盪的亂世年景,糧食無疑也是一種堅挺的通貨(作為一般等價物,在交易中當作貨幣使用,比『以貨易貨』要進步一點點),糧食一旦成為通貨,就可以左右很多事情的走向,不將糧食抓在自己的手裡掌握,又怎麼能放心?
雷瑾心裡思忖著,說道,「這個事,牽涉面,實在太大、太廣,還需要與長史府會商才能最後決策定案。丁爵爺那邊還得再商量,最後也許會是某種形式的專營,只允許很少的幾家經營這門生意。嗯,這需要一些時間。」
「爺只要不反對,奴家就安心了。」
北氏知道雷瑾沒有斷然拒絕此事,那就代表著這事很有可能在最後得到允准。雷瑾雖然沒有表態,但是傾向已經相當明顯,對北氏而言,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