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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卷 第三章 投宿(1) 文 / 金龍魚

    第三章投宿(1)

    秋風黃葉落,長亭古道邊。

    咸陽雙照鎮北面的大車店,不過是木柵欄圈起來的露天大場,搭著幾大間的蘆席棚子遮風蔽雨兼賣飯食酒水而已,都是由本鄉本土的夥計和附近幫工的鄉民在此守護、照料,即便是這個大車店的買賣已經被本地大族豪紳轉租給了商人經營之後也是一樣。

    大車店既然是本地鄉民的生計之一,因為涉及到利益,通常本地的大族鄉紳都會插手其中,甚至是直接把持其事,但鄉民多半還比較純樸,大車店的夥計、幫工一般不會惡意刁難過往行旅客商,畢竟聲譽不好的大車店是不會有多少客商歇腳打尖的。

    夜色降臨的時候,高大的木柵欄上,已經高高掛著一圈燈籠,空地上燃著幾大堆的篝火,照得大車店一片通明。轔轔進入的各色大車,立即被夥計和附近幫工的鄉民引到不同的地兒停妥,安排牲口洗刷和上料飼喂。車馬行的掌鞭、夥計,標行的標客,還有旅客們都是一窩蜂的湧進蘆席棚子,烤火的烤火,車轆轤打井水的洗臉,或是跟大車店的夥計商量一下飯食酒水的安排等等。

    這時因為天色已晚,一些本地沒有親友投靠又不常走這條路的行旅客商,還在跟夥計、鄉民打聽消息,看看附近有沒有什麼地兒可以搭伙借宿——大車店通常不可能是什麼投宿的好地方,有一些甚至連簡陋的大通鋪都是沒有的,最多就是一堆篝火照明取暖。行旅客商若實在無處可去,也可以花上一文銅子從大車店夥計那兒買捆乾草鋪在地上,裹上隨身的行李氈毯露宿,一覺睡到天亮起身上路,這在不太冷的時候還可以將就湊合,至少在大車店裡睡地鋪是不怕被野獸和強盜什麼夜襲的,但要是在隆冬時節,在地上這麼睡上一夜,非冷掉半條命不可,所以絕大多數客商都是到附近農家或者寺廟去借宿,翌日一早才起身。

    車馬一停好,行旅客商們都已各奔東西,有投奔之處的自去投奔,還留在大車店裡的一些人,便紛紛擠到蘆席棚子裡,或是進食飲酒,或是博彩玩樂;棚外的夥計和鄉民則為了一天的工錢和口糧,按照大車店東家的吩咐,或是刷車擦車,或是洗馬餵馬;整個大車店人影如梭,騾馬嘶鳴,一片忙碌喧鬧。

    幾個蘆席棚子裡都燒著幾個火塘,此刻已是座座皆滿,人聲鼎沸,體臭汗味酒肉醬香瀰漫充斥。

    大車店的夥計、幫工,多年下來,都是駕輕就熟,見多識廣,也不用掌櫃管事們操心,一切都是井井有條。

    咽喉乾渴的西門豹,剛從白馬盟車馬行的大車上下來,火燒火燎的走進蘆席棚子圈起來的「大廠」,見棚子裡人頭湧湧,不由皺了下眉頭——今兒這人也太多了吧?連個座頭都沒有!

    簡陋的大車店不是官方設置的驛站遞鋪,通常在行旅客商經常歇腳的那些地方,就會自然而然的有一些本地鄉民為過往客商提供一些方便,比如水啊,食物啊,牲口草料什麼的,久而久之沿習下來,也便演變成了大車店;也有的大車店是由與各家車馬行有交情的鄉紳或者商賈出面斡旋,會同了各家車馬行經過討價還價的協商之後,選擇一個大夥兒都接受的地點專門設置這麼一個大車店,主要是供趕長途的客貨大車在中途打尖歇腳。

    大車店往往是官方驛站的必要補充,即便是現在的西北幕府治下,很多官方驛站雖然已包租給了民間商社、商團經營,但其價格並不是一般的行旅客商能夠輕易接受的,而且大多數平民百姓對官方驛站也有一種下意識的畏懼,也很少有平民百姓會去驛站打尖歇腳,所以以價格低廉取勝的大車店便成了許多囊中羞澀的行旅客商首選,客人通常都是搭乘車馬行長程大車的小本行商、包買商、江湖客、探親訪友的旅客、僧道出家人、走方郎中、走卒公差以及其他三教九流的底層小民,自然也有一些小偷竊賊乃至混混閒漢之類的城狐社鼠混跡其中,來來往往,魚龍混雜,大車店的品流往往非常的複雜混亂。

    西門豹去年從「春秋官試」考入長安的『吏士學校』,一年肄業,在咸陽府巡捕營當差還不到三個月,現在還是巡捕營的『試官吏』,眼下這是剛剛考畢了『職官正試』,官長給假讓他回鄉休沐,等到他回營銷假,幕府發榜時若榜上有名,他就是正式吃皇糧拿官餉的巡捕營官吏了。

    西門豹對大車店的一般情形還是很熟悉的,不用詢問夥計、幫工,自顧走向棚子空曠處。那裡有一個大木桶擱在地上的矮木案上,正有兩個幫工鄉民正抬著一個厚棉套包著,像是一口大缸的東西,走到木案前將那東西擱在上頭。

    棚子裡另外一個夥計用一個小木盆捧著一撂青花粗瓷碗、一個長柄木勺,放在木案子一角。

    這時便有兩名旅客跟了過去,其中一個解開那大缸上蓋得嚴嚴實實的棉帽兒,無疑是一口大缸了。

    只見一個旅客從小木桶裡拿起長柄木勺,伸入缸中,舀出一種熱氣騰騰的紅亮醬湯,很快斟滿了四隻瓷碗,就那麼一隻手四隻碗的捧著走了,那是大車店大鍋熬好的豆醬菜根熱湯,雖然醬湯稀薄,也能在寒氣侵人的秋夜暖身,最重要的是這種醬湯,它不收錢。

    西門豹走到木案邊,先拿了一隻大碗,從大木桶裡斟了一碗涼水,啜飲一小口,竟是冰涼沁脾分外爽快,幹得冒煙的嗓子頓時得到滋潤,遂捧起粗大的瓷碗咕咕咚咚一飲而盡,飲罷撂下大碗,嘴角猶自滴水,竟是有些喘息,一股涼意直灌而入,週身通泰涼爽,愜意之極。

    一個幫工將西門豹領到一張坐滿旅客只餘一個空位的長桌前搭座:「這個座剛空出來,客官稍坐片刻。敢問客官要些什麼菜飯?即刻便上!」

    「十個肉夾饃,一大碗油潑面,切上一盤鹵肥腸。再來兩鍾番署燒。沒了。」西門豹摸出兩個銀毫子丟給那個幫工。在西北幕府治下,現在已經沒有銀錠子、銀錁子和碎銀在市面上流通了,大額交易用銀鈔和銀票(官票和莊票),小額日用則用銀圓、銀毫和銅子(也稱銅元、銅角),在武威、長安、成都、重慶、咸陽等省城、府城甚至小額日用也用銀錢總署統一發行的『銀鈔』小票,西北幕府官吏和軍人的俸祿銀餉現在都是以銀鈔銀票發放,幕府稅課提舉司以及府縣地方的稅課局徵收糧稅也都一律不收銀兩了。而在大車店打尖的規矩是先付帳,後吃飯,西門豹清楚這個規矩。

    「好咧,馬上就有。」

    片刻之後,幫工就將西門豹要的菜飯酒水和找零的銅子一起送上了桌,凜冽的酒香瀰漫。

    同桌的旅客各自顧著自己吃喝,也有捧著大碗將熱醬湯喝得稀里嘩啦的旅客,一邊喝一邊說著些見聞逸事,但都對西門豹的飯量根本不以為怪,畢竟陝西這地界,大肚漢並不罕見,比西門豹更能吃的人多的是,不過象西門豹這樣,出門在外車馬顛簸還有這麼旺盛的好胃口,在大車店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也稍微有那麼一點引人注目了。

    西門豹打量了一下共用一張桌子的其他旅客,雖然都是布衣小民,但擠在一張桌子上吃喝的這些人,衣裳樸素而整潔,舉止舒緩而有度,說話也不像一般西北漢子那樣粗聲大氣,眉目之間頗有些自信甚至自傲的光彩,精氣神十足。

    在西門豹打量別人的同時,這一桌其他人也在審慎的打量著西門豹。

    西門豹很快將一碗熱騰騰的油潑面連湯帶汁一氣吃完,其他人多半已經吃喝得差不多,一桌子十幾個人,就只有兩三個人還在喝酒,其他人都捧著豆醬菜根熱湯在慢慢啜飲,讓熱湯的溫暖一點點浸潤整個身體。

    對面一個相當年青的男子微微含笑,衝著西門豹拱手作禮說道,「這位兄台貴姓?小可武功縣王文才。」

    「不敢。在下西門豹。呃,慶陽府人。」

    「敢問西門兄在哪裡高就?兄台相貌堂堂,氣度不凡,莫不是哪個衙門的班頭?」

    「什麼班頭啊?不過是咸陽府的一個小書吏,試官吏罷了,『職官正試』還沒有放榜,哪裡能做什麼班頭啊?你們,幾位,也是試官吏?」

    西門豹知道自己在巡捕營待了幾個月,身上潛移默化,多多少少帶著一點『官味』,一般人或者察覺不到,但是那些經常與官面上打交道的人或者真正的官府中人,卻會很敏感的察覺到那種特別的氣息。這種地方,品階稍微高一點的官員和胥吏,沒有什麼事,是根本就不會光顧這裡的,更不要說與庶民苦力鬧哄哄地擠在一起吃喝了,所以這位自稱是『王文才』的男子,才會猜他是某個衙門的『班頭』,這倒也是雖不中亦不遠矣。

    「小可哪裡能跟西門兄相比啊,在下『春秋官試』都還沒考,只是在提刑按察司行署試用,還不到一個月,這次是奉上命差遣,到咸陽府公幹。這幾位,是小可同鄉,縣學的童生,到咸陽府參加今年的『春秋官試』,也要回武功,所以走在一起。」

    「哦,」西門豹眨眨眼,沒說話,心下暗忖:原來這王文才是舉薦的『試官吏』啊。

    西門豹沒有出聲,倒是旁邊一個碧目高鼻的中年男子,喟歎道,「戰事將起啊,看起來平虜侯爺不久之後,行將大動刀兵了,嘿嘿,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唔?這位兄台,何出此言?又何以見得,平虜侯爺即將出兵?難道,閣下是軍府的吏員,知道什麼機密消息?」

    不但是西門豹,就是桌上其他人也都很好奇了,疑惑的目光都移到那人身上——如此斷言,難不成還有什麼內幕?

    「《試官吏條例》試行有年,也沒有什麼紕漏和民怨吧?為什麼今年要特別修訂,加上可以『舉薦試用』的條款,你們想過是什麼原因麼?呵呵,只要有一紙舉薦書作保,任何人都可以申請某個官署的試用考察,這很正常麼?照餓看,唯一的好處就是在很短時間內,為幕府增加大量根底清白又熟悉官方辦事流程的試官吏,如果沒有特別的用意,平虜侯府難道是銀子多到花不完嗎?白白養那麼多『試官吏』當擺設好看嗎?你們想過是為什麼嗎?餓看,只有一個原因,西北幕府將來需要大量的人手辦差。如果西北不向外用兵,官吏其實已經是足夠,增加囤積那麼多人手,難道不怕重蹈故宋一代『冗官』『冗費』的覆轍嗎?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行將對外用兵。你們想想看,那年塞外秋獵,西北幕府抽調了多少官吏到塞外草原?事情不是很明顯嗎?很多試官吏,將來都是要委官分職,隨軍外調,遠離故鄉的。豈不聞邊庭流血如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乎?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嘿嘿,烽煙再起,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啊,這如何是好?」有人低呼。

    「也沒有什麼不好。」西門豹瞥了那名中年男子一眼,心說這人倒是有些見識的,就是有點不太識趣的臭脾氣,怎麼能在這種大庭廣眾之下妄自揣測軍機大事呢,弄不好就是『妖言惑眾』的罪名,因此有意打岔,便冷笑一聲,說道,「對某些人來講,不願意離鄉冒險也是人之常情;但對其他的人來講,也說不定就是一樁天大富貴,遠離故鄉又如何?在哪裡不是為了陞官發財?嶺南人到遼東做官,陝西人到福建做官,北直隸人到雲南做官的多得很,不一樣的離家萬里,遠在他鄉,有什麼啊?誰不是背井離鄉?誰願意一輩子面朝黃土、地裡刨食啊?誰願意一輩子只做一個小書吏、小商販呢?平虜侯爺出兵又怎麼了?塞外二十四城的那些傢伙,原先怎麼樣?現在又怎麼樣?現在一個個陞官發財,還用餓說嗎?就只怕你們沒機會,現在有機會了,就看你們有沒膽量搏取富貴!富貴險中求,成敗莫怨人!」

    「那是,那是!」那位中年男子有點尷尬,也意識到自己過於孟浪出格了,「酒喝高了,不知道就說出胡話了,自己都不知道。唉,夥計——,再給餓來兩碗醒酒的『醒酒湯』。」

    「醒酒湯」其實也是酒,只不過酒味比較淡,本身象山渣湯一樣酸甜浸涼,冰鎮之後,甘美冰涼酸甜爽口,些許下肚,冰涼之氣直達臟腑,神志便即清醒許多,有一點醒酒的功效。

    那中年男子也不再說,喝罷了『醒酒湯』,逕直離座而去,卻也沒有同伴,與西門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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